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_A glimmer of light .04
柴唯淳說好不會讓他失望，確實說到做到。
並非奢華到根本是吃氣氛的高檔餐廳，亦不是人滿為患、網紅力推的居酒屋；就只是一間
店面不大、燈光柔和、座位與座位之間有著適當空間，專賣石頭火鍋的小餐廳。
不知是否因為那天回程的疲累全寫在臉上，柴唯淳便提議改天再吃，並且選了個非假日的
時段；只見整間餐廳僅有幾桌客人，氣氛相當溫馨自在。
「冬天快到了嘛，這時候就要吃火鍋好好補一下。」柴唯淳趁著店員準備為他們開鍋的空
檔，拿了幾盤海鮮及肉片。「這家店的湯頭很道地，至於架上的那些火鍋料，你就儘管拿
吧。」
「……那麼我就不客氣了。」
然而拿了幾盤想吃的火鍋料後，夏晨又難免不解──他應該沒有跟柴唯淳說過自己討厭人
來人往的場合，也不喜歡需要交際的多人聚餐，所以這趟算是巧合嗎？
他有點想問，但想想為這種沒有任何根據的小事發問，就像是對著一個什麼事也沒幹的人
，喊著他就是兇手一樣的荒謬。
「這件外套很好穿吧？」
「……還不錯。」
柴唯淳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伸手越過他，又拿了幾盤肉片。
夏晨又抿著雙唇，心想自己不該為了趕著出門，就順手拿了那天對方贈予、正掛在門旁衣
架上的夾克外套。
且會合後、他也萬萬沒想到，柴唯淳還有一件一模一樣──既然是制服，就免不了歷經換
洗──搞得他倆只要站在一起，就是宇洋海運的專屬活招牌。
「我會洗好再還給你。」夏晨又不冷不熱地回道，「好穿是好穿，但我真的不需要。」
「不要。」柴唯淳毫不猶豫地拒絕。
「啊？」
「我希望你能留著。」
柴唯淳沒有打算繼續解釋，接著僅是衝著他一笑：「這家店的海鮮都很新鮮，我特別推薦
干貝，給你拿吧。」
「什麼？等等……不要全部堆在我這裡！」
回到座位上，柴唯淳甚至為他服務到家──舉凡下料、煮鍋到夾菜──大概就只剩下沒有
幫他倒茶？
這讓夏晨又直接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滿腹疑惑地看著男人，突然如此細心周到的舉動。
「……你到底是在演哪齣？」
隨著碗中越堆越多的火鍋料，夏晨又不再忍耐；邊將部分夾回到柴唯淳的碗裡，邊百思不
得其解地發問。
「那天幫你穿外套的時候，我發現你瘦到不可思議，一副大風一吹就會飄到老遠的樣子。
」柴唯淳理直氣壯地回答，「所以特地給你多吃一點。」
「你忘了我在腕力比賽，目前的戰績是全勝嗎？」
「但力氣跟身形是兩回事啊。」
「……我沒有你想得那麼脆弱。」夏晨又只差沒有向店員要塊隔板阻擋，「總之不要再給
我了，這不是專屬於我的獨享鍋，我也沒打算要給你小費。」
「呃，好吧。」
柴唯淳似乎是妥協了。隨後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碗裡，不知不覺間被夏晨又趁機堆成一座火
鍋料小山，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好像沒有那麼討厭我了？」
聞言，夏晨又不知該稱讚他有自知之明，還是該先自我檢討──為什麼只要站在柴唯淳面
前，內心的所有思緒便像是脫韁野馬，全在臉上表露無遺。
明明在面對他人時，都能以面無表情的方式掩飾妥當。
「……我一開始的確很不喜歡你，所以一直在想今天吃完飯，就要把你全面封鎖。」
「咦……原來我們之間的友誼，本來只到今天為止嗎？」
看著柴唯淳露出深受傷害的難過表情，夏晨又差點笑出聲來，但很快便假裝喝湯，利用湯
匙將不受控制的表情趕緊遮掩起來。
「但後來想想，」他頓了頓，「如果三不五時就能蹭到好吃的晚餐，那麼我不介意繼續維
繫這份孽緣。」
「竟然是孽緣，那我到底該高興還是難過？」
「隨便你。」
聞言，柴唯淳先是沉默，隨後一手撐著下巴，嘴角上揚。
「看來你是喜惡會好好區分清楚的類型？」
「……不能明確表達討厭的心情，正是我討厭社交的原因之一。」夏晨又看了他一眼，索
性老實回道。「我以為一般人至少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這麼一回事。」
「當然沒有。」柴唯淳趕緊擺了擺手，「我就不是那樣，也辦不到。」
夏晨又聞言，便停下手邊正在夾取火鍋料的動作，因為無法理解他這是在自嘲，還是單純
在陳述事實。
應是感受到他投射而來的視線，裡頭滿是不解；柴唯淳輕哼了一聲，拿起盛著金黃啤酒的
玻璃酒杯，一口喝乾：「我就是不想被任何人拋棄的類型。」
──被拋棄？
「不過你跟其他人不一樣，我真的很喜歡你。」他忽地話鋒一轉，「所以原本還在想，要
是你今天沒有跟我一起出門，那麼我也差不多要放棄老是傳訊息騷擾你的行為了。」
「……我很高興你有認知到你的騷擾行為。」
夏晨又一嘆，接著眼明手快、迅速起手，夾住來自對面、打算繼續將肉片偷渡過境的筷子
：「我說了不要再給我了，柴先生。」
「哇～這個反應能力，我覺得你應該去當海巡才對。」
「我才覺得你應該是去開快艇，而不是速度慢又笨重的貨輪。」
「喔──你這個提議不錯欸。」
「……蛤？」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過三十了，常常跑船跑一跑，就想著要不要找個地方，好好安
頓下來。」柴唯淳毫不避諱地說著自己的未來規劃，「之前本來想說要來去考領港，但你
的提議也不錯，改去當有錢人的遊艇船長好像還不賴。」
夏晨又一臉不敢置信：「你一點也不像是會安居樂業的類型。」
「不，我是認真的。」
柴唯淳一向輕快的語調驀地一低，讓夏晨又更加困惑；只見男人隨後露出他不曾見過的笑
容，有些靦腆，參雜著一絲柔情。
「而且如果是你，我會更願意留下來。」
──什麼？
眼前的男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那英俊的外貌與低沉好聽的嗓音，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足
以讓靈魂直接原地升天的核彈等級？
不。不要想太多，人家不過是台對所有人都好的中央空調。
「……這種話拜託你，去跟你比較合得來的砲友說吧。」
而這般回覆亦毫不意外地，換來的是柴唯淳如同以往的爽朗笑聲，夏晨又不禁無奈。
但不得不承認，心底卻為此鬆了一口不明所以的氣。
他不明白自己是在期待什麼，然而還來不及深思，手裡的飯碗便再度被滿滿的火鍋料所占
滿。
「你今天沒把我餵到撐死是不罷休嗎？」
「知道就好。」
「……」
或許是因為有了一定的相處時間，明白一個人的性格就是那副德性，夏晨又便懶得繼續跟
他計較。
不過這僅止於言談，他還是會想盡辦法、排除萬難，不讓自己在這場你來我往的火鍋餵食
之戰中，居於下風。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晚餐之後，他們兩人併肩走在昏暗的人行道上。而四周空氣因為剛下完雨，潮濕卻又冰冷
，告知著濕冷的冬日又與他們更進一步。
「給你問。」
柴唯淳笑回，順道提了提手中裝著兩罐啤酒的手提袋，示意繞到他們皆十分熟悉的觀海平
台。
「你那天……」想著老王曾經給的提議，夏晨又先是思索了一會兒。「不是單單因為小姐
看上你的財力，而被拖到街上狠揍一頓的吧？」
「……你怎麼能每次都問一些特別犀利的問題？」
「我只是不想老是對此耿耿於懷。」
似乎僅是晚餐時間，觀海平台上的人潮絡繹不絕，佇足欣賞因為數艘巨型郵輪停靠，因而
金光粼粼的港灣夜景。
夏晨又好不容易找到了空位，不過卻被柴唯淳先是拉住了臂彎，確認椅子沒有積水，才放
他坐下歇息。
「那天的確沒有那麼單純。」柴唯淳邊替他開了啤酒罐，「我沒發現那位固砲小姐暈船了
，而且還是暈很兇的那種。」
「……喔。」
此處的「暈船」並非單純的生理現象，夏晨又明白，接過啤酒的同時，便隨意地應了一聲
。
「她那天例行跟我喝完酒後，就直接表白，希望能和我成為男女朋友。」柴唯淳語調平淡
地繼續敘說，「但我當下就明白的回絕，告訴她我現階段真的不想要所謂的另一半。」
因為看過太多同行被船變，或是管不住小頭，結果被另一半抓包──柴唯淳聽聞過的相關
案例不勝枚舉，夏晨又也不是第一次聽他談論這些微不足道、卻又精彩可期的小道八卦。
「我猜猜看，」夏晨又嘆了一口氣，「你肯定在拒絕之後，又對她說要不要來一砲吧？」
「你怎麼知道？」
也難怪會被揍了。
「你真的是渣到無可救藥。」他感覺太陽穴又在隱隱作痛──早知道就不要跟思維異於常
人的傢伙繼續相處。「你不該找砲友，而是要找個外型討喜的充氣娃娃。」
「充氣娃娃就先不要，太假了，也不方便帶著跑。」
重點根本就不是這個啊老兄。
「你應該知道『日久生情』這四個字怎麼寫吧？」夏晨又毫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何況
當你喜歡上一個人，怎麼可能甘願繼續做對方單純處理性慾的對象？」
「我不知道。」
「……你是指前者還是後者？」
「要是前者，我這輩子大概都畢不了業了。」柴唯淳笑著聳了聳肩，「我是指不知道愛上
一個人是什麼感受。」
「你沒有經歷過初戀嗎？」
一個人多少都有過年少輕狂，尤其是情竇初開、懵懵懂懂的時候。
夏晨又越來越覺得此人根本是外星生物，不禁脫口而問。
「可能有吧。」他又笑了笑，「但是當你發現家人拋下你，親戚也沒人願意照顧你的時候
，光是為了活下去就沒有時間了，怎麼可能還有心思放在感情上頭？」
咦？
夏晨又趕緊將腦裡的外星人論收回：「……抱歉。」
「不用感到抱歉，這只是我想告訴你罷了，不是因為你問才觸景傷情。」柴唯淳唇角微勾
，提起啤酒罐，自行跟他手中的輕碰一下。「而且這都是過去的事，現在的我什麼都不缺
，早就沒放在心上了。」
「……那你又是為什麼要繼續跑船？」
夏晨又感到矛盾，沒發現男人臉上的笑容明顯一僵。
「既然你說什麼都不缺，那早在想要安頓下來的念頭出現時，就可以在喜歡的城市買間房
，然後找到喜歡的人，互定終身，從此定居下來……」
給我等等。
人家想要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關你屁事啊？
話講到一半，夏晨又才意識到自己的越界，同時也發現柴唯淳驀地陷入了不尋常的沉默。
「──抱歉。」他只能趕緊道歉，「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不該因為看不慣而對你
指指點點……真的非常抱歉。」
感覺柴唯淳正盯著自己，夏晨又不敢正眼面對。
畢竟如此幼稚的失常實在太不像平常的他，意識到的當下，只感到滿滿的尷尬與羞愧。
「沒事。你不過說中了。」
出乎意料地，柴唯淳的語調十分平靜。
「其實我一直都在找個理由，希望老是搖擺不定的自己，能盡快下定決心。」
「……為什麼要這樣強迫自己？」
「老實說我也不清楚。」
柴唯淳輕笑，自嘲似地。
「打從被最親近的人拋棄後，我覺得自己就像是置身在汪洋大海，分不清東南西北，想要
前進，卻又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結果就是只能隨波逐流。」他低聲說道，「那種徬徨無助
、沒有目標的迷惘感，是會將人整個狠狠淹沒。」
那是一艘想要停靠，卻不知該往哪裡去、傷痕累累的小船。
「……至於會告訴你這些，只是單純認為你能夠明白──可以理解我內心存在已久，就連
自己都難以掌控的無力感。」
夏晨又不語。
身為過來人，他當然明白，但這不是他此行的目的。
他不是來成為這位男人安心停靠的安全港灣，亦自認不適合。
「……雖然很抱歉讓你想起過去的不幸，」夏晨又長吁了一口氣，「但我不是來當你的張
老師的。」
「好的，那換我道歉了。抱歉。」
見柴唯淳的語調恢復以往的開朗，夏晨又便抱持著些微愧疚，決定抬起頭，結果卻撞見那
雙依然溢滿笑意的深邃，猝不及防。
他這才察覺到他倆之間，不知何時只剩下一道眉眼的距離；近到連柴唯淳呼吸的氣息皆清
晰可辨，讓他的耳窩莫名一熱。
「所以……你真的不打算陪我試試嗎？」
柴唯淳笑著，那笑容純真地彷若第一次獲得糖果的孩子。
「……試什麼？」
「試著當我留在這片土地上的理由。」
「我才不要──」
話音未落，夏晨又便感覺雙唇忽地覆上一層溫熱。
──？？？？？
他還來不及思考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下一秒，拳頭便反射性地揮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