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於大叔跟小高中生的故事
　　許品皓不想當壞人。
　　當他看著江少軒提出電影邀約時，他真的很想答應──或者說，他不忍心拒絕。他很
清楚那個小男生會有多沮喪。但最終，他還是不得不咬牙拒絕這周末的見面。
　　不，不只是今天而已。這整個禮拜他都陷入一樣的掙扎。
　　每一次江少軒傳訊息來的時候，他幾乎都在第一時間看了──媽的，有時候他都懷疑
自己是不是被制約了──可是他不得不清除，假裝自己從沒注意到那些通知。
　　這件事情不應該這麼難，他幾個月前才做過一樣的事情，不是嗎？但現在許品皓卻沒
辦法找回那個無動於衷的自己，也沒辦法無視心中那股強烈的愧疚感。
　　他想過直接跟江少軒攤牌，或者乾脆封鎖他。可是當他真的想要這麼做的時候，他還
是會想起江少軒令人無法抗拒的雙眼。
　　那個小男生望著自己的目光永遠那麼乾淨、那麼純粹，就好像在那個當下，他的世界
只有自己。許品皓也從來沒有在他眼裡讀到任何負面情緒，沒有佔有欲、沒有嫉妒、沒有
不安全感，彷彿他可以包容自己所有的事情。
　　所有俗濫的農場文都說喜歡一個人看眼神就知道。
　　沒有人比許品皓更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在前任臉上見過那種表情嗎？或許有，或許沒有，他真的不記得了。他只記得到了
後期，他對自己的態度只剩下意興闌珊，更遑論他看自己的樣子。
　　但他可以肯定江少軒隨時隨地都對自己擺出那副模樣。
　　他明知道自己不該再想他，但有那麼一兩次，許品皓依舊忍不住在入睡前意識矇矓時
想：他這輩子還可以遇到幾個會用這種眼神看自己的人？
　　老天，他走過那段失戀，他知道沒有誰會因為失去對象就活不下去，就算是再理想、
再美好的關係都一樣。這件事情真的沒有那麼難。
　　真的沒有這麼難──
　　嗎？
　　許品皓不爭氣地打了一個問號。
　　他不該質疑這個念頭，但江少軒的樣子總是讓人覺得拒絕他是一種罪過。尤其是他義
無反顧地付出一切的時候，許品皓都希望他可以得到相應的回饋。
　　可是他給不起。
　　從他跨到自己身上那刻開始，許品皓就知道他們之間只剩下三條路：在一起、不在一
起，或者炮友。
　　但不論哪種，許品皓都沒辦法坦然選擇：他既不敢跟江少在一起，又沒有骨氣主動放
棄他，更不願意跟他只是炮友。
　　即使跟他上床的體驗超乎預期得好，即使那條路是維持現狀最輕鬆的選項，那也是他
最不樂見的情況。
　　不管他是不是只有十八歲，不管他是不是自願，他都應該被更好的對待。特別是他很
清楚江少軒也渴望進入這段關係，許品皓沒辦法假裝自己不知道。更何況，他也無法看著
互相喜歡的對象就在自己家裡，但他們卻什麼也不是。
　　那樣子有什麼意義？從以前到現在，他追求的就不是玩票性質的關係。
　　正因為這樣，他才更痛恨自己拖泥帶水，為了一段他不想踏入的關係煩惱。不上不
下，像個玩咖或渣男一樣。
　　不，當渣男輕鬆多了。許品皓自嘲地想。渣男不需要有無謂的罪惡感跟同理心，他們
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別人耍得團團轉，用不切實際的好聽話在不同人的床上流連忘返，而且
從來不會為誰負責。
　　他呢？他的優柔寡斷帶來的只是更難堪的局面。就像他最後也只敢用這種爛招逼江少
軒知難而退而已。
　　許品皓自暴自棄地癱在沙發上。
　　他的電視上自動播放到某個實況主的影片，但他的視線完全沒有聚焦在螢幕上。他甚
至不知道畫面裡正在大笑的人是誰，因為那平常是江少軒在看的。
　　11:05 L.E.O：Max
　　11:06 L.E.O：你最近跟弟弟怎麼了
　　許品皓瞥了一眼手機。
　　自從上次和他女友吃過飯後，許品皓就沒有再跟Leo見面了。硬要說的話，這段時間
他們都各自有感情問題要煩腦。只是有人修成正果，有人則是一團爛帳。許品皓諷刺地
想。
　　11:11 Max Hsu：沒怎樣
　　11:12 L.E.O：他說你最近都不回訊息
　　11:12 L.E.O：聊這麼久才要擺爛
　　11:14 Max Hsu：有事情要忙
　　11:14 L.E.O：屁
　　11:15 L.E.O：前天還看到你在打遊戲
　　許品皓「嘖」了一聲。
　　他盯著聊天室窗猶疑了好幾分鐘，但他仍然不知道該怎麼跟Leo解釋發生了什麼事。
他要從哪裡開始說起？
　　不過Leo今天似乎不打算讓他打模糊仗。
　　許品皓的手機倏地響起來。他吐出一口氣，無奈地接起。
　　「幹嘛？」
　　「打字太慢了。」Leo的聲音跟平常一樣。「你怎樣？」
　　「就沒怎樣。」
　　「我看弟弟好像滿down的。」Leo停頓了一下，「他問你發生什麼事你都說在忙。」
　　許品皓抿起嘴，沒有回答。
　　「不是，他就只是一個小高中生，陪他玩一下不難吧？」Leo不太確定地說，「你們
這幾個月不是處得很好嗎？」
　　許品皓皺了一下眉頭。他知道Leo說的「玩」是指遊戲，但他還是不太舒服。
　　「反正很多事情。」
　　「他惹到你了？」Leo不以為然地說。
　　「沒有。」
　　「那你是在？」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該跟Leo解釋整個來龍去脈嗎？他不想要讓另一個人攪和
進來，但唯一能讓他閉嘴的方式除了坦承外，似乎也沒有其他方法了。
　　他吐出一口氣。
　　「嘆屁氣？」Leo的語調始終帶著一絲疑惑，「我才要嘆氣吧？你們話都不說清楚
欸，是怎樣，情侶吵架喔？」
　　許品皓翻了一個白眼。當初如果不是他多管閒事，他們會搞成這樣嗎？真的要說的
話，這件事情他也有份。
　　一個沒來由的衝動鑽進許品皓的腦裡，他賭氣地說，「對，有意見嗎？」
　　「蛤？」這下換Leo不懂了。
　　許品皓從喉嚨深處發出一個挫敗的低吼。他真的很不想談這件事，可是事到如今，他
也沒有隱藏的本錢跟必要。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他喜歡我，但我沒有要跟他在一起。就這樣。」
　　「那你就講清楚啊。」Leo的語氣有點莫名其妙，「幾歲了，還要我教？」
　　「我……」
　　「你什麼？」Leo吐槽道。「你也喜歡他膩？」
　　是又怎樣？許品皓在心底回嗆。
　　接著他仰起頭，無奈地看向天花板。
　　他腦中有千頭萬緒，但是不論怎麼梳理，他仍舊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組織不起來。所
有聲音在說出口的前一刻都變成異物卡在喉嚨，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喂喂？還在嗎？」
　　「在。」
　　他平淡地應了一聲，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陣沉默。
　　不知道該怎麼講，乾脆什麼都不要講。許品皓有些煩躁地想。依照Leo腦袋運作的方
式，他應該可以猜到這是什麼意思。
　　「你……」一段時間後，Leo才如他所想地開口。
　　他像是在思考什麼般發出了唇跟唇的碰觸聲，還有一些意味不明的聲響。他的語調多
了幾分不可思議，「你該不會真的喜歡他喔？」
　　許品皓仍然沒有出聲。
　　「許品皓。」Leo帶著驚訝的語氣半開玩笑道，「他才十八歲。」
　　「洗咧靠，你怎麼不去跟他說？」他不滿地回嘴。這件事情是誰先開始的？
　　「好啦好啦。」Leo收斂一下語調。他彷彿還沒從新資訊裡回神，自言自語地說，
「天啊，我真的是……難怪喔，你前陣子變得那麼nice原來是……」
　　許品皓垂下眼，沉默地聽著Leo的垃圾話。
　　「那你現在想怎麼做？」
　　「不知道。」
　　「你想跟他在一起嗎？」Leo繼續問。
　　「不知道。」
　　「你不要在那邊擺爛喔。」
　　「我不知道！」許品皓壓低嗓音，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他太小了。」
　　江少軒真的沒有不好。許品皓再次強調。但是他要顧慮的事情太多了。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他都是最可怕的對象：年輕、好看、活潑。他身上匯集了所有
Leo在慘痛的經驗後極力避免的特質，所有他前任也擁有過的特點，所有他現在不會列入
考量的條件。
　　那些本該是優點的東西在此刻都讓他難以直視。
　　「Shawn算成熟了。」Leo持平地說。
　　「我說的不是個性。」許品皓的掌心往下滑，抹過自己半張臉，「他定不下來。你怎
麼確定他玩夠了沒？」
　　「噢……」Leo恍然大悟。他似乎終於聽懂整個故事了。
　　許品皓目光渙散地盯著電視。
　　「嗯──」Leo拉長了聲音，像是要辯解什麼般，「也不一定啦。」
　　許品皓嘲諷地笑了一下，「你確定？是誰說『太年輕的都很危』？」他把Leo說過的
話複誦一次。
　　「嘖，那幾個女的本來就不是認真的啦。」Leo不甘心地說，「還是要看個性。」
　　這什麼髮夾彎？許品皓哭笑不得地想。Leo也真夠意思，為了幫江少軒說話連自打臉
都無所謂了。
　　「唷，大哥人真好。」他揶揄道。
　　「我的意思是。」Leo沒好氣地說，「就算年紀小，也不一定不能考慮。就算很危，
還不是有人可以無傷過？」
　　「說得簡單。」許品皓轉動脖子，「你死幾次？」
　　「靠北喔。」
　　許品皓聳聳肩膀，即使Leo根本看不到。
　　「好啦，那我懂你們在衝三小了。」Leo無奈地說，「但我還是建議你講開啦。」
　　「再說。」
　　許品皓眼神飄移。他還是不想面對這件事情。
　　不論用什麼管道談，他都沒辦法把江少軒的臉從腦海抹去。一旦想到他的模樣，他不
能保證自己不會心軟。就算外表看起來強硬，但他知道自己對於小圈圈內的對象有著意外
多的包容，Leo也好、江少軒也好，他所謂的底線總是視情況不斷浮動。
　　如果可以，他還是希望江少軒可以自己離開他的生活。就算要罵他是個爛貨，許品皓
也認了。
　　「呿。」Leo不屑地發出聲音，「好啦，你自己想想。」
　　「嗯。」
　　他掛斷電話。
　　然後他閉上眼睛。
　　＊　　　＊　　　＊
　　許品皓難得覺得上班也不錯。
　　雖然他總是有寫不完的code、開不完的會，但起碼他不用在空蕩蕩的房間思考自己該
做什麼。
　　這句話說起來有點弔詭，因為自從分手後，他一直都是這樣度過周末的。這幾年裡他
甚至格外享受一個人的生活。除了Leo還會硬拖他出門外，他幾乎斷絕了大部分的社交活
動。
　　他有遊戲、有書，有長到他這輩子都看不完的電影片單。他沒道理會「找不到事
做」。
　　但是少了江少軒後，他突然覺得做什麼事都不對勁。
　　在那個一個人住剛好的空間裡，他卻忍不住想念起兩個人的擁擠。
　　他媽的。
　　習慣是最可怕的東西。在你意識到它存在以前，它就已經開始滲透進你的生活，把你
形塑成一個連你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即使他不斷告訴自己不該再想下去了，他還是忍不住。
　　許品皓甩了甩頭。
　　他只是需要更多時間去消化。他可以習慣江少軒的存在，那他當然也可以學著習慣沒
有他的生活。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咖啡。
　　他的腦袋還有點渾沌，但他已經準備要處理今天第一個待辦事項了。他看了一眼手機
螢幕，上面還浮著江少軒一早傳來的訊息，但他打算等到睡前再點開。他隨手一滑，打算
清除那則通知──
　　然後他不小心點開了。
　　靠北。許品皓在心中碎唸了一聲。
　　儘管有些懊惱，但他也不是真的那麼介意。既然點開了，他就順勢看了一眼江少軒說
什麼。
　　08:10 江少軒Shawn：這周末可以見面嗎
　　08:10 江少軒Shawn：拜託
　　許品皓嘆了一聲。
　　他放下咖啡，看著那則訊息發呆了一陣子。
　　然後他吞了一口口水，回了一句「有事」。幾乎是同一時間，他的訊息迅速被對方已
讀，同時丟來另一個新的問句。
　　09:45 江少軒Shawn：吃個飯就好？
　　09:48 Max Hsu：改天
　　09:48 江少軒Shawn：那你什麼時候有空？
　　09:51 Max Hsu：再說
　　他看到江少軒已讀了自己的訊息。許品皓耐心地等了幾分鐘，但他再也沒有傳任何東
西給他。
　　對話倏然中斷。
　　很好。許品皓鬆了一口氣。
　　但儘管如此，他的視線仍然不自主地看向一旁。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令他難以
呼吸。
　　他只能強迫自己再喝一口咖啡。
　　＊　　　＊　　　＊
　　又過了三天。
　　許品皓還是無法習慣對江少軒那麼冷酷，但他覺得事情正在好轉──他的意思是，他
漸漸適應被罪惡感追著跑的日子了。就算他每天還是會被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慌壓得喘不過
氣，不過他已經可以跟它們共存了。
　　或許等到最後一絲虧欠都消失以後，他就可以徹底放棄江少軒了。
　　許品皓是這樣認為的。
　　但是當他心不在焉地看完一部電影，慢吞吞地查看自己的手機時，江少軒的訊息還是
讓他胸口一緊。
　　20:16 江少軒Shawn：Max
　　20:17 江少軒Shawn：我問你……
　　20:18 江少軒Shawn：我們算是在交往嗎？
　　許品皓深呼吸。
　　他關掉電視，伸手梳過自己的頭髮。但他並沒有猶豫太久，因為他已經在腦中預演過
很多次這個情況了。
　　22:45 Max Hsu：不是
　　22:45 江少軒Shawn：那我們算什麼？？
　　他們什麼都不是。
　　許品皓原本是想要這樣回覆的。然而，當他輸入到一半的時候，他還是決定刪除對話
框裡所有字。
　　江少軒覺得是什麼就是什麼，許品皓決定把想像空間留給他。他很清楚，有時候「不
說」比「說」更折磨。
　　他關上螢幕。
　　＊　　　＊　　　＊
　　許品皓沒有想過自己還會再見到江少軒。
　　他已經拒絕掉所有邀約，也不回任何訊息了。江少軒也像是認清事實一樣不再噓寒問
暖，連貼圖都沒了。
　　雖然這個事實讓他有些心慌，但他仍然覺得這是近幾天最輕鬆的一段時光──直到他
在社區門口看到江少軒。
　　許品皓甚至來不及躲。
　　他才剛拿到自己外送的餐點，那個小男生就像一隻敏銳的獵犬，見到目標就往前衝。
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江少軒已經跑到面前，並且抓住自己的袖子了。
　　「Max！」
　　許品皓懊惱地閉了一下眼睛。
　　他真的沒想過他會跑來。
　　「Max……」江少軒的聲音放輕了一點。他看起來有滿肚子的問題想問，然而他的嘴
巴開開合合了老半天，最後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你跑來幹嘛？」許品皓皺著眉頭，低聲道。
　　「我──」江少軒起了個頭，卻遲遲擠不出下文。「我……」
　　許品皓覺得自己應該甩開他的手。但是他剛動了一下手臂，江少軒就抓得更緊，更別
提他可憐兮兮的模樣。許品皓嘗試了幾次後就放棄了。
　　「你這樣很難看。」許品皓咬牙，刻意把話說得很難聽，「你想被跟騷法移送嗎？」
　　「我……Leo叫我直接來找你……」江少軒低下頭，稍微鬆開手，「他說你一定在
家。」
　　那個該死的王八蛋。許品皓在心中罵道。他到底要把事情搞得多複雜才甘心？
　　「那你見到了。」許品皓撇頭看向旁邊，「滿意了？」
　　「可以跟你談談嗎？一下子就好。」江少軒抬頭看著他，目光讓人幾乎無法拒絕。或
者只有他無法拒絕？
　　「沒什麼好談的。」
　　「可以上去說嗎？」
　　「我不──」許品皓故作不耐煩地開口。然而，當他見到江少軒那副委屈的模樣時，
他所有的狠話都如同煙霧一樣消散在空氣裡。
　　這就是為什麼他不想，也不能跟江少軒見面。
　　許品皓垂下肩膀，眉心緊皺。
　　「上樓。」他用不大的聲音說著。
　　不等江少軒回應，他便俐落地轉身甩開他的手。他走進建築物裡，也不管江少軒有沒
有跟上。
　　進門後，許品皓隨便把鑰匙丟在玄關櫃上。他走進客廳把午餐放到桌上，轉身望著還
愣在門口的江少軒。
　　他深呼吸，兩手一攤，「你想說什麼？」
　　「我──」江少軒看向地板，咬著嘴唇。
　　許品皓靜靜地看著他。
　　他可以預言自己一點都不會喜歡接下來的對話。
　　他遲疑了很久，像是在思考自己該從哪裡切入。接著他目光上揚了一點，悶悶地開
口，「你那天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你說我們不是在交往。」江少軒抬起頭，目光直直望著許品皓。他深吸一口氣，聲
音中帶著一絲顫抖，「什麼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
　　「為什麼？」
　　許品皓笑了一聲，帶著一點嘲諷，「沒有交往還有為什麼嗎？」
　　江少軒的眉毛皺起，彷彿沒有聽懂許品皓的話。他的手指捏住自己的衣角，「我以為
你……」
　　他的聲音隨著遲疑慢慢消失，像是被加了淡出特效般連一個句子都沒有說完。
　　「我沒有。」許品皓知道他想說什麼。
　　江少軒的雙眼倏然睜大。他的眼眶中有滿溢出來的震驚，還有濃烈的不諒解。
　　「你沒有什麼？」江少軒像是要確認什麼般問道。
　　許品皓有些動搖。他呼吸了幾下，「我沒有喜歡你。」
　　他已經反覆咀嚼過這段話好幾次，就連在工作的時候，他腦中都會一閃而過這幾個
字。但是真正說出口的時候，他的心臟還是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江少軒的臉垮了下來。
　　「那之前那樣算什麼？」他拔高音量，難以接受地道，「你幹嘛答應看電影？還讓我
來你家？」
　　「只是打發時間而已。」
　　「什……」江少軒頓了一下。他的呼吸突然加快，胸口也跟著劇烈起伏，「那
你──」
　　他的嘴巴發抖起來。他抿著嘴巴，好像試圖要壓抑自己的恐慌。他乾淨的雙眼凝視著
許品皓，幾乎快哭出來。
　　許品皓看向他，盡自己所能地忽略心中那份掙扎。
　　半晌，江少軒吸了一口氣。「那你跟我做是什麼意思？」他的問句聽起來帶著幾分鼻
音。
　　「……做了也不虧。」許品皓微微蹙起眉心，他的視線又飄忽起來。「而且也不能代
表什麼。」
　　江少軒一時語塞。
　　他往前走了一步，像是要確認許品皓沒有說謊一樣盯著他的臉。小男生濕潤的眼睛在
燈光的照射下看起來格外可憐，好像下一秒就會有眼淚從裡面掉出來。
　　許品皓沒有辦法直視他。他臨陣脫逃般偏過頭，動作有點太大。
　　就像找到破綻一樣，江少軒開口，「你亂講。」
　　「沒有。」
　　「你就有！」江少軒皺起眉毛，聲音又大了一點。
　　「上床沒什麼。」許品皓回答，「找炮友很常見──」
　　「我不是要找炮友！」江少軒大喊著打斷他。他瞠目結舌地看著許品皓，好像無法相
信那句話會出自他口中。
　　許品皓閉上嘴巴。
　　「我跟你做是因為我喜歡你！我以為……」江少軒的手不自覺地緊握在一起。但是在
一股腦的告白後，他的聲音又慢了下來。
　　我以為你也喜歡我。
　　許品皓在心中接下去。他突然有些感傷。
　　江少軒猜得的確沒錯，他很喜歡他，喜歡到連他都沒想像過的地步。他不怪他做出這
些事，也不怪他在自己面前這麼失態。他只怪自己從一開始就做錯決定。
　　「我說過，以後不要拿這件事跟我吵。」他昧著良心，「你自己也答應了。」
　　「我……」
　　「你只是一時衝動。」他緊接著道，「等你冷靜就知道了。」
　　「我很清楚我在幹嘛！」江少軒又提高音量。
　　「你什麼都不懂。」
　　「你才什麼都不懂！」他情緒激動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跟我上床嗎？
就是喜歡你才跟你做，你──」
　　猝不及防的哽咽打斷了他的聲音。
　　幾顆水珠終於按捺不住從江少軒的眼眶中滑落。不間斷的眼淚在他臉頰上劃出幾道痕
跡，被日光燈反射後隱隱泛著光。
　　在安靜的房子裡，許品皓甚至可以聽到它們打在地板上的聲響。他希望那是自己的幻
覺。
　　江少軒毫不在乎地抹掉眼淚跟鼻涕。
　　「你敢說你沒有一點點喜歡過？」他用接近質問的語氣道。
　　但是許品皓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他從來沒有見過對方這個樣子。即使是妹妹出事，或者喝得爛醉，他都沒有這麼大反
應過。
　　他的臉上除了難過，也寫滿怨懟。更令許品皓難受的是江少軒看向自己的目光。它們
就像一道強烈的指控，直直插進他胸膛，在他身上戳出一個大洞。
　　他太習慣這個小男生對自己笑了。他喜歡看著他的眼睛被擠成半圓，喜歡看著他瞳孔
中映照出自己的倒影，喜歡看著他眼底純粹的依賴。他最不該有的就是現在這種表情。
　　而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許品皓垂下眼。
　　沒有人再說過一個字。
　　除了江少軒的抽泣聲外，許品皓唯一能聽見的只有沉默。有好幾個瞬間，他甚至懷疑
自己的心臟還在不在。因為他不僅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反而覺得體內異常空蕩。
　　他們之間的低氣壓也讓許品皓覺得呼吸格外困難。他知道這是自己的錯覺，但他還是
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能順暢地從肺部交換空氣。
　　他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時間的流動在他們的對峙中變得模糊，好像所有事情都漸漸
慢了下來。但許品皓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此刻每一個瞬間都格外難熬。
　　「我……」許品皓勉強擠出一個字。可是他什麼都接不下去。
　　江少軒又往前一步。
　　許品皓差點就要跟著後退，但他忍住了。
　　他移開視線，「我老了。」
　　「我不在乎。」江少軒像是抓住希望一樣答道。
　　「你不懂。」許品皓用手指梳過頭髮，「我們年紀差太多了。」
　　「我不在乎！」他重申。
　　「你想過你二十五的時候我已經四十三了嗎？」許品皓像是自嘲一樣苦笑，「在你每
天都想打炮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沒興趣了。就像你說的，年紀大了幹不動。」
　　「會有別的方法啊！」江少軒皺起眉頭。
　　「方法就是你膩了就會去找別人。」許品皓諷刺道。
　　「我保證我不會。」
　　「沒有人可以保──」
　　「我可以！」江少軒又往前一步。「相處比上床重要。」
　　「相處很重要。」許品皓順著他的話說下去，「那你知道差了十八歲有多少代溝？」
　　「如果你不喜歡，那你幹嘛讓我來？」江少軒反駁。「你封鎖我啊？你請我吃飯、載
我回家又算什麼？」
　　他的每一句話都帶著哭腔，許品皓不自覺地皺起眉毛。
　　為什麼？
　　他再次被堵的說不出話。
　　對，他一開始就不該放任江少軒走進自己的生活。他早就猜到可能會演變成今天這樣
的局面，他卻還是選擇逃避現實。
　　為什麼？
　　因為早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就已經喜歡上這個小男生了。許品皓甚至追溯
不到一個具體的時間跟原因，就好像沒有人會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學會呼吸的。
　　江少軒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也是他最不敢面對的意外。
　　「你只是在憧憬大人而已。」他沒有正面回應，「等你上大學，出社會，長大了，這
些就不特別了。」
　　「我知道我在想什麼。」
　　「你以後會認識很多人。」許品皓深呼吸，自顧自地繼續說，「到時候你就會覺得跟
我在一起很無聊，整天只會待在家裡。」
　　就像那個男人一樣。
　　許品皓疲倦地垂下肩膀。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打算辯駁自己喜不喜江少軒；他只想
要把所有疑慮──或者說藉口──都說出來，不管江少軒聽不聽得進去。
　　「我不──」
　　「你不能保證！」許品皓強硬地打斷他。他扶著額頭，舉手插腰。「你不能保證。」
　　他嘆了一口氣，焦慮地在原地踱步。
　　那個男人也曾經滿口喜歡，說自己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男友。在他被趕出家門的時
候，他也依然在身邊。他陪他度過了所有節日，所有許品皓低潮的時刻。
　　但許品皓沒有等到對方口中的天長地久。
　　他最後還是選擇了另一個相差一歲的男人。
　　「你為什麼不肯相信我？」江少軒的眼淚從剛剛開始就沒有停過，可是許品皓聽得出
來他很努力在壓抑自己的哭聲。尤其是看到他無助的模樣時，他的胸口又更悶了一點。
　　「你們都太年輕──」他脫口而出。
　　你們。許品皓在心中複誦。
　　他還是無法不把前任的影子重疊到江少軒身上。
　　「年紀不是重點！」江少軒的情緒又激動起來，「你明明也喜歡我，為什麼不可
以？」
　　他的臉上滑落更多眼淚，如同窗戶上蜿蜒而下的雨滴，好像永遠看不到盡頭。
　　許品皓用眼角瞥著地板上一點一點的水漬。
　　他咬牙。
　　「你現在的樣子就是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他提高音量，故意帶著幾分斥責說
道。「你還聽不懂嗎？」
　　「我……」
　　江少軒愣在原地。
　　他抬頭凝視著許品皓，眼眶下緣積蓄著一大片淚水；濃密的睫毛也因此沾滿了水珠，
他只能不斷用手背摩擦眼睛。
　　然而許品皓的心情沒有比他好多少。他不想把江少軒逼到這個程度，也不想把事情搞
得這麼難看。為什麼江少軒不能知難而退，為什麼不能踢到鐵板就識相地離開？
　　為什麼他偏偏要喜歡他？
　　許品皓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挫敗感淹沒。他這幾天建立起來的偽裝已經被江少軒拆得一
點不剩，他幾乎沒辦法再招架他任何反應。
　　不論是淚水、悲傷、指責，或者是他承擔不起的喜歡──夠了，真的夠了，這場歹戲
拖棚的鬧劇該結束了。
　　他深呼吸。
　　「你說你欠我一個人情。」才說出第一個字，他就感覺到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他停
頓了幾秒，吞了一口口水強迫自己冷靜，「那我拜託你，不要再來找我。」
　　這樣他們就誰也不欠誰了。
　　許品皓抬起手抹過自己的臉，焦躁地扯著自己的頭髮。他吸了吸鼻子，勉強把鼻酸的
感覺壓下去。
　　他的話讓江少軒澈底當機。他像是定格一樣看著許品皓，身上唯一會動的東西只有起
伏的胸口，還有持續溢出的眼淚。
　　房間再度陷入寂靜。
　　同時，一股隱晦的感傷也在空氣中發酵。許品皓突然覺得四周的溫度降低了一點，但
他不確定那是不是錯覺。他搓了搓手指。
　　過了像是一輩子那麼久，江少軒才抿了一下嘴唇。
　　他的眼睛已經開始泛紅腫脹，但他還是倔強地盯著許品皓。他眼中融合了所有讓他不
安的情緒，最後編織成一股深沉的絕望。
　　許品皓很想別開視線，但他卻被小男生瞳孔中從未出現過的黑洞牢牢吸住。他覺得自
己幾乎要窒息。
　　「許品皓。」
　　這是江少軒第一次唸出他的本名。
　　儘管模樣十分狼狽，他的聲音卻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到讓許品皓起雞皮疙瘩。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彷彿正在做什麼重大決定。
　　「我討厭你。」
　　然後他難看地笑了一下，無所謂般兩手一攤。
　　在許品皓做出任何反應前，他已經轉身開門，頭也不回地走出房子。一直到江少軒的
背影消失在走廊上，許品皓都沒有辦法收回視線。
　　他呆站著好一陣子才關起門。
　　接著他走回沙發，把自己重重摔在上面。放在茶几上的午餐已經不再冒煙，但他沒有
任何食慾。
　　他抬頭望著天花板。
　　他好想吐。

期待後續發生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