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於大叔跟小高中生的故事
　　江少軒被頭痛痛醒。
　　一開始他還在掙扎，試著要睡回去。然而當他在床上左翻右滾，始終找不到一個舒緩
疼痛的姿勢時，他就放棄了。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什麼都看不清楚。房間裡唯一的光源是從窗簾縫隙灑在牆壁上
的陽光，亮黃色的光線隱約反射在地板上。他伸手往旁邊一撈，想要抱一下自己的鯊魚抱
枕，但反覆摸索了半天卻什麼也沒碰到。
　　嗯？他的腦袋勉強轉動了一下。
　　接著他發現了更多奇怪的地方──觸感格外舒服的床墊、不同於自己的味道、完全不
一樣的擺設跟格局。
　　這不是他的房間。他渾沌的大腦花了幾秒鐘才得出這個顯而易見的結論。
　　這是哪裡？
　　他動了動身體，但另一個詭異的感覺卻從全身上下的皮膚傳進神經，像是觸電一樣竄
進他的大腦──
　　他沒有穿任何衣服。
　　他瞪大眼睛，手掌在身體上來回觸摸。他又跟著在床上尋找，沒有；他的視線在昏暗
的房間搜尋，也沒有。他沒有看到任何像是衣服的東西。
　　更可怕的是，他也完全沒有昨天的記憶。
　　他……應該沒有被怎樣吧？江少軒不安地想。他腦中霎時浮現了「杰哥不要」的影片
跟各種迷因，但他很快就將它們從腦海裡驅散。
　　他沒有感覺到任何痠痛，任何，所以他不用擔心這件事情……吧？江少軒遲疑地想。
　　他敲了敲太陽穴。他記得自己跟倩倩還有幾個朋友去唱日K，後來他們一起吃了晚
餐。散會的時候他沒有跟其他人一起走，因為他很想體驗看看台北的酒吧。
　　然後呢？他蹙起眉頭。
　　他記得自己先點了一杯長島冰茶。因為口味偏甜，所以他喝得有點快。沒多久就有兩
個姊姊來問自己是不是在等人，知道他是高中生後，她們便抓著他聊了大概半個小時。
　　她們離開前塞了名片給他，但江少軒壓根就不記得自己收在哪裡。
　　再後面的記憶就更加模糊了。後來好像還有另外兩組人來跟自己攀談，他迷迷糊糊地
又點了一杯他完全想不起來的酒，還有人請他喝了兩杯shot。
　　老天啊。光是回想就讓他的頭跟肚子都一起痛了起來。
　　他是不是有傳訊息給誰？他在斷片前到底幹了什麼？他應該看一下他的通話紀錄──
等等，他的手機咧？
　　江少軒又在雙人床上翻找，最後總算在枕頭下找到自己的手機。但是它沒電了。
　　對啦對啦，怎麼可能還有電？江少軒絕望地向後一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去，他總不能裸著在別人家裡到處亂跑吧？他也不可能隨
便從陌生人的衣櫃裡拿衣服穿。
　　在他拉著棉被、把自己埋進床裡自怨自艾一段時間後，角落的門終於被人打開，日光
燈也應聲亮起。江少軒拉開被單的一角，驚疑不定地從縫隙偷看外面。
　　是Max。
　　確定是熟悉的人後，他忍不住呼出一大口氣。但鬆懈後，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股衝直衝
腦門的難為情。一陣頭暈腦脹後，不只臉頰，他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發燙。
　　讓我死了吧──
　　江少軒在心中大叫。他怎麼會好死不死在Max家？
　　「醒了？」Max偏著頭，雙手環抱在胸前。他的語調很平靜，平靜到讓江少軒起雞皮
疙瘩。
　　他探出頭，尷尬地看向對方。
　　Max白了他一眼，逕自走到床邊。他彎下腰，伸手抓住棉被，用力朝外面扯了幾下。
　　「呃、嗯？」江少軒驚慌地抓緊被子，不讓Max抽走。他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阻
止他。
　　Max不耐煩地吐出一口氣，「棉被給我。」
　　「要幹嘛？」
　　「看你有沒有吐在上面。」Max眉毛緊皺。
　　「沒有。」江少軒一秒回應。
　　「你又知道了？」他再次施力。
　　「等，我沒有穿！」江少軒一邊喊，一邊用全身力量拉著已經被拖到小腹的被單。
　　Max翻了一個白眼，「你有的我都有，有什麼好不能看的？」
　　「不是──」
　　問題不是那個！江少軒咬緊牙關，在心中大叫。他懷疑Max根本是故意的，他怎麼可
能不知道男生睡醒會有生理反應？
　　雙方僵持了一段時間，僵持到江少軒覺得自己發熱的臉頰都慢慢冷卻下來，Max才像
是鬧夠一樣鬆手。
　　「會怕就好。」他把棉被甩在江少軒臉上。「再有下次我就把你送去警局，看誰要去
認領。」
　　江少軒心虛地咬著嘴唇。
　　見狀，Max不屑地笑了一聲。他什麼都沒說地走出房門，再回來的時候手裡就拿著江
少軒昨晚穿著的衣服。他看都沒看就丟在江少軒頭頂。
　　「我叫了外送，弄好出來吃。」Max平舖直述地道。「吃完我送你回去。」
　　「喔。」他呆呆地答道。
　　語畢，Max就走向門外的客廳。江少軒看著手裡的衣服，下意識地聞了一下。沒有預
期中的怪味，只有一股清新的洗衣精味。
　　他突然覺得臉頰又熱了起來。
　　＊　　　＊　　　＊
　　走進客廳，江少軒很快被大尺寸的電視吸引注意力。畫面上播著一部他曾跟著爸媽看
過的老港片，他認得劉德華，也認得古天樂，但他忘記這部電影叫什麼了。
　　他看向坐在沙發上吃著麵的Max，畏縮地開口，「可以借我充電線嗎？」
　　Max偏過頭，比了比沙發邊桌上的白線，「那裡。」
　　江少軒默默走過去把手機插上線，也順勢看到一張有照片、姓名跟公司名稱的員工
證。
　　許品皓。
　　他現在終於知道Max的本名了，不過這對他現在的處境毫無幫助。他自嘲地想。
　　他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地望著看起來心情不太好的男人。雖然他叫自己一起吃，桌上
也的確還有一碗東西，可是許品皓的表情讓他完全不敢靠近。
　　「你要在那邊罰站到什麼時候？」許品皓瞥了他一眼，「還是你喜歡吃冷飯？」
　　「喔……」既然他都這樣說了，江少軒也只能乖乖照做。
　　他坐上沙發，在距離許品皓還有一大段距離的位置拆開那碗東西。
　　那是一碗炸醬麵，而且看起來很好吃。它濃郁的香氣一下子就讓江少軒食慾大開，他
拆開竹筷，埋頭吃了起來。與此同時，許品皓也放了一瓶運動飲料跟一根香蕉在他面前。
　　「記得吃。」他提醒。
　　江少軒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是什麼意思，但他還是「喔」了一聲。
　　接下來除了吃麵跟電影的聲音，沒有人再說過一句話。等到兩個人都吃完，許品皓自
顧自地把垃圾收到廚房。
　　接著他慢條斯理地泡了一杯咖啡，好像刻意要延長回到客廳的時間。
　　江少軒轉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發現它有電後，他像握住救命稻草一樣抓過它。就
算他再喜歡眼前的男人，現在的氣氛也讓人無法直視他，他太需要有東西緩解從腳底鑽上
頭頂的尷尬。
　　「你好點了？」許品皓站在電視牆旁邊，一手拿著咖啡，一手插腰。他仰頭喝了一口
冒著熱氣的飲料。
　　「嗯。」江少軒點點頭，「謝謝。」
　　雖然他覺得他更需要說的應該是「對不起」，可是他實在沒辦法在不知道做了什麼事
情的狀況下道歉。萬一造成反效果怎麼辦？
　　但是主動開口問是不是太白目了？會不會很像在別人傷口上灑鹽？江少軒停頓了半
晌，手指在手機殼上磨擦。
　　哎，隨便啦！他牙一咬，豁出去了。
　　「昨天──」
　　「你──」
　　呃，他沒想到眼前的人會跟他同時開口。
　　「你要說什麼？」許品皓呼出一小口氣。
　　「昨天……」江少軒斟酌自己的用詞，「我不記得昨天發生什麼事……」
　　許品皓露出一臉敗給他的表情，「一點都沒有？」
　　「我記得有人來跟我搭訕。」江少軒講得很含糊，「剩下的就……」
　　許品皓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後又張開眼睛，「你也不記得你打給誰？或者做了
什麼？」
　　「不記得。」他小心翼翼地說。
　　「你打給我說有人在騷擾你，你記得嗎？」
　　「有嗎？」他的困惑地皺起眉毛，眼球從右轉到左，不確定地說。
　　「那你知道你吐得到處都是嗎？」許品皓的聲音跟著拔高了一點。
　　「我不──」
　　江少軒正想繼續說，但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卻在這時候浮出腦海，彷彿拼圖一樣卡進他
空著的回憶裡。
　　他想到同時從鼻孔跟嘴巴噴濺出來的嘔吐物、想到他被胃酸折磨到流淚的不適感、想
到他因為受不了身上的味道，所以把自己脫光沖了個澡。
　　老天。對，他好像還吐在許品皓的車上。
　　江少軒的頭熱到要燒起來。不，不只頭，他整個身體都在發燙，好像他血管裡流的不
是血而是岩漿。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濃烈的羞恥感煮成一塊熟肉。
　　他真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他舉起左手抹過自己的臉，好像這樣就能抹掉昨天的黑
歷史。
　　「呃，對不起。」江少軒縮起肩膀，毫無底氣地道。
　　在喜歡的人面前出糗就算了，他還給對方帶來這麼大的麻煩。就算許品皓氣到跟他從
此不相往來，江少軒都不意外。
　　一切才剛開始要步上軌道，他就搞出這種爛攤子。他真的可以再雷一點沒關係。
　　他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你昨天是在喝幾點的？」江少軒低下頭自我厭惡的同時，許品皓沒來由地問道。
　　「嗯？」江少軒抬起頭，「什麼意思？」
　　「你昨天為什麼要喝酒？」許品皓一字一句地說。
　　「就心情不好……」如果坦承他只是因為好奇，許品皓可能會掐死自己。江少軒決定
選擇一個曖昧的回答。
　　「是怎樣？跟家裡吵架？還是考試壓力太大？」許品皓皺著眉頭問。他盯著江少軒，
又喝了一大口咖啡。
　　「就，都有。」江少軒眨了眨眼睛，盡可能讓自己像個無辜的受害者。
　　許品皓嘆出一口氣，肩膀一瞬間鬆了下來。江少軒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這麼貼切地演
示什麼叫「洩氣的皮球」。
　　「下次有事情用講的。」許品皓搖搖頭，「你才幾歲，學人家喝什麼酒？今天如果是
在外縣市你怎麼辦？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跟誰講……」
　　「跟誰講？」許品皓哼笑，「你不是認識很多大哥嗎？」
　　他是認識很多已經出社會的朋友。但是他現在也只想跟眼前的人聊，只是以後不知道
還有沒有機會就是了。江少軒在心中苦笑。
　　「喔。」
　　「不然你就傳訊息過來。也可以，好嗎。」許品皓直白地說。
　　嗯？他的話讓江少軒腦中彈了一個響指。
　　這是什麼意思？
　　「傳訊息給你嗎？」他再次確認。
　　「不然是傳給鬼嗎？」
　　「不是，我以為……」他的手在空中比劃了半天，支支吾吾道，「你沒有生氣嗎？」
　　「有啊。」許品皓不諱言，「誰不生氣？」
　　江少軒心裡一涼。
　　「但是事情發生就發生了，不然我是能把你丟在路邊嗎？」許品皓動了動眉毛。
　　他愧疚地低下頭。
　　「只是以後你再搞這齣，我就叫你把吐的東西吞回去。」許品皓沒好氣地威脅道。
　　「好噁心。」江少軒勉強笑了一下。
　　「你才知道。」
　　江少軒抿了一下嘴唇。
　　「以後有事用講的。」許品皓重申。「聽到沒有？」
　　他點頭。
　　接著眼前的男人舉起手臂，看了眼手錶。「你準備一下，我們等等出發。」
　　「嗯。」
　　＊　　　＊　　　＊
　　剛打開車門，江少軒就聞到一股可怕的味道。
　　即使車上已經沒有嘔吐物的蹤跡，但腐敗跟發酵的氣味還是在車內揮之不去。
　　「你坐後座。」許品皓看著他打開副駕駛座說道，「前面味道很重。」
　　江少軒點點頭，安分地坐進後座。
　　出發後，江少軒其實不太知道要說什麼。平常通話的時候他都有說不完的話題可以跟
許品皓分享，但這次他卻什麼都擠不出來。
　　雖然他看起來已經氣消了，可是充斥在鼻腔的臭味仍然不斷提醒他昨天幹了什麼破
事。尤其這台車看起來一直都被打理得很好，這讓江少軒心裡又更自責了一點。
　　「那個。」上高速公路後，江少軒總算決定說點什麼，「那你的車……」
　　「等一下要送汽車美容。」許品皓從後照鏡看了他一眼。
　　「對不起。」他忍不住又道歉一次。
　　雖然江少軒不知道價碼，但他猜不會便宜到哪。他是不是應該替對方出錢，還是補償
什麼？
　　許品皓又吐出一口氣，「上次才處理你妹的事，這次就換你了。真的兄妹倆都一
樣。」
　　江少軒臉上一紅。
　　他前幾天才剛數落了江雨菲一番，還替她跟許品皓道謝，結果自己也沒好到哪去。還
欠對方一個人情咧，前一次的都還沒還，現在又搞一個更大的。
　　他真的很想回到過去打暈做蠢事的自己。
　　「還是清理的錢我出……」
　　許品皓勾起一邊嘴角，彷彿聽到什麼笑話一樣，「不用。」
　　「喔。」
　　話題再度戛然而止。
　　但是至少對方剛剛笑了，還笑得出來應該就不生氣了吧？江少軒自我安慰著。
　　一小段沉默後，許品皓閒聊似地開口，「你昨天真的很誇張。」
　　「嗯？」江少軒猛地抬頭。
　　「你看起來只有五歲。」
　　「呃……」什麼叫只有五歲？
　　「一直吵說不要回家，說要跟我回家。」許品皓平穩地操控方向盤，車速沒有很快。
　　江少軒的耳根又在一瞬間燙了起來。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這種話。雖然他心底的確想過有沒有機會可以到許品皓家裡找
他，但這跟真的提出要求是兩回事，更別說是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
　　「可憐兮兮的，不說還以為你失戀。」許品皓像是刻意要挖苦他一樣，「連安全帶都
要別人幫你扣。」
　　江少軒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他快要被滿腦子丟臉的情緒淹沒，「啊就喝茫了亂講
話……」
　　「早知道我應該錄起來給你看。」許品皓又從後照鏡瞄了他一眼，「看你下次還敢不
敢喝成這樣。」
　　「沒有下次了。」江少軒苦著臉道。
　　許品皓哼笑，「知道就好。」
　　一路上，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內容也慢慢脫離昨天發生的事。半個多
小時後，他們終於抵達江少軒家。
　　許品皓把車停在路邊讓他下車。道別後，江少軒忍不住吐出一口氣。
　　能跟喜歡的人相處到是很好，只是如果情況不要這麼難堪就更好了。希望他不會在對
方心中留下什麼糟糕的印象──
　　「Shawn！」
　　就在他踏進中庭前，許品皓的聲音忽然在他後面響起。
　　江少軒反射性地轉身，恰好見到那個好看的男人拿著一串鑰匙朝自己走來。他傻了一
下，很快就意會到什麼般在自己口袋摸索。沒有，裡面什麼都沒有。
　　靠北，他真的可以再笨一點。江少軒罵著自己。
　　許品皓停在他前面，「你的。」他用兩根手指捏著他的鑰匙在空中甩了甩，表情似笑
非笑。
　　「謝謝。」江少軒不自覺地伸出兩隻手接過。
　　「都讀到第一志願了，不要這麼兩光。」
　　「好……」他的目光朝旁邊的路樹飄去。
　　接著江少軒聽到許品皓吐氣的聲音。在他注意到前，許品皓已經舉起手，摸了摸他的
頭頂。
　　一陣奇怪的感覺迅速地從他碰觸的地方擴散，像是電流一樣竄過江少軒全身。有那麼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但很快，它又以異於平常的頻率跳動起來。
　　「回去休息吧。」許品皓的語調沒什麼起伏，但聽上去卻異常認真，「有事再跟我
說。」他又一次強調。
　　「好。」
　　「那我走了。」許品皓轉身準備離開。他向江少軒揮了揮手，「拜拜。」
　　「拜拜。」
　　江少軒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上車後，他才收回視線，繼續往自己的社區走去。
　　……事情好像也沒有他以為得那麼糟。
　　江少軒舔了一下乾燥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