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辛茗看著這樣跟他印象中完全不一樣的師叔，那樣幼小、沒有依靠，卻又堅強。他心
疼非常，鼻子發酸，差點哭了出來。
　　這時又有鴉羽飄來，還有一片片的梅花瓣像是白雪落下，辛茗好奇抬手碰著那不知從
何處而來的梅花，指尖才點到，花卻又化作碎光，而每一片的花瓣中，都有一個梅凌寒。
　　成千上百個屬於梅凌寒的過去在花瓣映現：剛進大觀門刻苦努力的他、因為進步飛快
不到三個月就築基被掌門賞識的他、由於太過優秀被其他師兄欺負卻不怨不懥的他、獨自
出外遊歷補獵妖獸只為了多換點門派貢獻好掙得靈石修煉的他、得到掌門稱讚害羞輕笑的
他、夜半在山巔打坐看著月亮發怔的他、照顧徐且歡處處溫柔體貼細緻的他、被徐且歡追
求幾番苦惱掙扎而後接受的他、為了同徐且歡成為道侶在修道上更加刻苦的他、到了一個
小山村除掉疫鬼不求回報一心追著正道的他、修道有成受人敬重卻也常常聽到各種飛短流
長胡亂造謠而無奈的他、因為種種機緣巧合得到仙魔古墓裡傳承高興的他、被徐且歡背叛
門派裡眾人追殺污衊心死自爆的他——都是他。
　　在辛茗的印象中，強大看來孤傲不需要任何倚靠的梅凌寒原來有那麼多表情、那麼多
的辛酸，也曾那麼無助弱小。眾人以為天資好所以修道順利的他，其實不光倚靠的是那份
天資，而是他比任何人都還要努力認真。
　　旁人自以為的瞭解，根本無法窺透這人的千分萬分之一好。
　　辛茗接過一片又一片的花瓣，裡面滿滿都是梅凌寒、梅凌寒、梅凌寒，那麼多個師叔
的過去，他看也看不完。
　　越看越是憐惜，越是敬重，也越是懊惱苦痛。
　　我為何如此沒用、為何不能早些陪在師叔身邊？現在的我還把師叔困住了。我這樣的
根基跟資質，又要到何時才能突破桎梏……師叔、師叔……
　　花瓣漸漸散去，辛茗掌心裡留下最後一片花瓣，他仔細盯著那片花瓣看著，裡頭過去
的梅凌寒正在細雨濛濛中遠眺一座小山。
　　那個梅凌寒，已經是辛茗熟識的模樣了。
　　高大俊朗，經歷過百年多的修煉，擁有一身獨特的氣質，穿著霜色繡著紅梅的衣裳，
踩在飛劍上看來彷彿天仙一般。
　　青楓葉赤天雨霜(註)，小山是辛茗也見過得，大觀門裡栽滿紅楓之處。
　　如此美景，看著的梅凌寒神情卻帶著愁苦。
　　從前的辛茗看不清楚那山裡有什麼，如今的他在這夢境還是幻境裡，卻是看得一清二
楚，山裡一株紅楓下，有二人正依偎調情。
　　竟是大師兄徐遠與徐且歡。
　　而在梅凌寒身後，有一個人正御風哼著歌靠近。
　　是辛茗。
　　是為了師父，來打松子的他——那是辛茗第一次真正與梅凌寒見到面的過去。
　　「師叔……」辛茗身子微震，他想起來了。那次他還在想師叔為什麼盯著遠方看發呆
，原來、原來是因為看到這些麼？
　　花瓣碎去，辛茗手中沒有花了，而原本敞亮之處，驀忽又是一片漆黑。
　　「你想變強麼？」那懶懶的聲音響起，羽翼扇動聲不絕，辛茗聽得恍惚，他不明白。
　　「變強？」
　　「對的，變強……現在的你，根骨不佳，修為不足，這樣繼續修煉下去，再活個五十
年就差不多了——辛茗，你想改變嗎？」
　　「我只能再活五十年？」辛茗愣住了，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對自己壽命如此短暫感
到驚訝——但這其實已比許多凡人百姓長壽太多太多了。
　　可放在這天地之間、擺在眾多修道者面前，他的確是「短命」的。
　　「是呀，可憐的孩子。」有一巨大黑翼突地將辛茗包住，那慵懶的聲音帶著憐惜與溫
柔：「你好短命，恐怕不能陪你師叔到天荒地老，而依照你這樣的境界，你那可憐的師叔
，大概要等你死後才能從硃砂鍊裡出來了，他一出來，見到就是你元神損耗、枯瘦、滿頭
白髮的屍體……」
　　辛茗聽到心口發涼，他想回些什麼，張口卻是泣音，「我、我不要……」
　　「是我也不想要，傻孩子。」又一片巨大的羽翼出現，但這次是白色的，一黑一白的
翅膀將辛茗整個人包在裡頭，世界是昏黑的，沒有一絲光，「但你能改變，你知道嗎？」
　　「……我能改變這些麼？」
　　「當然。」那懶懶的聲音笑了。
　　* * *
　　辛茗不知道的是，他才睡著沒多久，看著他的梅凌寒正想回去硃砂鍊中，卻停下動作
——原因無他，是本以為已經熟睡的辛茗突然起身，盤腿打坐了起來。
　　他做著這些，雙眼卻是緊閉，看起來著實詭異。
　　「辛茗？」梅凌寒正詫異，以為對方夢遊，卻見辛茗突然被一對黑白雙羽包裹住，緊
接著，有股強大的吸力攫住了他這魂體。
　　絲毫無法抵抗，梅凌寒就這樣被吸回去硃砂鍊中——而辛茗就著打坐的姿態，閉眼一
手掐訣，一手將硃砂鍊握在掌中，人未醒，卻是開始急速吸收起這福地裡無盡靈氣洗滌他
本身枯瘦的靈根經脈……
　　這一入定，就整整過去十年。
　　花開花落，春雨夏陽秋楓冬雪，月烏福地雖藏於天外之處，但仍順應著四時流轉，縱
有時光術法維護，可這房舍處穩定的狀態已在辛茗與梅凌寒到此處時解開。
　　故此待辛茗從入定中醒來，睜開眼只覺恍若隔世——臥房裡灰塵遍佈，薔薇爬滿屋，
落葉飛花隨風來，當年柔軟的床褥都碎光了，虧得他身上的衣袍是特殊的法袍，不至於衣
不蔽體，而這一切——歸因當年梅凌寒沒關窗……
　　「咦？」辛茗抹去臉上的灰塵時還有些疑惑，怎麼、怎麼他一個入定，屋子就不大一
樣了？他自己又是怎麼回事，頭髮怎麼長好多好多，還整個都散了，分明他睡前還有綁著
的……
　　「你可終於醒過來了。」懶懶聲音從腦頂傳來，一隻小小不到拳頭大的單腳黑白雙羽
，眼如紅豆的小烏鴉跳到辛茗掌心上。
　　竟是黑羽。
　　「黑羽！你怎麼變得那麼小？」辛茗震驚地將小烏鴉捧起細瞧，「怎麼我睡了一覺…
…不對、我……」
　　辛茗身子晃了晃，轉瞬間想起一切。
　　他本以為自己是睡著做夢，但其實是元神被黑羽拉進幻境之中修煉。
　　在幻境中，辛茗知曉了黑羽的特別。
　　他是被月烏前輩特地製造出來，當作給繼承月烏福地的修士的「補仙丹」。
　　黑羽不單只是開啟月烏福地的鑰匙，其實本身還是一塊獨特的法寶，有自己的神識、
能夠輔助「主人」，將主人的體質做出補足、改變，當然並沒有獨特到能像傳說中洗靈根
的特別靈草、妙藥那般能將三靈根變成單靈根，更像是種補藥。
　　只是這補藥並不能內服，更像是外用的……
　　辛茗的元神在幻境裡渡過很長的時間，整個經脈幾乎重朔拓寬，也在其中習得許多，
更妙的是，在幻境裡他時常與也被拖進去的梅凌寒元神對練，學得從前他想也沒想過能知
曉的術法，黑羽亦是頻繁將他拖進各種不同幻境裡磨練。
　　不知不覺間，辛茗竟就這樣入定十年。
　　修道者的元神與身軀相輔相成，元神強勁，連帶能影響境界，這次入定，辛茗竟從原
本的築基期一口氣前進了三個階段，只差一點點，他便要步入金丹境界。
　　這是他從不敢奢望的事情——要知道修道者在金丹期前都還不算真正步入長生大道，
唯有將元神裡煉化出金丹，才算是得到叩開這修途大門的鑰匙。
　　眨著眼感受著己身毫無窒礙順暢的經脈運行、靈氣溢滿全身那種舒服的感覺，力量大
不同於從前的辛茗還是感到驚異奇妙，他捧著黑羽，心疼他被自己吸走了大半靈氣而變得
那麼小，又甚是感謝。
　　被辛茗吸走太多力量，黑羽幾乎小了兩圈，看起來更加慵懶。
　　「黑羽，謝謝你。」
　　幾乎跟一隻麻雀差不多大的小烏鴉毫不在乎，又跳到辛茗頭上，替他理了理頭髮：「
沒事，等你將來境界增長，我便能慢慢變回來了。」
　　像他這種具有靈識的法寶，跟主人的境界向來是綁在一塊的，只要辛茗好好修煉，將
來便能讓他恢復如初。
　　「我會努力的！」跟小烏鴉再三保證後，辛茗想起了更為重要的梅凌寒，掏出胸前的
硃砂鍊呼喊，他著實緊張，「師叔、師叔您在嗎？」
　　在幻境中，由於是元神修煉的狀態，黑羽為了激勵辛茗，便將梅凌寒一同拖了進去。
　　照理來說一般這種事情是做不到的，但由於梅凌寒被鎖在辛茗的硃砂鍊裡，元神虛弱
，黑羽試了試，竟也順利的做到了。
　　這才有了辛茗最開始入定時，以為是夢境看到的那些梅凌寒過去——那些並非是黑羽
製造出來的夢，而是真實的，刻印在梅凌寒三魂七魄中的過往。
　　不過由於是被強拉進幻境裡，梅凌寒的魂魄不全，他並不太清醒，也不清楚辛茗看到
他那些過去。
　　在黑羽造出的幻境中，他似乎只記得自己是一名師叔，處處教導辛茗。
　　辛茗初時也搞不清楚，那幻境太過真實，並且因為顧著修煉，他的元神沒有一刻歇息
，也是在這時才終於醒悟過來。
　　「他不是在那兒嗎？」黑羽啄了啄辛茗的腦袋瓜，要他往旁邊看去——梅凌寒的人不
知什麼時候躺在一旁。
　　高大的修士雙手交疊於腹部，闔眼神情安祥，看來睡得極熟，而他身上有一層薄紗蓋
著。
　　「師叔出來了！」辛茗大喜，正想靠近，梅凌寒身上的薄紗卻突然飄了起來，用力拍
打他。
　　「咦？欸欸欸欸！好痛、好痛！」辛茗慌忙閃躲，很是驚訝：「等等，妳是小梅？」
　　薄紗停了停，前端捲成一個手掌的樣子打了個響指，看起來是回應辛茗的疑問後，又
繼續用力打著他。
　　「等下，小梅妳為什麼要打我，要說啊，不對，妳應該不會說話……師叔！師叔！救
命！」辛茗境界雖然已經提昇，但小梅看來還比他厲害數分，加上她是梅凌寒的法寶，辛
茗怎樣也是捨不得動手的，只能叫著熟睡的梅凌寒。
　　但梅凌寒卻是怎樣都叫不醒，辛茗手足無措之際，黑羽終於來幫他了。
　　大概同是法寶之故，黑羽能同小梅溝通，他跳了下來，拍著翅膀阻止小梅，小梅停下
打辛茗的動作，蓋回梅凌寒身上，卻仍舊有著威嚇的姿態，不許辛茗靠近，但黑羽靠近小
梅卻沒事——真是有夠奇怪的，我怎能看得出一條薄紗正在威嚇我？而且為什麼黑羽可以
靠近師叔！辛茗摸著剛剛被拍打的地方，很是無奈。
　　黑羽跟小梅說完後，跳回辛茗掌中笑得翻肚踢腿。
　　「哎，太好笑了、月烏做得法寶真是亂七八糟的，哈哈哈……」
　　「你不要笑啊！快告訴我怎麼了？小梅怎麼會打我、師叔又一直不醒……」
　　「梅凌寒只剩一魂在身上，剩下的應該是還在硃砂鍊裡。他要全部被放出來，要等你
金丹期了，月烏這法寶，本來就是起碼有金丹境界才能完全掌握，照理來說梅凌寒的身體
本也不該這麼早被放出來，但大概是你太想他出來了……可你境界不足，鍊子放了身體，
卻又鎖了他的魂。然後小梅察覺到他魂魄還被困在你身上，覺得都是你害的，生氣得很，
所以才不許你靠近。」簡單交待完，黑羽又懶懶趴回辛茗頭頂：「說到底，就是你的錯。
」
　　「蛤？」辛茗聽得頭疼，對這硃砂鍊子真是又愛又恨，愛這法寶能保護師叔，又恨它
怎麼那麼難掌控：「但師叔之前魂魄能出來、也能同我說話……現在我怎麼喊他都不理我
，又是怎麼回事？」
　　「這我也不太清楚。」黑羽回，他拿翅膀拍著辛茗的腦袋：「你就好好修煉，快些成
就金丹吧。」
　　「那就放師叔這樣躺在那兒？」辛茗苦惱道：「修煉出金丹哪有那麼說修就修啊……
」
　　「有我在啊。」黑羽回，「且他都出竅期了，躺你硃砂鍊裡十年也沒事，不吃不喝不
管他放個一百年也不會壞，放心罷。」
　　黑羽又啃啃辛茗的頭髮道：「你先管好自己吧，不餓嗎？」
　　「可是這床很髒！」辛茗當然餓，入定打坐時還沒感覺，但他這驚詫間，那飢餓感已
經猛烈衝了上來。
　　修道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入定後不吃不喝沒感覺，等回神來，辛茗現在餓的大概能吃
掉十隻原本黑羽大小的雞。
　　不知道自己主子現在這麼餓的黑羽從頭上滾下來，在破爛的床上亂跳：「你在意的是
這個啊？」
　　他單足跳來跳去，將灰塵踩得亂飛，但那些灰塵怎麼飄，竟然也近不了梅凌寒的身。
　　辛茗趕緊將他抱起，「別鬧。」
　　在辛茗懷中翻了兩圈，黑羽道：「你看，不用擔心，出竅期的修士就算少了二魂七魄
，也不沾灰的，小梅也不會讓他沾上，你就隨他睡吧。」
　　「不行，師叔怎麼可以躺在這麼髒的地方！小梅小梅，我求求妳了，讓我把師叔移去
乾淨的地方。」辛茗頭很疼，他突然發現自己有好多事情要做，把這間房整理乾淨，還要
去巡一下屋子裡其他地方，要想辦法填飽肚子，然後還要快些修煉出金丹，還要種田耕地
，啊，十年怎麼會一睡就過了！外頭的田又變成怎麼樣了？
　　一手抱著黑羽，一手捧著硃砂鍊，求著小梅的同時，辛茗用神識不停傳音進去硃砂鍊
中。
　　師叔，您回回我啊……
※註：青楓葉赤天雨霜，來自杜甫《寄韓諫議》
(待續)
田：又把我忘了十年(氣氣氣
最開始進入的辛茗：好開心！好多師叔！好多！
五年後的辛茗：師叔教人好嚴格QAQ但嚴格完後又好溫柔QAQ這個夢好像有點太久，我累。
梅凌寒：......這孩子一會哭一會笑真忙啊。
　　
小梅：氣氣氣氣氣氣。
謝謝看到這裡的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