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2）
快到家時，車上廣播有人點了首王菲的〈笑忘書〉，說要送給今日的壽星。
「沒、沒有蠟燭，就不用勉強慶祝......」
懸在心口整天的事物終於有了解答。今天是丈夫的生日，瞬間理解那天得知自己今日
有約時，丈夫臉上那一閃而逝的神情。
基於補償心態，他開車到丈夫提過的蛋糕名店，發現那間店最著名的戚風蛋糕只能事
先預訂，現場只剩巧克力蛋糕。
極愛甜食的初戀曾說：「這世界上沒有巧克力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有，那就多吃一
塊。」遂安心的買了三吋的巧克力小蛋糕。
店員問他需不需要蠟燭，他想著這麼小的蛋糕插根蠟燭未免滑稽，拒絕了。
幸好回家的時間還不晚，丈夫還沒吃晚餐，他臨時靠人脈喬到高級餐廳的位置，在副
駕上的丈夫心情看起來很好。跟著廣播裡的歌曲輕輕哼唱，他原本也是想笑的，然而想起
早上是前任的告別式，笑意凝結在嘴角。
丈夫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情緒：「怎麼了？」
他以擅長的表情應付過去，「沒事，快到了。」
晚餐很美味，每一口烤鴨滋味豐潤，入口即化。他看得出來丈夫真心喜歡這家餐廳，
他暗暗為自己及時亡羊補牢感到慶幸。
請餐廳送上蛋糕後，丈夫的笑容定格了，微微瞠大眼睛看著蛋糕。
啊，可能是沒想到會有生日蛋糕吧，還是名店的。上一次吃生日蛋糕是好幾年前了。
「這是......你去買的？」
「嗯。」他問：「怎麼了嗎？」
丈夫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而後微微笑：「謝謝。」
他不愛吃甜食，就看著丈夫拿著蛋糕店附贈的小湯匙一勺勺挖著巧克力脆片與糕體。
忽然有點後悔沒有拿生日蠟燭，感覺好像少了點什麼。
丈夫放下湯匙，蛋糕還剩一大半，他問：「是不是不合胃口？」
丈夫說：「我吃太飽了，我想帶回家，冰在冰箱慢慢吃。」
真的不是不喜歡？
丈夫像是聽見他的心裡話，笑著辯解：「蛋糕很好吃，慢慢吃才不會胃食道逆流，畢
竟我也一把年紀了。」
聽丈夫這麼說，他放心了。
返家的路上，丈夫忽然說：「出差還要趕回來幫我慶生，辛苦了。」
他想起自己說的謊，神色不變的說：「生日很重要。」
好像聽見丈夫輕輕說了什麼，他問：「什麼？」
丈夫搖搖頭，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我很喜歡你以前打的酪梨牛奶呢。」
「那簡單，隨時都可以幫你做。」他微微笑。
回到家，丈夫難得拿起紅酒問：「要不要喝一點？」
他看著丈夫眼裡閃爍著企盼，心頭的罪惡感在抗拒：「今天有點累了，先休息了。」
丈夫看起來還想說什麼，也只是說：「那，晚安。」
各自關上房門，他躺在床上難以入眠，白日告別式的氣味彷彿還黏在身上，愧疚感像
根刺，整個晚上幫丈夫慶生時總時不時戳痛自己——曾深愛的人才離開，現在的自己沒有
快樂的立場。
那晚，他夢見自己與前任的青春時光。
時間回溯到社科院外的座椅上，兩個看起來感情很好的少年，一個靠在另一個身上看
書。他看著身旁喝著麥香紅茶的前任，光透過樹梢落在對方的身上，那雙乘載光的長睫毛
一顫動心裡也會跟著顫抖。
他睜開眼，嘴裡似乎還殘存著甜甜的紅茶氣味。
清晨的陽光已經投入室內，一時間還分不清此刻的自己是誰。
啊，四十幾歲了。
瞬間，閃光似的東西消逝了，過了就過了，不會再回來，隨即湧上的厭惡與枯燥感，
又再次淹沒了他。
他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去探望前任，往靈骨塔園區的路修整得十分平整大條，沿途的造
景與園藝維護得十分用心，讓他有種要去飯店的錯覺。
他帶著麥香紅茶和巧克力蛋糕，走到對方的塔位前一愣，前方擺張小凳子，上面有六
罐裝的麥香紅茶和巧克力。
轉身，看見前任的男友捧著一束粉色桔梗迎面走來，視線交會的瞬間，對方也一愣，
而後朝他點頭致意。
「你是......他的前男友吧？大學那個。」
「是。」
對方點頭，「謝謝你來。」
「小事。」
他們肩併著肩，低著頭憑弔。
男人忽然開口：「他......偶爾會提起你。」
他怔怔聽著。
「他說，大學時期是他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他想起那張寫著我恨你的信紙，心揪了一下。
他低聲說：「我也是。」也許十幾年的不聯絡，是自己刻意不去揭開那一年的傷疤，
就讓往昔成為青春的陰影。
男人說：「他知道你現在過得很好，很為你高興。」
他淡淡的說：「也許，因為感情在那一年結束，所以剩下能帶走的那些回憶，都可以
稱之為寶物了吧。」
他看見男人的眼睛也紅了。
「真的很謝謝你來。」對方勉強揚起嘴角。「至少有個人還記得他美好的樣子。」
他望向男人的眼神，那是純粹全然的真摯，在這一刻他意識到，男人遠比自己還要深
愛著前任。說不上什麼感覺，有些慶幸，也有些惆悵。
轎車駛下山坡，沿著海岸公路馳騁，就在天色逐漸昏暗下來時，他靠邊停車，凝視遠
方海面上的夕陽雲彩，拆開煙盒，抽了根菸。
帶著麥香紅茶氣味甜甜的吻、陽光落在手心的溫度、靠在右邊肩膀的重量、微風捎來
淡淡的髮香、有著水鹿一般眼神的少年......
他捻熄了菸，閉上眼睛，好像回到那一年的初戀還在自己的右邊。一陣微風細不可聞
地掠過肌膚，好像曾經有誰來過的氣息，慢慢模糊了眼睛。
再次坐進車內打開車窗，再次發動引擎，沿途的海風吹散煙味。十年前因為身體因素
他決心戒菸，多虧丈夫天天為自己打氣與鼓勵才撐到完全戒除，要是再被丈夫察覺到自己
破戒，對方會傷心的。
一小時後，進城時的自己，已經是一身清爽。
想起丈夫上次問要不要一起喝紅酒，他先開車去貴婦超市，在酒區買了一瓶好酒，接著又
買了幾顆酪梨、牛奶與布丁。
前往丈夫工作的店面接他，對方似乎沒想到自己會出現在店門，慌慌張張與員工交代
收店事宜後，匆匆背著帆布袋下班。
「今天怎麼會來？」
「剛好經過。」他笑了笑，「晚上來喝紅酒吧，你上次不是說想喝嗎？」
丈夫轉身看後座的購物袋，他忽然想起後座還放著祭拜後收回的麥香紅茶與巧克力蛋
糕，只見丈夫的神情忽然僵硬起來。
丈夫問：「今天怎麼會有蛋糕？」
「你上次不是很喜歡嗎？我就多買了。」他邀功似的說：「我還買了酪梨牛奶的材料
，晚上幫你做酪梨牛奶吧。」
丈夫沒有說話，瞬間的沉默讓他有些不安，追問：「怎麼了？」
丈夫輕輕說：「我們在一起也十幾年了吧。」
「嗯，怎麼忽然說這個？」
「我很高興你記得我喜歡喝酪梨牛奶。」丈夫一頓，「但你好像忘了，我不喜歡吃巧
克力。」
這句話像盆冷水倏地澆醒他，回想起過去他們之間的相處，丈夫雖然愛吃甜點，卻真
的沒吃過巧克力口味的甜食。
「你好像也忘了，你已經戒菸十年了。」丈夫語氣平板的說。
還是聞到他身上的菸味了嗎？他試圖辯解：「是同事在抽的時候沾到身上的味道。」
「你是不是也忘了，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也包括你說的謊。」
那個總是好脾氣的丈夫像是變了個人，他從沒聽過丈夫用這種冰冷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一時錯愕到沒了主意，腦中快速思考怎麼回應才消除對方的不快，或者，先乾脆的道歉
就好？
先道歉就對了吧？才剛開口：「對不——」
「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真愛。」丈夫幽幽的說：「你最想共度一生的人，並不是我。
」
繁華街頭的喧嘩忽然寂靜無聲，只剩眼前丈夫傷感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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