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於大叔跟小高中生的故事
　　江少軒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捷運站的。
　　他記得他搭了電梯下樓，然後一路走到馬路上。但是從離開以後所有記憶都十分模
糊，因為他的眼淚讓他什麼都看不到。
　　他從來沒有徒步走過這段路。從第一次來到這裡開始，許品皓就幾乎是他的私人司
機，不論是去程或回程，他都理所當然地接送他。甚至到後來，江少軒連捷運都不用轉，
因為他會直接到台北車站接他。
　　許品皓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不差這段路」，但現在他卻得獨自一人走在這條路上。
　　他也很意外在沒有導航的情況下，自己還可以順利回來。他從來沒有刻意去記，只是
這一切太深刻了。不論是許品皓會在哪個路口轉彎，或者哪個紅綠燈特別長，還有他習慣
停在什麼地方，江少軒都記得一清二楚。
　　那些事情在長久的相處中逐漸沉澱成他們的日常，日常到他從來沒想過會有破碎的一
天。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江少軒不斷回想著許品皓說的話，還有他臉上強撐的冷漠跟最後的掙扎。他做出了所
有明眼人都知道他喜歡江少軒的舉動，所有足夠讓他們在一起的行為跟理由，但他卻到這
個地步才說他太年輕。
　　他知道那個男人有一段慘痛的經歷，甚至因此留下很深的陰影，可是這又算什麼？為
什麼他得被一個毫無關係的人牽連？
　　更讓人沮喪的是，許品皓不願意相信他。
　　江少軒沒辦法填起那個缺口，但在他可以做的範圍內，他已經傾盡所有地喜歡許品皓
了。他以為自己可以提供足夠的安全感，也準備好要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去交換對方的信
任。
　　他做了所有應該做的心理建設，甚至就算許品皓沒有為了這段時間的行為道歉，只要
他還想跟他在一起，江少軒都會毫不猶豫地原諒他。
　　可是他最後仍然選擇放棄。
　　江少軒束手無策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證明一件沒有發生的事情不會發生，也不知
道要做到什麼程度許品皓才願意給他一個證明的機會──他現在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江少軒的眼眶又開始發燙。
　　他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蹲了下來。
　　他用盡全力壓抑著哭泣聲，但他仍然無法避免自己發出某些抽噎的聲響。同時，他的
肩膀也不斷地抖動，但他控制不了。過度的換氣讓他有些頭暈，連思考都跟著遲緩起來。
　　他緊緊抱著膝蓋，額頭抵在手臂上。在朦朧的視線裡，他依稀可以看到被淚水浸濕的
牛仔褲，還有雙腿間的地板。
　　然而直到腿都麻木了，江少軒仍然無法停止。只要再次想到許品皓，他的眼淚依舊會
失控地從眼睛裡溢出，彷彿永遠沒有盡頭一樣。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
　　他聽到有人從前面經過的腳步聲，還有人低聲說著什麼，但他希望現在全世界都離他
遠一點。
　　──除了許品皓。
　　＊　　　＊　　　＊
　　江少軒今天不想回家。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台北街頭，視線在一間又一間的商店上移動。儘管他臉上的淚水引
起了路人的側目，但他一點都不在乎。
　　經過幾個街口後，他的眼尾餘光剛好瞥見一間尚未營業的酒吧。
　　他停下腳步。
　　沒有哪一天比今天更適合去那裡、更適合把自己搞成一灘爛泥。如果他又喝掛了，許
品皓還會不會來替自己收拾爛攤子？他會不會因為看自己可憐又心軟？他會不會──
　　然而這個念頭只出現幾秒，江少軒就打住了。
　　從擅自跑到許品皓家開始，他就已經捨棄一部份的尊嚴；在他失態大哭後，另一部分
的尊嚴也跟著消失殆盡。他不想連最後一絲自尊都拋棄，只為了賭那個男人會不會施捨自
己一點關注。
　　如果他夠幸運，他現在就不會在這裡。
　　江少軒抽了一口氣，伸手抹掉正好掉下來的淚水。
　　他打開手機，看了眼上面的通知。除了朋友留言跟詐騙簡訊外，什麼都沒有。
　　他知道期待許品皓會挽回是一個多可笑的念頭，但江少軒還是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思考
那個可能性。如果不是還有最後一點自尊心，他差點又要按下螢幕上的通話鈕。
　　他從來沒有這麼糾結，這麼煩燥，這麼矛盾。他寧可走到路中間讓車子撞一下，或許
都好過現在這樣。
　　他不自覺地又掉了幾滴眼淚。
　　他突然想起徐子倩，想起她從頭到尾都不看好的態度。在某些時刻，江少軒的確有因
為她的話而不滿過，但他也沒有真的當一回事。
　　他跟徐子倩互相嘴來嘴去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們的玩笑在別人耳裡有時候很苛刻也
不是大新聞；可是真正讓他站穩立場的是那個男人，還有他面對自己時的所作所為跟不經
意的目光。
　　他是那麼相信許品皓。
　　然而事實證明，徐子倩說的都是真的。
　　儘管視線糊成一片，他還是勉強從手機裡找到徐子倩的名字。他像是抓住一個救生圈
一樣撥出電話。
　　他一點都不想麻煩別人，可是他沒轍了。無論流了多少眼淚，無論怎麼轉移注意力，
他都會在下一刻又回到幾分鐘前崩潰的狀態。周而復始。
　　就算江少軒對許品皓充滿氣憤或者埋怨，到頭來，他還是會想起他笑起來的模樣。他
沒辦法欺騙自己那不是真心的，沒辦法說服自己許品皓就是徹頭徹尾的爛貨。
　　恨一個人是如此簡單，江少軒卻無法透過這樣的方式轉嫁自己的情緒。即便受了傷，
他依舊認為那個男人是個好人。
　　他討厭許品皓，但他還是好喜歡許品皓。
　　幾聲鈴響後，通話被人接起。
　　「喂？」
　　「喂，倩？」江少軒的句子混雜著濃濃的鼻音，「聽得到嗎？」
　　「有，有聽到。」電話另一端傳來一個女聲。「幹嘛，你感冒喔？」
　　江少軒沒有回答，「妳現在有空嗎？」
　　「嗯？」徐子倩愣了一下，「怎麼了？」
　　「我可以去找妳嗎？」江少軒又吸了一次鼻子，聲音有點太明顯。
　　另一邊的聲音停頓了幾秒。「你在哭嗎？」
　　江少軒的眼周突然一熱。
　　他摀住眼睛，緊緊捏著手機。他真的沒有打算讓自己這麼情緒化，可是電話裡的聲音
卻戳破他薄薄的堅強。他哭得十分安靜，安靜到讓人心疼；但越是壓抑，他的抽氣聲就越
大。
　　然後他聽到徐子倩嘆了一口氣。
　　「你現在人在哪？」
　　他嚥下一口口水，困難地回答，「台北。」
　　「那你回來再跟我說。」徐子倩的語氣有些無奈，「我在柒年這裡。」
　　「嗯。」
　　「可以吼？」她半開玩笑道，「不要看到鐵軌就跳下去，拜託。」
　　「哭啊。」江少軒不小心笑了一聲。
　　「我是說真的。」
　　他抹了一下鼻涕，「我才沒有那麼白癡。」
　　「好啦，等你過來啦。」
　　「嗯。」
　　江少軒掛上電話。
　　他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　　　＊　　　＊
　　「我沒想到會死這麼快。」
　　徐子倩坐在自己的床上，看著書桌前的男孩。
　　江少軒沒有說話。他手裡握著一個飲料杯，眼眶腫了一大圈。
　　回到桃園後，他馬上就跟徐子倩碰面。江少軒不確定他看上去有多慘，但從徐子倩的
表情來看，他猜自己糟透了。
　　江少軒已經做好百分之百會被嘲笑的心理準備了。按照他們的相處模式，她肯定已經
想好一堆沒營養的話了。不論是「早就跟你說了」，或者是「你看起來超狼狽」，他都決
定概括承受。
　　然而徐子倩什麼都沒說。
　　她只是把他拉到路旁的變電箱，然後拍了拍自己的後背。儘管什麼事都沒發生，江少
軒依然無助地哭了起來；他忍不住抱住徐子倩，像是要把自己埋進她身體裡一樣抓著她的
衣服。整個過程裡，徐子倩唯一做的就是遞衛生紙給他。
　　等到他冷靜下來後，他們才移動到附近的速食店吃飯。雖然江少軒整天都沒吃飯，但
他一點都不餓。不過徐子倩還是逼他吃了一些東西，他也剛好有時間把所有事情簡略地轉
述一次。
　　結束後，他們就一起搭車回到徐子倩家裡。
　　「我原本以為你們真的會在一起。」她雙手抱胸，平淡地說。
　　「你不是不喜歡他嗎？」江少軒難看地勾著嘴角。
　　「我鬧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你又不會因為我不喜歡他就不跟他在一起。」徐子
倩撇撇嘴。「暈成那樣，誰擋得住啊？」
　　江少軒的臉垮了下來。
　　「他真的很靠北。」徐子倩伸手往後一撈，抓著一隻跟江少軒同款的鯊魚抱枕到胸
前，「雖然你跑去堵他也是很瘋。」
　　江少軒委屈地悶哼一聲。
　　徐子倩的下巴枕在玩偶上，搖頭道，「你真的很喜歡他欸。」
　　江少軒仰頭灌了一口飲料，沒有否認。
　　他的眼中又無意識地分泌了一些淚水，他幾乎是反射性地將它抹掉。他今天已經重複
這個動作一百次了。
　　「這輩子沒想過我們少軒會做出這種事。」她彷彿某個長輩一樣裝腔作勢地說，「真
的有夠病。」
　　「是Leo……」江少軒說到一半就被哽咽聲打斷，他順了一下呼吸，「是Leo說乾脆去
找他攤牌。」
　　徐子倩挑起眉毛，不以為然地盯著他。雖然沒有開口，但江少軒彷彿可以從她的眼神
中看到「我說過了」這幾個字。
　　他苦笑一聲，「以後不會了。」
　　「知道就好。」徐子倩拍了一下他的頭頂，「而且萬一對方動手你是打得過嗎？」
　　「他不會──」
　　話還沒說完，江少軒就看見徐子倩眼中的嘲弄。他舔舔嘴唇，自知理虧地閉嘴。
　　「你還想幫他說話喔？」徐子倩左手肘頂在大腿上，手掌撐住臉。她歪著頭看向江少
軒，「你是不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啊？」
　　「啊他就真的不會打人……」
　　「醒醒。」徐子倩吐出一口氣，「他沒有你想得那麼完美。」
　　可是許品皓真的是好人。江少軒抿一下嘴唇，忍不住在心裡爭辯。
　　他吸了吸鼻子，把眼角漏出來的眼淚擦掉。
　　「有這麼好就會跟你在一起了。」徐子倩彷彿看穿他的心思般提醒道，「他現在就是
射後不理的爛人而已。」
　　江少軒的眼神因為她的話黯淡了一點。單就這件事情來說，他的確沒辦法反駁什麼。
　　徐子倩撫摸自己的玩偶，無可奈何地盯著他。
　　「好啦。」她似乎終於逼問夠了，「你等一下睡我哥房間，到時候再慢慢哭。」
　　「嗯。」江少軒點點頭。
　　＊　　　＊　　　＊
　　從那天之後，他沒有再跟許品皓聯絡過。
　　雖然江少軒還是很難走出這段關係，但是被徐子倩硬灌了好幾天的心靈雞湯後，他也
勉強振作了一點。
　　他當然不免還是會想到許品皓。
　　偶爾，他也會再次點開他跟那個男人的聊天視窗，也自我催眠地想過當不成情侶或許
還可以當朋友。可是不管這些念頭在心裡轉了多少次，他最後依舊沒有勇氣發送任何訊
息。他害怕許品皓又會說出什麼他不想聽的話。
　　即使過了這麼多天，他仍然會因為吵架的內容憤恨，也會因為難過而掉眼淚。可是就
像所有感情文章提到的，時間會帶走一切。他相信只要過得夠久，久到傷口不再持續化
膿，最後總會慢慢癒合的。
　　即使許品皓再好，他終究不屬於他。
　　他們曾經靠得這麼近，近到他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近到他以為自己不用伸
手就能得到一切。結果到頭來他才發現，原來有些事情縱使跑斷腿、摔斷手也追求不來。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許品皓踩過自己揚長而去。
　　江少軒不想接受這個現實，可是他依舊強迫自己要認清它。
　　他不斷告訴自己下個會更好，以後他還是會遇到另一個天菜，也不會再有這麼戲劇化
的認識過程。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罷，如果這樣能夠讓自己更快走出情傷的話，那也未必不
是一個好選擇。
　　更何況，他的考生身分依然是現在進行式。他努力了這麼久，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這時
候放棄或動搖。
　　徐子倩說有太多事情比談戀愛重要。
　　江少軒試著要認同這句話。儘管他不太確定除了考試，還有什麼比許品皓重要。
　　這幾天以來他也曾想過：如果許品皓不要那麼理想該有多好。他就不用編造那麼多藉
口說服自己了。
　　如果他真的那麼糟，甚至像徐子倩說的那樣對自己大打出手，江少軒可能都不會如此
苦惱。捨棄一個爛人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但正是因為他太好了，所以他才會成為一個讓人
難以放下的遺憾，而且那些遺憾在撕心裂肺地哭過以後反而被洗滌得更加清晰。
　　就像即便換了桌布，他也捨不得刪掉許品皓的照片。每當他不小心滑到的時候，他都
會想起那個男人不耐煩的表情下其實有多細膩。
　　他從來沒跟江少軒計較過出門時的花費，也理所當然地接下他們兄妹倆帶來的麻煩。
他為了自己買了從來不喝的奶茶，在過夜的時候主動幫他洗衣服。
　　就連上床的時候都還對自己耳提面命，更別說那些慢到好像他是什麼易碎品的動作。
江少軒從來沒有看過誰那麼小心翼翼地對待自己。
　　甚至到最後，許品皓還是那麼溫柔。
　　儘管自己哭得不成人樣，他也記得他臉上透露出來的不忍心。他多希望許品皓可以再
惡意一點、再蠻橫一點，至少他還能單純地厭惡他，也不用去解讀他的愧疚代表什麼。
　　更不用思考為什麼他們都喜歡彼此，最後卻什麼也不是。
　　江少軒的眼睛突然一陣酸澀。
　　他已經告誡自己一百次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但最後，他還是會在相同的問題上打
轉。
　　這幾個月以來的事情就跟做夢一樣。
　　就像《全面啟動》說的，他只是陷入一層又一層的夢境，以為那裡就是他跟許品皓的
歸宿。然而所有他們經歷過的事情，在現實裡都只是不切實際的一剎那。
　　他只是不願意接受那些美好的事情都是假的而已。但夢終究會醒，那顆陀螺也註定要
停止。
　　他坐在書桌前，聽著自己找來的失戀歌單。在〈我愛他〉結束後，他的耳機裡傳來了
一陣熟悉且溫和的嗓音。
　　『明明你也很愛我，沒理由愛不到結果。只要你敢不懦弱，憑什麼我們要錯過。』
　　他抿了一下嘴巴。
　　一滴眼淚毫無防備地落在他的講義上。

最喜歡子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