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楓晚深吸一口氣，驅動又酸又硬的大腿，繼續踩著傾斜的柏油路前進。
此處是距離冀楓晚的公寓車程約二十分鐘的山丘，因為車輛稀少空氣清新、從山腳到山頂
步行時間僅兩個小時，成為附近居民一日健行的選擇。
冀楓晚對健行毫無興趣，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只有一個……
「楓晚先生你看你看！」
小未在離冀楓晚五六公尺的山壁旁，指著趴在樹根上的巴掌大的多足昆蟲問：「這是什麼
？怎麼會這麼大隻？」
「那是獨角仙。別要我看蟲子，我不喜歡昆蟲。」
「楓晚先生討厭蟲子。」
小未的聲音與面容瞬間轉冷，投向獨角仙的視線浮現殺意，右手五指併攏宛若刀刃。
冀楓晚瞬間明白小未要做什麼，不顧雙腿抗議急跑數步扣住小未的手道：「停！你要是在
外面隨便殺蟲子，我就要討厭你了。」
「沒有隨便殺，是殺您討厭的蟲子。」
「我沒有討厭這隻獨角仙，只是不想跟他有視覺或物理接觸。」
冀楓晚在說話同時拉著小未往前走，以往他會在心中抱怨這座山、那隻蟲、頭上的太陽、
爆走率接近七成的仿生人，但今日他沒有埋怨，只是認命地爬山路。
理由很簡單，這是他自找的。
一切要追溯到九天前，在冀楓晚和小未達成十分鐘之約後，他度過了平靜的一周，期間仿
生人的廚藝穩定進步，不再需要手把手教對方調味；他的寫稿速度從一小時兩行字進步為
一小時六行字，然後平均每日會因小未勾起嘴角或哭笑不得兩次。
他的生活正在重回軌道──冀楓晚如此相信，然後就被高中時期的自己坑了。
冀楓晚所住的公寓格局為三房兩廳一衛，這三房一房當寢室一房當書房，最後一房則成為
雜物間。
雜物間中堆滿紙箱與塑膠收納盒，其中一盒中放著冀楓晚從小五到高中的創作筆記，這些
黑歷史……更正，是記錄過去寄放在爺爺奶奶家，因而幸運也不幸地保留至今。
小未為了打掃在雜物間待了兩天，起初冀楓晚沒多想，畢竟仿生人每小時都會到書房盯著
自己十分鐘，直到第三天才想起就算是人類，清掃五坪不到的房間也花不了幾小時。
「小未！你在裡面做……呃！」
冀楓晚手握門把僵在雜物間外，看見被冬天棉被、讀者來信、大學課本與論文層層鎮壓的
泛黃整理箱被拉出來，箱蓋子躺在地上，他不堪回首的青春──以筆記本的形式──則在
仿生人手中。
此畫面嚴重激起冀楓晚的羞恥心，他腦袋空白足足十秒，接著猛然意識到兩件事──第一
，小未完全沒發現自己進房；第二，仔細想想小未這幾天都好好遵守十分鐘之約，不超時
不打滾不鑽漏洞。
這讓冀楓晚放下阻止小未翻頁的手，默默退出雜物間。
接下來兩天冀楓晚的生活十分平靜，然而事實證明，挖坑不填可能不會有報應，但讓身兼
同居者與狂粉的仿生人閱讀內含斷頭小說的黑歷史，絕對不是個好主意。
「楓晚先生……」
小未推開書房的門，望著電腦後的冀楓晚怯生生地問：「我知道一個小時還沒到，但可以
打擾你一下嗎？」
「如果有正當理由，不管有沒有滿一小時都能來找我。什麼事？」
「我在您的儲藏間中找到這本書」
小未舉起手中褪色的筆記本道：「裡面紀錄的故事《缺角》非常精采，但我翻遍整個房間
都找不到後續，請問您知道它的續集放在哪嗎？」
冀楓晚看著筆記本封面上磨損的「國民中學Ｘ學年度」，靜默許久後微微別開臉道：「你
找不到很正常，它沒有續集。」
「沒有續集是……」
「我沒寫完，我當時……應該是失戀加上學測吧，把稿子放下後就沒再拿回來寫，所以它
沒有續集。」
小未雙眼圓睜，呆滯幾秒才驚慌地問：「那、那翦有重新想起夜狐嗎？」
「誰想起誰？」
「翦想起夜狐，《缺角》的主角啊！夜狐為翦犧牲了那麼多，翦也為夜狐甘願重新被人掌
控，他們那麼看重彼此，一定能恢復對對方的記憶吧！」
「這我不記得了。」
「怎麼會！」小未的聲音拔高。
「那是我國中時寫的故事！我都國中畢業十七十八年，後續早就忘光了。」
「早忘光了……」
小未垂下拿筆記本的手，乾澀而顫抖地問：「所以不只不能確定翦有沒有想起夜狐，也不
清楚他們有沒有平安在一起嗎？」
──他們有。
冀楓晚很想這麼回答，雖然現在的他是不寫悲劇的作者，但還是個貨真價實中二生的他卻
不是，那時的自己酷愛各種生離死別求不得。
小未從冀楓晚地沉默中讀出答案，手指一鬆讓筆記本掉落在地，全身僵直地望著作家近一
分鐘，才緩慢地彎腰拾起本子離開書房。
接下來兩小時，仿生人都放棄直盯作家十分鐘的權力，直到晚餐時間才如幽魂般飄進廚房
，且從烹飪到用餐結束為止，眼中都泛著淚光。
冀楓晚希望明天小未充電完成重開機後會忘掉自己的黑歷史，變回介於活潑與變態之間的
小貓兒，然而他的期待落空了，隔天、隔隔天、隔隔天迎接他的還是一雙淚眼。
到了第四天，冀楓晚看見小未不知從哪翻出兩個木牌，動手幫翦與夜狐做墓碑。
──不能再這麼繼續下去了！要盡快轉移他的注意力！
冀楓晚的理智和羞恥心同聲大叫，抓住小未持雕刻刀的手，在與仿生人對上眼時，吐出讓
他無法抱怨山抱怨蟲抱怨大太陽的話語。
「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
※※※※
當冀楓晚到達山頂時，第一個念頭是他快死了。
為防小未在半山腰惹出什麼妖蛾子──仿生人對草木蟲鳥登山客都抱持強烈好奇心，他幾
乎是一路疾走不給對方駐足的機會。
對沒有運動習慣的人而言，此舉無異於找死，因此當冀楓晚抵達路道盡頭的老榕樹時，腿
快斷了心肺快炸了喉嚨乾燥得能摩擦生火。
他放開小未，壓著自己的膝蓋喘氣道：「水……給我背……你背包裡的……水。」
小未迅速解下後背包，找出水壺扭開蓋子遞給冀楓晚。
冀楓晚仰頭將水灌入喉中，清空半壺水壺才垂手深吐一口氣，眼角餘光瞄到仿生人的臉，
那張水晶般剔透精美的臉不紅不喘沒汗水，除了額上的髮絲有些凌亂外，一切都與他們出
門前沒有差別。
「你看起來……什麼事……都沒有啊。」冀楓晚半感嘆半抱怨著。
小未沒接收到人類的怨恨，笑容明亮地點頭道：「是！我一切正常，攜帶式7G網路基地台
也運作順暢。」
「那真是太好了……」
冀楓晚面無表情地回應，拖著雙腳朝稍遠處的涼亭走，坐上庭中石凳深深吐一口氣。
小未跟在冀楓晚身後，但他沒有坐下，而是站在進入涼亭的石階上，俯瞰山下的街道房舍
，手指右前方二十多層樓的大樓問：「楓晚先生，那是我們住的屋子嗎？」
「那裡是……大概是吧，就算不是也在附近。」
「我看到楓晚先生最喜歡的咖哩店了！」
「不是最喜歡，只是最常點，畢竟它是外送範圍內唯一有歐姆蛋的店。」
「旁邊的公園只有半個拳頭大！」
「畢竟是社區小公園嘛。」
「垃圾車看起來像小蟑螂一樣。」
「不要提蟑螂！」
冀楓晚厲聲要求，再灌水滋潤沙啞的喉嚨。
小未拉長脖子左右看望，揚起嘴唇驚喜地道：「所有的景物都變得好小，小小的卻又有種
遼闊感……您是為了讓我看到這麼奇妙的景色，才帶我來這座山嗎？」
「算是吧。」
冀楓晚心虛的回答，他拉小未出門的動機是要轉移對方的注意力，而選擇這座山的理由則
是不管是山丘本體，還是從住宅通往山腳的路上都沒有自己寫過的景。
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情緒崩潰，所以出門時絕對要避開書中場景。
「楓晚先生！」
小未忽然大喊，伸長手臂著十多尺外的香爐問：「那裡在冒煙！要報警嗎？」
「不用，那是香，冒煙是正常的。」
冀楓晚慢吞吞地挪動身軀，手支下巴注視香爐後方的土地公廟道：「那是天公爐，基本上
每間廟都有，來拜拜的人將點燃的線香插進爐中，藉由香煙和天公說哈囉，某方面來說算
是人類最古老的無線基地台。」
「那我們需要去插嗎？」
「如果你有想向天公或土地公祈求或詢問的事。你想插？」
「想！」
「那就……」
冀楓晚起身，靜止片刻再坐回石凳上無力地道：「讓我休息十分鐘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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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要維持良好坑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