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風》21 DEVOUR 蜈蚣
旭鎧的茶水間總是備滿零食和各種茶包、飲料，寬闊舒適的空間是員工放鬆之地。雷千朗
通常不會去茶水間，只有偶爾想起來走動時會晃過去洗茶杯，如果茶水間有人，他洗完杯
子便會馬上離開；茶水間若無人，他便會在裡頭發一下呆。
胡玉心見雷千朗走進茶水間，幾分鐘後也跟進去，裡頭只有他們倆。
他們在公司不會有公務以外的交談，也不曾在公司外碰面，公司裡除了徐惠風無人知曉他
們是舊識。兩人雖然互加通訊軟體好友，訊息內容也盡是公事。他們私底下都是透過電話
聯絡，雖然通話次數實際上並不多，為了避免雷彥承起疑心，在結束通話後會刪除通話紀
錄。
最近雷彥承黏得緊，胡玉心一直找不到機會跟雷千朗通電話。只好趁著現在四下無人，悄
悄地靠近。
「千朗，你怎麼跟彥承說我是你姊妹啊？」她四處張望，低聲地問。
雷千朗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還不是為了你的幸福？他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我們以前的事
，我只好騙他我是gay。」
「天哪！你犧牲太大了吧！」
「也不算犧牲，」他努了努嘴，「反正我現在跟男人交往是事實。」
胡玉心頓時呆若木雞，傳說中的前男友出櫃這種事竟然發生在她身上。「所、所以……你
真的跟徐特助……？」她還以為雷彥承在唬她。
「我沒跟他說是誰，他自己猜的，被他猜中了就是。」雷千朗想不通他是如何猜到的，他
在外一直保持著和徐惠風的距離，連公司裡都無半點風聲，雷彥承這個毫不相干的人士能
猜到他是百思不解。
胡玉心腦中飛過許多畫面，面部表情逐漸失去控制。
「你現在笑得很猥褻。」他提醒著面前口水快流下來的人。
胡玉心急忙收斂心神，攏了一下頭髮，順道查看是否有人靠近。
雷千朗喝了口水，又道：「總之，我們以後要單獨在外面碰面應該是沒問題了，找時間出
來吃飯吧。」
他有好多好多的話無人可以傾訴，左思右想似乎只有胡玉心是適合講話的好對象。
他跟胡玉心高中時原本互無交集──雷千朗跟任何人都無交集──因為被班上同學湊堆，
他們有了很多的相處機會，剛開始兩人也說不上話，直到有天胡玉心的參考書掉到地上，
夾在書裡的一張白紙飄了出來，雷千朗幫她拾起時，見到了上面的畫。
雷千朗認出她畫的是某冷門漫畫的角色，因為有相同的愛好，他們才逐漸熟稔起來。兩人
時常舉行漫畫鑑賞會，互相交流，一起切磋，然而最後他們都走上了與原本的夢想相違的
道路。
***
「不好意思，彥承剛打給我說他身體不舒服，今天不能跟你吃飯了……」胡玉心抱歉地說
道。
她今天本來跟雷千朗約下班後一起吃晚餐，在前往餐廳的路上接到了雷彥承的電話，不得
不返家照顧男友和她的柯基。
「他是不是故意不讓我跟你吃飯啊？」雷千朗開玩笑地說。
「哈，才不是，他是擔心沒人帶饅頭去散步。」胡玉心有時會懷疑雷彥承就是為了她的柯
基才跟她交往的。
「那沒辦法，你快回家吧，改天再約。」
雷千朗今日刻意提早離開公司，先行至餐廳前等候。現下胡玉心無法赴約，他不想獨自在
餐廳吃飯，遂取消訂位，決定自己隨便找簡單的食物果腹，也許吃個好久沒吃的炸物。徐
惠風不怎麼吃外食，假日時雷千朗總會親自準備徐惠風喜歡的「健康餐」。
餐廳位於鬧區，附近人聲鼎沸，他穿梭在人群中，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他有點興奮
地朝那人走去，跟著他進到一棟建築物。
那人走上樓梯，雷千朗跟在他後面保持一段距離。那人抵達二樓便往裡頭走，朝櫃台的人
打了招呼後隨即向右拐，用手上的門禁卡手環開了霧面玻璃自動門。
沒有門禁卡的雷千朗被擋在門外，櫃台人員狐疑地看著他。
他觀察周圍擺設後深吸了一口氣，走向櫃台，問：「這裡是健身房？」
「是的。」櫃台人員是個肌肉男，對他禮貌地微笑。
「那，我要怎麼進去？」
「先生，我們健身房沒有對外開放。」
「我可以加會員啊，我加會員！」
「先生，要加會員的話也必須有會員推薦才行，您有會員的邀請函嗎？」
沒有那種東西！
雷千朗跟他幾番交涉，櫃台人員堅持沒有會員當保證人不放他進去。雷千朗唯一認識的會
員就是剛剛走進去的那個人──徐惠風，但他不想讓徐惠風知道他跟著他過來。
正僵持不下，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這聲音很熟悉，他轉頭一看，竟是揚清。
「這位先生想進去體驗但是沒有會員帶。」櫃台人員解釋。
揚清沉默片刻後說道：「我認識他，我帶他進去。」
櫃台人員跟雷千朗要了證件做登記，發給他進出的手環，便讓揚清帶著他進入健身房。
兩人並肩走在廊道，揚清瞥了他一眼，問道：「哥哥家裡不就有健身房嗎？為什麼要來這
裡？」
「來看看有什麼新奇的東西。」雷千朗眉頭皺了一下，現在不是和這個女人抬槓的好時機
，便隨便找了藉口。
揚清眼睛轉了轉，又問：「那你怎麼不直接叫徐特助帶你進來？」
「你知道他在這裡？」
「知道啊，他比我早加入呢，好像說是認識這裡的老闆，我偶爾會遇見他。」
「你等等如果看到他，別跟他說我也在。」
揚清沒再多問，稍微向他介紹了置物櫃、更衣室、淋浴間以及內部設施，便逕自離開去更
衣。
雷千朗本來就不是來運動的，根本沒運動服可以更換，西裝筆挺的他在健身房裡格外突兀
，所幸健身房裡人不多，大家專注於自己的訓練，沒什麼人注意到他。
他很快地找到徐惠風，徐惠風已經換上運動背心和短褲，露出結實的上臂，柔軟的布料服
貼在上圍，胸肌若隱若現，仰臥在臥推凳上的他雙眼直視天花板，神情認真。
雷千朗怕自己站著不動會讓人起疑，便選了一個可以看見徐惠風的角度，站上跑步機，調
到最低速度，假裝運動。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男子靠近徐惠風，坐在旁邊的凳上盯著他看。之後徐惠風起身將手上
的啞鈴放回架上，那名男子突然靠過去伸出了龍爪，然而徐惠風完全沒有反抗，甚至挑了
別的啞鈴開始做起二頭彎舉。
雷千朗震驚地看他們聊起天來，那名男子他越看越眼熟。
倏地他想起徐惠風拋下他那天的手機來電，來電顯示是「泰煦」──梁泰煦，十幾年前的
回憶剎時掠上心頭。有次徐惠風去學校接他，碰巧遇見梁泰煦，梁泰煦當時在雷千朗的學
校擔任熱舞社的指導老師，他側面得知他們是高中同學，許久未見。後來在學校他又被梁
泰煦攔下，說是上次與徐惠風重逢忘記交換手機號碼，要雷千朗給他徐惠風的聯絡方式，
雷千朗原本不肯，最後還是當場打給徐惠風確認。
他沒有想到他們還有聯絡。梁泰煦和徐惠風看起來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徐惠風怎麼會有這
樣的朋友？梁泰煦是那麼輕佻……不對，徐惠風也很輕佻。跟徐惠風交往這幾個月，他發
現徐惠風私底下完全是另一個人。
徐惠風在同事中的評價是精明幹練、幽默風趣，從不踰矩；而在雷千朗家的時候，很愛開
黃腔、很愛挑逗他，在床上也很主動。他知道徐惠風經驗豐富，雖然也會暗自揣測對方談
過幾次戀愛，但他不曾問過。
此時梁泰煦不知說了什麼惹得徐惠風哈哈大笑，雷千朗沒見過他這樣笑得沒有形象。
心臟像是被扭緊的破抹布，流下一滴滴紅色液體，滴落的聲響化作蜂鳴，在耳邊迴盪。
雷千朗按下跑步機的停止鍵，離開了健身房。
***
徐惠風在做臥推的時候察覺到旁邊有人，他偏頭看了一眼，發現是梁泰煦，他繼續做臥推
直到達成目標組數，然後起身更換其他重量的啞鈴。
「我覺得你好像變小了。」梁泰煦說道。
「哪裡小要講清楚。」
「當然是……這裡啊！」梁泰煦邊說著邊撲過去兩手按在徐惠風的胸膛。
「摸仔細一點，沒有變小吧。」
「嗯，鑑定完畢，繼續維持。」梁泰煦在他胸前掐了幾把，煞有其事地說。
「你就只是想摸而已啊。」徐惠風沒好氣地說道。他這個朋友很愛到處摸別人的肌肉，身
旁的人早已見怪不怪。
徐惠風拿了啞鈴開始做二頭彎舉，他看向站在旁邊兩手空空的梁泰煦，隨口問道：「你不
舉喔？」
梁泰煦聞言瞪他了一眼，「你才不舉！」他從架上拿了一個啞鈴也開始動作，「我不只會
舉，我還很會吹！」
徐惠風勉強忍住笑意，「不要害我笑。」他想起了很不會吹的某個人。
「誰先開始的？啊？」梁泰煦的啞鈴只有0.5公斤，拿在手上幾近於無，都可以像跳彩帶
舞一樣揮動手臂。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梁泰煦趁徐惠風休息的空檔又問：「我還是很想知道，你上
次到底是幫誰買早餐？」沒問到答案他心裡頭總是癢癢的。
徐惠風思忖著是否要讓梁泰煦知道他的感情狀態，過了一會兒才答道：「幫我男朋友。」
梁泰煦哇的一聲大叫，「誰？怎麼都不通知！」
「你見過的。」想起雷千朗，徐惠風滿臉止不住的笑意。
「我見過？誰……靠！你這個噁心的臉！該不會是那個姓雷的小鬼吧！」梁泰煦見徐惠風
不否認就知道他猜對了，「唉唷，恭喜啊！終於被你吃到了。」
「不要把我講得跟變態一樣。」不是被他吃，是他被吃。徐惠風決定先暫時保留這個秘
密。
「你在床上就是個變態啊。」梁泰煦調侃著。
梁泰煦跟雷千朗只見過兩次面，他當時就看出了徐惠風喜歡那個臉臭的大學生，他很佩服
徐惠風怎麼能喜歡一個人長達那麼久的時間，而且什麼都不做。徐惠風能得到幸福，他比
誰都高興，他們兩個人當中總要有一個人是幸福的，他希望那個人是徐惠風。
「不過那個姓雷的小鬼感覺很純情耶……你跟他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徐惠風想了一下，「五月的時候吧。」
「五月！半年了大哥！你真會藏！」梁泰煦震驚之餘又想到了一件事，「也就是說，我生
日趴那時候你就已經是死會狀態了！難怪你那時候要死不活的，吵架喔？」
徐惠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梁泰煦知道他又猜對了。見他突然沉默，梁泰煦話鋒一轉，繼
續講垃圾話。高中時他就知道徐惠風意外地喜歡垃圾話，常常同他打嘴砲，跟模範生形象
很不搭調。本來兩個人只是好朋友，偏偏徐惠風的笑容是那麼讓人如沐春風，他才會不小
心陷落。
梁泰煦說他之前約到一個天菜，還把那個天菜形容得跟神一樣，徐惠風不禁想著他家的千
朗也是有神之手，手技無人能敵。梁泰煦又跟他分享了很多高難度的性愛體位，徐惠風把
想像畫面替換成他和雷千朗，忍不住放下啞鈴，捧腹大笑──
直到徐惠風離開健身房，巡場教練才過來跟梁泰煦搭話。
「梁先生。剛才有個生面孔一直盯著你和徐先生。」
「你說那個穿西裝的？」梁泰煦一進來就看見那個舉止怪異的人，「誰帶來的？」
「是揚清小姐。」
梁泰煦相信揚清不會把怪人帶進健身房，但還是走到餐飲區跟尚未離開的她確認。
他在揚清對面坐下，開門見山地問：「聽說你今天帶人來？是帶誰？」
揚清嚥下嘴裡的生菜，道：「是我男朋友的哥哥。」
梁泰煦送給她一個白眼，「誰知道你男朋友是誰。」
「雷千朗。」
「……你男朋友是雷千朗？」這不是那個姓雷的小鬼的名字嗎！他驚訝問道。
「我男朋友叫雷千夜，我今天帶的是他哥哥雷千朗。」揚清鄭重糾正他。
「哦──」姓雷的小鬼跑到健身房偷看徐惠風？真有趣。
梁泰煦思索著是否要讓徐惠風知道這件事，最後決定不要蹚這場渾水。
***
雷千朗滿腦子都是健身房裡徐惠風和梁泰煦有說有笑的畫面，臥不安席。
徐惠風曾經說他的初戀在高中，而梁泰煦是他的高中同學。雷千朗原本不覺得梁泰煦是徐
惠風的初戀，但他們在健身房的相處他怎麼看都充滿了曖昧。
他的男朋友跟他不一樣，是個交友廣闊的人。他們雖然有互加SNS，但徐惠風的帳號更像
是公關帳號，每篇貼文都是廣告行銷，沒有任何私人發言。他突然懷疑起徐惠風有其它他
不知道的帳號。
猜疑如星火燎原，越擴越大，大到變成一個黑洞，將一切吞噬，撕裂後又全數吐出來，碎
了一地。
他之後又在健身房附近埋伏了幾次，抓到揚清便叫她帶他進去，揚清建議他不如提出申請
加入會員，雖然需要經過負責人審核，但以她的身分、雷千朗的身分，要加入應不成問題
。雷千朗拒絕了這項提議，他思來想去，覺得這樣會提高徐惠風知曉的風險。
揚清問他為何要這樣偷偷摸摸，他回答這是商業機密。揚清自然是不信他，只得告訴他「
體驗」次數不能過多，該健身房注重會員隱私，只收可信任之人，若是讓雷千朗以非會員
身分進去太多次，可能還會害她被註銷會員。
雷千朗聽揚清說會員大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禁想著要是沒頭沒臉那就要準備辦喪事
了。
「哥哥，你這次可是欠了我很多人情喔。」揚清逮到機會便揶揄他。
「不要叫我哥哥。你都幾歲了。」
「不然要怎麼叫你？雷總？雷大哥？千朗哥？」
雷千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揚清繼續說道：「千夜一直以為你討厭我，你以後在他面前要對我好一點。」她看著雷千
朗皺眉蹙眼的樣子，十分有趣。
雷千朗確實不討厭揚清，他討厭的是雷千夜的女朋友。
「算了，就這樣吧。」欠了人情的雷千朗不得不妥協。
──這樣是哪樣？揚清還來不及問，雷千朗便轉身離開，徒留揚清滿臉疑惑。
***
深夜的書房裡，滑鼠不斷點擊，手指時而在鍵盤上敲敲打打，雷千朗試圖找出徐惠風在網
路留下的蛛絲馬跡。他查看徐惠風在SNS上的每一個「好友」，大多是工作上有交集的人
；又查看在他的貼文底下留言的帳號、分享的帳號、按讚的帳號。他花了很多時間四處連
結，首先找到梁泰煦的帳號，得知了他和徐惠風的「交往3+1週紀念日」原來是梁泰煦的
生日；後來又找到一張幾年前的照片，照片裡燈光昏暗，清一色男性，有七個人圍繞著徐
惠風──包含梁泰煦──有如眾星拱月，貼文寫了四個字：生日快樂。
那七名男子衣著清涼，露出整條手臂、肚皮和大腿──雷千朗這輩子都不會那樣穿──徐
惠風則是穿著普通的休閒服，看起來很快活，眼神勾人、帶著曖昧的自信的笑。兩人交往
後徐惠風私底下會對他露出這種神情，通常是在床上的時候。
照片拍下的時間他跟徐惠風尚未交往，徐惠風想對誰露出這種神情都不關他的事，只是梁
泰煦也在照片裡讓他特別在意。他翻了一下電腦裡的資料夾，想看看徐惠風慶祝生日、拍
這照片的時候，他自己又身在何處在做何事。
雷千朗有個習慣，會將照片按照年份、月份設定資料夾存放，於是他很快就在那個日期翻
出一張自拍照，照片沒有露臉，只拍到赤裸的上半身和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他忽地笑了，胸口傳來巨大的壓迫，他拿下眼鏡，把頭靠在桌上，一邊耳朵和側臉貼著桌
面玻璃，心痛得快喘不過氣，耳邊嗡嗡響。他笑出了聲音，詭異的笑聲在深夜裡迴盪，但
他只聽得見雜訊。笑聲倏然終止，他像睡著似的雙眼緊閉，半邊臉頰浸在鹹鹹的淚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