《大師‧起點》
那是一個異常炎熱的午後，齊聚各大報社的街上，彷彿，柏油都在隱隱蒸騰。
在街的中段處，樓間位置某門牌，上頭寫著《新晚報》三個斗大印刷字樣，這時
間，報社內記者多半跑新聞去了，辦公室內就剩下寥寥數名編輯，正忙著晚間的出刊校稿
。當然，還有坐鎮最裡邊的，總編輯老羅。
「喂喂!我警告你說話小心點，什麼叫賣不好是我們的責任？」
老羅一手端著半冷的黑咖啡，一手拿著話筒，扯開嗓子激論，聲音傳遍報社，但
外頭卻早習以為常，所有人都知道，八成又是工會打來指責報紙銷量的。
老羅猛喝一口咖啡，碰地一聲放下，順了順身上吊帶，接著講話。
「你可給我搞清楚，我老羅帶的兵，各個都是用命在報導的，哪像…什麼!？你
說
內容不精彩？好!好!跟你還沒完阿!」
老羅怒不可抑將電話掛上，但由於用力過猛，話筒裡彈簧幾乎彈出，他抹去額上
汗珠，往椅子上一坐，嘴裡還在嘀咕罵著。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說我們新晚報內容差，說我們沒人能寫，扯淡!盡
他
媽扯淡!我就不信想不出辦法」
老羅說著，伸手拿起杯子，發現早已空空如也，只得不甘願起身，他走出辦公室，來
到咖啡壺旁，給自己滿滿續上一杯，點起菸，皺眉苦思。
這時，報社裡就剩兩個角落，傳著打字聲，是兩個新調來的編輯，正埋頭做事。
老羅夾著菸，卻也不抽，只是呆望出神，他一下想不起這兩個年輕人是負責哪個版面
的，開口道。
「我說，那個小夥子…」
「是!總編!」
「是!老闆!」
老羅隨口一句，立刻回來兩聲認真應答，兩個年輕人抬起頭，都是大約30歲出頭，一
個戴眼鏡，下巴微方稜角，雙目英氣，一個雙頰稍豐，微帶圓潤，笑臉可親。
「別這麼緊張，老總我是想問問，你們兩個，是負責哪個版面？」
「老總，您不是叫我們處理副刊？」
英氣年輕人率先起身，避免桌上太高的紙張擋住，笑臉年輕人也停下打字機，邊點頭
邊答道。
「是的，您之前要我們在副刊做一系列報導。」
「系列報導？什麼系列報導？」，老羅覺得自己八成忙昏了，毫無印象。
「是關於前陣子白鶴派武館和太極派武館，相約在澳門打擂台的報導，我們剛好
完成一篇，阿文，你的也拿來吧」
英氣年輕人，拿起一份稿子，跟叫做阿文的笑臉年輕人上前遞出，老羅接過稿子，並
未開始閱讀，而是打量眼前兩個年輕人。
「你叫阿文，那你叫什麼？」，老羅還在回想。
「老總，您忘了，大家都叫我阿良」，英氣年輕人晃晃胸前的證件。
「喔…對對，你是從大公報調來的，阿良、阿文，抱歉，最近給這天熱的」
老羅看完兩人證件，點點頭拉起領口上的老花眼鏡，看起兩人的稿子，阿良和阿文同
時露出緊張又期盼的眼神，不知道總編會如何評價。
「不錯…不錯，你們描寫武功姿態都挺到味，阿良的瀟灑傳神、阿文的是古勁扎
實…精彩，是精彩」
老羅讀著內文，似乎頗為滿意，又翻了幾頁，阿良和阿文對望一眼，交換一個興奮神
色，但過了片刻，老羅的眉間開始皺起。
「你們文筆是厲害…不過，咱們畢竟是做報紙，寫得跟故事一樣，不成」
「是，老總，我們…等等就改」，阿良有點洩氣。
「老總，抱歉…是我們得意忘形」，阿文也肩頭微垂。
老羅閱畢文章，摘下老花眼鏡，將稿子在手上晃了晃，一手插著腰。
「我說你們兩個小夥子，哀聲嘆氣幹什麼，錯了，改就好，總之以後記著，寫報
導重在清楚詳實，你們這樣，會給其他報社說在寫小…」
老羅說到一半，整個人動作突然停住，嘴巴還張著，像是時間靜止般。
阿良和阿文看到老總這樣，也同時傻住，面面相覷，過去數秒鐘。
「老總!!老總你怎麼樣了!?」，阿良先回神，慌得大叫。
「慘了!一動不動，老總中風了!」，阿文也被嚇到，開始猛力搖晃老羅。
「現在怎麼辦？阿文，你…你顧著老總，我去喊人!」
「誰中風了!給我回來!!」
老羅停止了半天，終於大喊出來，阿良和阿文都還在驚慌，老羅已經開始猛拍兩人的
腦袋。
「哈哈哈哈哈，想到了!給我想到副刊，該他媽做什麼了!」
「什麼？」，兩人同時發出疑問聲。
「那就是你們兩個小夥子，給我寫，武‧俠‧小‧說!」
「咦!!??」
阿良和阿文同步露出不可置信神情，只覺老總是不是咖啡喝到上腦，但看老羅的表情
，卻完全不像開玩笑。
「沒錯!對!太好了!決定了，你倆不要用副刊了，寫武俠小說，連載!」
「可是老總，我只寫過幾個劇本，武俠小說沒經驗啊!」，阿良喊著。
「老總，我…是愛看武俠小說，但從沒真的寫過，這…」，阿文面露難色。
但是，面對兩人的抱怨，老羅卻像沒聽見，自顧自哈哈大笑走回辦公室。
「哈哈，沒錯，武俠小說肯定有搞頭，肯定打敗所有報社，天才，我真他媽天才
!?
碰的一聲，老羅將辦公室門勾腳踢上，留下外頭，不知所措的兩人。
「咱們…真要寫，說笑的吧？」，阿良愣愣開口。
「不知道，也許晚點…老總就忘了」，阿文也不敢肯定。
「那報導還寫不寫？」，阿良望著一桌稿紙。
「這個…我哪知道，還是先寫吧，說不定…」
趴擦聲響，老羅又打開辦公室門，阿良和阿文露出幸好的神情。
「對了，你們兩個明天就開始連載，下班前決定筆名、作品名，就這樣」
再碰一聲，老羅又縮回辦公室裡，阿良和阿文對看。
「老總!!您認真啊!!??」
兩個同年出生的年輕人，就這樣扛下重責大任，可是這時，他們只想哀嚎。
一段時間後，夕陽微斜，兩人排在波羅包的外賣攤前。
經過幾個小時的奮戰苦思，阿良的頭髮已抓亂得不成樣、阿文則是絞盡腦汁的狀態，
兩眼放空。
「你想好了嗎？」，阿良拿著奶茶，無力問。
「辭職嗎？」，阿文苦笑。
「不是，老總說的筆名和…作品」，阿良覺得奶茶喝起來都沒味道了。
「恩…大概有一些想法」
「真的，這麼快!?」，阿良眼睛瞪大。
阿文點點頭，拿出隨身筆記本翻了幾頁，停在一處交給阿良，上頭有著阿文的全名-
陳文統，且多次註記修改。
阿良看到一個筆名，表情驚中帶喜。
「梁羽生…梁羽生，這個好，是借用白羽前輩吧？我知道你最喜歡他的作品」
「對，至於粱，就是想有個繼承之意，我姓陳，就想到宋齊梁陳」阿文解釋完，
自己也靦腆一笑。
「太好了，那你只差想好作品，厲害」，阿良拍手一讚。
阿文聽聞此句，卻是深深一嘆，倚靠著牆，眼神中透露複雜。
「作品，我打算…以這次打擂台為主幹，但我還是想著，當今世上有這麼多大師
在前，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王度廬前輩的臥虎藏龍、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我們的
才華、能力…別說並肩，能不能不成為笑話，都不曉得」
阿文仰頭閉上眼，阿良在一旁稍稍沉默，握緊手上紙張，紙上也是自己發想筆名時，
寫了數十次的全名。
「我覺得…就寫吧，別想這麼多」，阿良說著，眼神堅定。
「你永遠就是如此自信，但我還是…」
「這並非關乎自信，而是時代」，阿良自信一笑。
「時代？何解？」
「李白的俠客行，頭一句便是，天下風雲出我輩，可記得？」
「如雷貫耳」，阿文喝了口奶茶。
「那便是了，天下風雲誰知何時來到，這些大師距離雖遠，但當年肯定也是一筆
一畫耕出來的，他們哪裡知道，自己有天會成為後人典範，但，時代永遠在變，說不定…
幾十年後，我們的名字，會創出一個新的武俠時代，哈哈」
阿良說著，面上的笑意多了幾分瀟灑自在，先前的愁態，正漸漸散去。
阿文聽聞這般豪情壯與，也不自覺搖頭笑起
讓自己的名字成為後人追逐的目標，這種志氣，光是想像都必須充滿勇氣。
阿良大力一拍阿文的肩膀，手上，還握著那張寫滿名字的字條。
「這麼說，想好了？」，阿文問道。
「頭一部作品，便用我老家的傳說為基底，就叫…《書劍恩仇錄》如何？」
「哈，有書、有劍、有恩還帶個仇，武俠小說該有的全齊了，那…筆名如何？」
「想好了，天下風雲既在我輩之手，名字一變，足矣」
「喔，說來聽聽」，阿文眼神放光，笑問。
阿良雙目綻著興奮光芒，拿起手中字條，寫著全名-查良鏞。
他兩指施力，將紙張捏緊，將名字中的鏞字對分撕開，隨風一放。
只見兩片白紙，高飛盤旋，在空中飄舞出俊逸弧線，阿良放聲一笑，開口。
「就叫，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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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後記
這部極短篇小說，其實同時致敬兩位武俠大師，金庸老爺子與梁羽生老爺子。
其中小說情節，自然有許多刻意輕鬆和個人腦補，但是，在1955年時，這兩位塑
造了二十世紀武俠小說風格的大師，真的是在當時新晚報的總監羅孚先生安排下，同時於
副刊開始連載，金庸寫的就是《書劍恩仇錄》、梁羽生則是撰寫《龍虎鬥京華》
兩人開始連載沒多久，隨即引起轟動，成為新武俠小說的領頭級人物。
梁羽生前輩，更是被稱為新派武俠開山鼻祖，但知名度不及金老爺子，最為大眾
熟知的作品應該是影視化較多次的《七劍下天山》及《白髮魔女》。
他老人家則是於2009年於雪梨過世，留有30餘部經典作品。
但最巧的是，兩位前輩同樣出生在1924年，同時在報業、同時開始連載，並皆成
為泰斗，開創武俠小說全新類型。
光這一點，就讓人覺得滿滿武俠氣息，彷彿兩大高手冥冥之中，注定會英雄惜英
雄的相遇。
這個極短篇，雖說是致敬，但並不是要還原當時，更多的，是我這小小後輩的一
點自我滿足吧(笑)，試圖遙想兩位大師當年的起點，那個從平凡開始走向不凡的時刻。
只是取用資料未必齊全，詼諧描寫，樂意接受指教。
但或許，我想像中的現實俠氣，就是帶有不羈的特性吧。
不選擇直接心得文，是因為我總覺得，致敬小說大師最好方式，或許，就是讓其
成為小說的傳奇一頁。
永遠心存感激，兩位前輩給予許許多多人如此精采的江湖、永難忘懷的記憶。
直至前日，2018年的10月30日，影響整個二十世紀華人武俠小說樣貌的泰斗們：
金庸、梁羽生、古龍、黃易 四位大師皆已正式退出人生舞台，但，傳說仍在繼續。
永遠心存感激諸位前輩，給予我們如此精彩的江湖、永難忘懷的英雄俠氣。
金老爺子，祝您，一路瀟灑順風。
《喇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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