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剩下的這一個半月，朴智旻認真思索他能為田柾國做些什麼。
　　在田柾國提出要分離前，朴智旻以為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只是他始終沒有實感。直
接對方定下確切離開的日子，不捨才後知後覺地湧上。
　　但這是虛假的。朴智旻又一次提醒自己，這是幻境，田柾國的離開正是推進試煉的一
步，他不應該傷感，反倒該為此開心。
　　這麼想著，朴智旻便覺得他也應該讓田柾國和一眾狐狸們開心些。
　　於是他便帶著最聽話穩重的朝原出山一天，到山下的村落逛逛，打算替田柾國和狐狸
們買許多他們叫嚷過想吃的食物和零嘴，好讓離別的氣氛不要那麼沉重。
　　再加上，他自己也有想要買的東西。
　　朴智旻在一家玉鋪子前駐足。他轉頭看向朝原，把寫好的清單給他，說道：「你先去
幫我買這些吃的，我自己一個人逛一逛，晚點就在此地回合。」
　　採買的任務並不難辦，朝原提好手上的布袋子，對朴智旻頷首應下後便一邊對著紙上
的內容和攤子張望，一邊走開了。
　　朴智旻確認朝原完美地融入進人群中後，才轉身步入鋪子內。
　　這種有店面的地方販賣的玉石成色都有一定的水準，朴智旻將他們放在台架上的玉看
了一圈，各種顏色的玉石都有，白色和墨色為少，恐怕是被老闆收在了哪裡，等貴客出來
才會單獨展示。
　　朴智旻從剛才開始就已經感受到店內夥計的打量目光，他思量了會兒，主動走到那名
年輕人面前，問道：「請問青白玉的有嗎？不要刻過的，要原型玉材。」
　　青白玉雖不算上上等之貨，但以這村落的規模來說，這種等級的玉已算名貴之選，能
要得起的人也算是有個小富小貴。然而這村裡的有錢人就那麼幾個，朴智旻瞧著眼生，年
輕人的眼裡透露出些許疑惑，似是在想他是哪裡來的外地人。
　　但他這點情緒很快被客氣的笑容取代，上前回應：「有有，當然有。您裡面請，我馬
上把玉端過來。」
　　夥計把櫃檯交給別人，帶著朴智旻到一個小巧的雅間坐著喝茶。不一會兒，他帶著一
條長型的木盒出來，裡面分別放了五塊尚未雕琢過的青白玉石，供朴智旻挑選。
　　這裡頭的玉石依照雜質的不同也有高低之別，然而朴智旻倒不在意那些了，他一眼看
了看那幾個玉石的形狀，挑出來一個比其他都要扁也偏長的，對夥計笑了笑。
　　「我就要這塊吧。還有，負責刻玉的師傅在店內嗎？我有事想要向他請教。」
　　想要訂製玉像的人也不少，夥計立刻答道：「有的，師傅在他的工作間裡。只是他通
常只看圖紙上的畫來刻，比較少直接和客人洽談……」
　　朴智旻暫且將玉石放下，掏出一塊碎銀子擺在夥計面前，柔聲說：「麻煩你告訴師傅
，我想做一個玉佩給很重要的人，不知道他能不能教我如何刻玉？除了買下這塊玉，我會
再另外付學費給他。」他將碎銀子往夥計手邊推了推，又用眼神示意，那夥計雖然年輕，
但機靈得很，一下便將小塊的銀子收進了袖子裡，熱情地笑了笑。
　　「您客氣了，這種小事不麻煩。我們師傅人很好，肯定會被您的心意感動的。」他說
：「我現在就去轉告，您稍等一會兒。」
　　朴智旻點點頭，他並不著急，靜靜地坐在原位，趁空閒時在腦海一遍遍臨摹同一幅圖
像。像他這種手不巧的人，只有把每個細節都熟爛於心了，動手時才能順利一點。
　　不久，年輕人回來了。他行事果然快速俐落，很快徵得了師傅的同意，在帶朴智旻去
見他之前，他們先把玉石的費用結清了，接著夥計便領著朴智旻到後屋去，一打開門，朴
智旻就聞到一股明顯的蠟味。
　　他放緩呼吸，盡量去習慣驟然濃烈的氣味。他瞧見坐在工作檯前的老師傅抬起頭來看
向自己，淡淡地問：「你想在玉上刻什麼？」
　　朴智旻摸了摸手中質地細膩的玉石，微微一笑。
　　「我想刻一隻狐狸。」
※
　　今日朴智旻只是和老師傅大概說了他想刻的樣子，往後他還得每日到這家玉鋪的工作
間來學習如何將玉雕琢成他想像中的模樣。對他這種什麼都不懂的人來說，一個多月要雕
出好看的玉佩都很困難，但朴智旻已經和師傅商量好，讓師傅一筆一畫地教他，他則按日
繳付學費給老闆和師傅，不論最後刻完的結果好壞。
　　當日交談結束，年輕夥計送他出店鋪時眼神都有點不一樣，像在悄悄看一個怪人，多
半是想著誰會做這種費錢又吃力不討好的事，就為了刻出一個肯定不會好看的玉佩送人，
也不知收到的人會不會欣然接受。
　　朴智旻自是沒打算理會他人的想法，他出來的時候朝原已在店外等他，手裡還拿著一
個裹著糖粉的炸麵團，已經克制不住食慾地吃了起來，在看見朴智旻時便掩飾不住心虛，
手忙腳亂地把食物重新用油紙包好，卻沒注意到臉上還沾著糖屑，看得朴智旻忍俊不禁，
站在一旁撞見了這一幕的玉鋪夥計也跟著輕笑了幾聲。
　　「慌什麼？想吃就吃，你要先把最好吃的都獨吞也行。我帶你出來怎麼可以不給點福
利？」朴智旻走過去拍了下朝原的肩膀，對他眨了下眼。
　　「師……」朝原注意到還有外人在，連忙改口：「少爺。抱歉，因為攤販老闆跟我說
要趁熱吃最美味，所以……」
　　他說話間聲音越來越小，似是覺得忍耐不住誘惑而說這些話解釋的自己失了平日的穩
重，臉上不自覺浮現羞赧之色，最後幾乎快要抬不起頭來。
　　「那你還不趕快吃完？」朴智旻差點要笑得更大聲了，他知道待在山上的狐狸們其實
一直很想下山體驗人間的煙火味，就連年齡最長的朝原和晚澐，就算對人類道士存有戒備
，但對人類生活中的飲食和娛樂也無法例外地產生了好奇與嚮往，所以他並不會認為朝原
定力不足而生氣。
　　面對朴智旻的溫柔，朝原久違地表現出一絲靦腆。為了掩飾害羞，他乾脆不再說話，
用麵糰堵住了嘴巴。
　　朴智旻笑著搖了搖頭，讓朝原慢慢地邊吃邊跟著他走。離去之前，他發現玉鋪的年輕
夥計還在看戲一樣津津有味地瞧著他倆，便笑瞇瞇地和對方揮了揮手，順便表示友好。
　　畢竟之後他還有一個半月的時間都會和對方見到面，關係打好一點，說不定能讓他在
師傅面前美言自己幾句，從而使他學到更多東西也說不定。
　　今日下山除了買一堆吃食給大家，他的計畫也算是先完成了一半。朴智旻原本因為田
柾國要離開而莫名沉悶的心情變得輕鬆了些，而等他和朝原帶著各種食物回到山上時，狐
狸們更是將所有不捨拋到了腦後，眼前只看到美食，再也想不到其他。
　　幸好，他們在掃光食物前還有將田柾國放在心上，每一種都給他留了一份放到他懷裡
，把他兩手圈起來的空間都塞得滿滿當當。
　　「……」田柾國有些承擔不起這些心意的重量，把食物用衣袍包起，隨便坐到了一顆
石頭上，仰頭問朴智旻：「你們忙了一天就是去買這些？」
　　「是啊，雖然我知道你下山就吃得到，但是身邊的人不同，食物的味道也會不同。」
朴智旻蹲了下來，撐著臉頰看他，「快吃吧。有些冷掉了，如果你覺得吃起來不好，我再
去幫你重新熱一熱？」
　　「沒關係。」田柾國搖了搖頭，拿了一塊軟糯米糕，遞給朴智旻的時候開玩笑道：「
跟買這麼豐盛的食物比起來，我還以為你會說要在所剩不多的時間內，多增加每天跟我相
處的時間？」
　　「把握時間多相處是一定的。狐狸們都很喜歡你呀，柾國。」朴智旻把他給的糕點捧
在手心裡，說：「只可惜，我恐怕就無法參與了。我近期剛好有一些別的事情要處理，可
能會時常不在，如果山上發生什麼，你就去找朝原和晚澐。」
　　田柾國愣了愣，「什麼事？」
　　「小孩子可不能問那麼多。」朴智旻將食指輕放在嘴唇前，他並沒有給田柾國追問的
機會，一口咬掉後者給他的糯米糕，接著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改道至旁邊的狐狸堆和孩子
們玩去了。
　　「……我不是小孩了。」田柾國小聲的呢喃被淹沒在吵雜的嬉鬧聲中，他望著朴智旻
和妖狐玩鬧著笑開的側臉，自嘲地低哼了下。
　　說是這麼說……但只因為聽見他不會陪著自己就覺得這般寂寞，這還不就是孩子心性
嗎？
　　田柾國無聲地嘆了口氣。難怪……
　　難怪他會沒有發現。
※
　　之後，朴智旻確實堅持著，一天不落地向那家玉鋪的老師傅報到。不管使用的是什麼
質料，雕刻都是一個精細活，朴智旻光要熟悉工具如何使用，都得耗費好些時日，而店家
的師傅為了不讓他第一刀就刻壞了青白玉，就先拿幾個雜質明顯的玉給他練手。當然，這
些材料費都得朴智旻掏腰包來處理。
　　朴智旻花了功夫在基礎學習上，接下來就是真正動筆刻畫像上去了。在指導他如何下
筆之前，師傅先讓朴智旻畫了他要刻的圖像在紙上。
　　朴智旻雕刻不行，畫畫倒還有些水準。他用小楷的毛筆勾勒出思來想去過無數遍的簡
單輪廓，一隻沒有臉的四肢動物儼然成形，可這時朴智旻卻往其空白的身體內部多添了好
幾筆線條，然後把畫紙豎過來，遞給了師傅。
　　原本的狐狸被轉換了角度，又被多餘的弧線覆蓋，乍然一看，竟像是變成了盤龍和捲
雲的混合體，不帶有想像力地仔細看過，根本看不出那是一隻狐狸。
　　「這……」老師傅皺了皺臉，神色複雜。若從刻畫狐狸的角度來看，朴智旻增添的幾
筆簡直是畫蛇添足，然而若從藏畫的角度出發，這樣的改變並非是糟蹋，反而完全稱得上
創新，能令人開啟一個全新的思考方向。
　　「我想刻出一隻讓人看不出來是狐狸的狐狸。」朴智旻想這師傅多少是看出來他的目
地的，不過他還是直白地解釋了一遍。這是將要送給田柾國的玉珮，他希望能藉此讓對方
看著玉珮便能記起自己，但田柾國仍是道門中人，為了不給他增添麻煩，他只能在玉像上
多加幾分掩飾。
　　「要雕刻出這畫，不難。但要由你自己來刻，恐怕還是得費不少心思。」老師傅提醒
道。
　　「沒事。」朴智旻笑道：「在這裡，我最不缺的就是用心。」
　　田柾國能為下定決心的事一往無前，他也可以。但凡是他朴智旻認定過要放在心上的
人，他就能耗費上自己的一切去對對方好。
　　朴智旻有這個心意，老師傅自然就同樣不遺餘力地幫忙，更何況這客人該支付的錢都
不必人催，直接客客氣氣地擺到他的面前，他就更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了，把一些低等級的
玉石全當成消耗品，陪朴智旻一點一點地練。
　　每天，朴智旻就在他自己的玉石上刻那麼一筆，由老師傅邊盯著邊指導，一點一點地
磨出狐狸的雛形，每過一日，便與朴智旻想像中的模樣更貼近一些。
　　這段時間，田柾國也不是沒懷疑過他在密謀些什麼，為了不讓他發現端倪，朴智旻吩
咐了妖狐他們藉著這段期間好好纏著田柾國和他玩耍，讓他沒有心力再來質問自己。
　　唯有最初和他一同下山過的朝原知道他每天都會來這間玉鋪，所以有時，朝原會以下
山採買東西為由來看他。原本玉鋪裡的老闆和那些夥計只認得朴智旻，等過了這一個半月
後，他們連朝原都默默記下了，一見到他，便曉得是朴少爺的家僕來接他回家。
　　可惜，這一對令他們印象深刻的主僕，在刻完想要的玉珮之後，就好一段時間沒再來
過店內了。
　　經歷過一個半月煎熬的朴智旻在完成玉珮之後，沒有在店鋪裡多加逗留，而是匆匆忙
忙地返回到竹山。
　　距離田柾國離開僅餘兩天，朴智旻手裡拿著豎起來後圖像不明的青白玉石，刺破了食
指指尖，開始往狐狸玉像裡填入咒紋。
　　同樣的咒，朴智旻填了一遍又一遍，血液乾涸了就再咬破一次，直到他覺得咒紋的數
量足夠為止。
　　田柾國將要離開他的保護範圍，誰也不知道他會在這幻境中遭遇到什麼，他們也不知
何時能再次見面，因此朴智旻只能親自為田柾國製作一個護身玉珮。以他之手刻過的玉石
能抵擋一定程度的邪祟侵犯，而他填入的咒紋則有定位及保命的作用，只要田柾國遭遇了
危險，他便能感知到，立即透過玉珮轉移到他身邊。倘若朴智旻來不及趕到，那一道咒紋
也能替田柾國擋住一次攻擊，替他們雙方都爭取到一些時間。
　　做完這一切，朴智旻將玉珮放入懷裡，仰倒在草地上，看著天空散發出柔和月光的銀
月。
　　一個多月過去，月亮又再次變得圓滿。月色最為盈滿之時本該日團圓的日子，可是於
他而言，卻是即將要與田柾國分離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