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千韶沉默了幾息時間，卻只淡淡答了他一句：「或許是罷。」
　　隳星挑了挑眉，上前兩步，卻見薛千韶的側臉上，竟勾著極淺的一抹笑，像個不夠銳
利的彎鉤，緩緩紮入他的心，此時滲出了血，方覺鈍痛。他猛然拽過薛千韶的手，迫他轉
過來面向自己，威脅般地低聲道：「薛千韶，不是你的錯。既笑不出來就別笑了，省得讓
我看了……」難受至極，悔不當初。
　　薛千韶幾乎不曾對著他笑，他一直感到有些扼腕，但他想看見的，絕非這種紙鳶一般
，隨時都會斷線墜落的虛假笑容。
　　薛千韶並未看向他，卻也並不掙扎，只是平淡地辯解道：「家人們早已安息，魂歸九
泉，我自然鬆一口氣，理當高興。」
　　他說得一派平和，隳星抓著他的手卻掐得更緊。他看著薛千韶蒼白卻微揚的唇，只覺
心如火熾，燒得難受，便扣著薛千韶的下頷，咬住那雙唇瓣，同時將他緊擁入懷。
　　雪雁尚且還知道哭，而不是一副隨時都要隨風而去的樣子，他寧可薛千韶陷入仇恨，
也不願見他自殘般地假作無事發生。
　　薛千韶心中閃過片刻猶豫，但他隨即就什麼都不再想，闔上了眼，任由隳星啃噬自己
的唇瓣，侵奪呼吸。隳星見他這般逆來順受的模樣，以為他自暴自棄，心中更加不快，動
作便更得寸進尺了，幾乎是挑釁般地想挑起薛千韶的情緒，可他始終都只是微微蹙眉，並
未抗拒。
　　隳星緊摟著他，將他按到一旁斜斜生長的粗大海棠樹上，狠狠掠奪，吻至近乎窒息，
薛千韶才終於伸出虛軟的手，堅定地輕抵住他的肩。
　　這下隳星的心情反而詭異地好了些。他放過了薛千韶的唇舌，語帶陰鷙地在他耳邊低
語道：「我去替你把明山派屠乾淨。」
　　薛千韶沒想到他會是這麼個結論，微微一愣之後，便抓住他的肩道：「不可。惡人自
有天收，我不想再掀事端，你也不能沾這個因果。」
　　隳星頓了一會，揚起眉不贊同地道：「他們不但毀你家族，還不知打算利用那名魔修
及殘存怨氣做些什麼，你卻這般輕易放過？」
　　薛千韶垂眸答道：「怨氣已散，前塵亦斷，已經不重要了。再說，你我現在的狀況，
暫且不宜打草驚蛇。方才一番動靜之後，或許淮城也不能再待了，我怕護不住你……」
　　說到一半，他又輕咳了兩聲，也不知是吐息還未調整過來，還是方才受的內傷未癒。
　　隳星不由被轉移了心神，低頭細瞧他的臉。只見薛千韶雙眼濕潤微紅，唇上亦被染上
艷色，心中一柔，便放開了他，稍稍放柔語氣道：「既然如此，就早些移轉罷。免得一會
撞上明山派的人，我會忍不住動手。」
　　薛千韶發覺，他似乎還未曾見過隳星這般動怒的模樣，彷彿帶著一點孩子氣的任性似
的，令他感到有點新奇和訝異，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卻並不算糟，反而像有暖
流流過心間。
　　於是他點了點頭，算是同意，接著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領，順帶把許多如今看來多餘
的配飾都摘了下來。一方面也藉由這些細瑣的動作，疏理著幾乎滿溢而出的種種情緒。
　　隳星看著他動作，一面道：「若只是要在人界中使用移轉之法，對此時的我而言也並
不難，你還想順道去附近哪處嗎？若無，一會就直接移轉至孤鳴境中，只不過還須等候一
刻鐘時間，它的入口才能完整開啟。」
　　薛千韶抬眸問道：「孤鳴境是何地？也在人界當中？」
　　隳星頷首道：「是我在人界的隱密領地，位在靈氣濃郁的一處邊境深山中，如今已被
我切割成一個小世界，入口就藏在你那枚耳墜裡。從魔域破界那時，我怕你無法精準地操
控破戒之力，反倒容易傷了孤鳴境，才沒讓你直接過去。」
　　薛千韶總算是知道，耳墜中的靈氣為何能源源不絕了。他思索片刻，又道：「既然等
待入口開啟還需要時間，那我想去一個地方。」
　　隳星平淡地瞥了他一眼，問道：「何處？」
　　薛千韶躊躇片刻，最後還是道：「……去我第一次埋金鎖項圈的樹下。」他對上隳星
的眸，續道：「去緬懷故人，也將東西還給她。」
　　此話一出口，薛千韶便覺自己的心懸了起來，但隳星已見過他的金鎖項圈，也見過那
對破魔匕的另外一柄，且看他對淮城的狀況，似乎也瞭若指掌，顯然早就查過自己身世了
，薛千韶不覺得還有必要刻意隱瞞什麼。
　　接著，他便見到隳星波瀾不驚地點了頭，既答應前往那棵樹下，也算是默認了身份。
　　薛千韶心悸了一下，但那感覺十分輕微，許是方才受過太多刺激，暫時已沒有餘力再
折騰了。
　　這一回移轉，並不像破界那樣聲勢浩大。隳星將空間縫合成了通道，因此他們更像走
在一條隧道中，在薛府院子裡走著走著，海棠花影逐漸消失，翠綠的樹林逐漸現於眼前。
這裡的季節彷彿與淮城並不同調，已是盛夏光景了。
　　林中有棵大榕樹，它在山徑旁屹立數百年，見證無數過客來往，已被視作土地神，樹
幹被繫上了紅色的綢帶，樹下則佈置了一處小神壇。
　　薛千韶繞到樹後，像凡人般對著一處跪地合掌，默禱片刻後，眼角餘光便見隳星也跪
了下來。
　　接著，薛千韶慎重叩拜了一次，自儲物界深處找出槐香給的木簪，擺放到盤根錯節的
榕樹根之間。或許再過不了多久，它就會與榕樹化為一體了。
　　此時隳星也已默默起身，薛千韶望著華蓋般的樹冠，解釋道：「林家的事了後，我想
槐香姊大約會喜歡清靜的地方，便將她燒化後埋於此樹下，心想至少你也曉得這裡……或
許能想到。」
　　榕鬚隨風而動，葉隙光影斑斕，良久，隳星的嗓音隨風而來，低聲訴道：「她是我孿
生的長姐，名為蘇長馨。早在降生之前，我們就一直在一塊了，兒時也總一同玩鬧、撿柴
挑水。我本以為，我們就算各自婚娶，也都是在同一個鎮子裡，一輩子都離不了太遠。」
　　但那是個亂世。殷國起兵，諸國動盪，鎮上的人開始考慮找更安全的地方躲避戰禍，
這時卻來了個算命仙，據說靈驗無比。算命仙一見蘇長寧，便說他有仙緣，是個能成就大
道的良材，又說國都中兩個月後，正好有大仙門來招收弟子，勸他無論如何要去試一試。
　　他們的父母一聽，簡直樂瘋了，說什麼也要送他到國都。但國都多遠啊，他們家境又
不算特別殷實，哪來的盤纏送兒子去求仙？
　　「但他們竟真湊齊了路費，託人帶我到國都去，諷刺的是，那算命仙說中了一半，我
確實就此被九霄門收為弟子。」隳星哂笑了聲，停頓片刻才又續道：「待我能自由出入山
門後，幾番探尋，才知長姐已經成了殷國京城的花魁。原來那筆路費，是這樣換來的。」
　　不過幾年光陰，姊弟倆已是雲泥之別。蘇長寧心生愧疚，想接長姐離開，卻被她強硬
拒絕了，她還道「既已踏上仙途，便不要再沾染紅塵事，仙長不必再來了」。
　　「臨終時……她說，她始終還是無法真正怨我，又說只要帶雪雁離開，她便徹底原諒
我了。」
　　槐香或許不懂修真，不知道什麼是走火入魔，卻已看出親弟癲狂的跡象，為了穩住他
的心神，才說出了這樣的話。
　　遺憾的是，這番話仍沒能喚回蘇長寧的神智。
　　隨後發生的事，薛千韶也差不多都曉得了。他聽罷也不知是否該勸慰兩句，或許隳星
並不需要勸慰，只是想讓人聽他說。
　　他正愣然不語，隳星卻牽住他的手，低聲道：「萬幸，你沒有被牽連進來。」
　　薛千韶聽得心中抽痛了下，他突然意識到，他大概永遠也原諒不了自己了。
　　他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很務實地承諾道：「我不知道當年林家的事，九霄門中有哪
些人參與、又涉入了幾分，但此事我畢竟也牽涉其中，若有必要……我會傾自己所能，助
你討回這個公道。」
　　隳星先是一愣，然後笑了。因為他曉得，對薛千韶而言，這已是很重的一個承諾。
　　只是這話接得真是……半點不解風月，但由薛千韶口裡說出來，怎麼就那麼招他喜歡
呢？
　　薛千韶見他笑了，有些不解，卻見他一雙赤眸映著陽光，閃耀動人，一時也被迷住了
。
　　這或許是第一次，他看著隳星的雙眸時沒有聯想到血，心中對他也沒有絲毫忌憚，反
而覺得他這般笑起來的樣子，像是薛府中映著春光的明豔海棠。
　　半晌，他才發覺，自己凝視著隳星的時間似乎太長了，這才撇開臉，突兀地道：「走
罷。」
　　隳星卻未再說什麼，只是緊握住他的手跟了上去，又將兩人的手改為十指相扣。
　　薛千韶默許了這個動作，卻感覺臉上和耳根滾燙起來，即便吹來的風漸漸帶了一縷山
林的潮氣，也沒能吹散那股熱度。
　　離開榕樹後，路上景致逐漸轉為深山老林，飄著霧雨的森林靜謐而飽含靈氣，遺世獨
立。
　　薛千韶先前受了點內傷，到了此處後，卻感覺彷彿只需呼吸，就能夠讓那傷徹底癒合
，令人心曠神怡，渾身鬆怠下來。
　　兩人隨後沿著一條溪澗，深入一處寬敞的洞穴。穴中岩石被修出一條平坦的路，除了
有些潮濕外並不難走。不過多時，洞穴便到了盡頭，視野豁然開朗，竟是一片霧氣氤氳的
湖。
　　湖泊被森林環繞，也像是被護衛著一般，遠在塵囂之外。
　　再往下走，便是一條生著蒼苔的石板小路，只消沿著石板路再走上一段，便能抵達湖
邊一棟雅致的木造小築。
　　兩人此時立在一處刻著「孤鳴境」的石碑旁，隳星撫著它道：「我偶爾當魔尊膩煩了
，就會過來此地避一避，這院外植栽都是在魔域種不活，被我親手移植過來的。」他頓了
一頓，低頭對薛千韶道：「今後，這裡便是你的了。」
　　──我心中的一片淨土，留給你。這是他未盡的話，薛千韶卻自行意會過來了，臉上
好不容易退下的熱度，又一次燒了起來。他垂著眼，只覺脖頸僵得動彈不得。
　　隳星卻並不放過他，忽然摟緊了他的腰，又在他耳畔低聲道：「而在此處，我也只屬
於你。」
　　這話說得太火辣直白，薛千韶雖知他本就是這樣的，卻不由想起他風流成性的名聲，
先前他並不曾介懷，此刻卻不知怎麼脫口而出，道：「像孤鳴境這樣的地方，想來你還有
許多處。」也曾和許多人說過這種話罷？
　　隳星驚訝了一會，隨後笑得更開懷，道：「薛郎終於知道吃醋了？」
　　薛千韶方才一路上都避著他的眼神，聞言卻抬眼瞪向他，一手抵住他的胸膛，輕微抗
拒。
　　隳星這才稍加收斂，柔聲道：「怎麼會。只有你一個，只會有你一個。這裡從未有除
了我之外的人踏足，今後也只有你我。」
　　他說這話時眼含笑意，卻說得無比認真，薛千韶差一點就要信了。可饒是他拚命警告
自己，萬萬不能相信此人的鬼話，心還是無可避免地一點、一點淪陷了。
　　隳星一手擱在他腰後，曖昧地輕輕揉捏著，不同於此地濕涼空氣的灼熱吐息，撫上了
他頸側的肌膚，帶點討好、卻又不容拒絕地沉聲問道：「好不好？」
　　薛千韶並不作聲，脖頸緊繃得輕顫起來，隳星卻在那上頭輕咬了一下，換得他渾身一
顫，雙腿發虛，然後隳星又再一次問道：「──好不好？」
　　這似乎並非答好或不好，就能輕易了結的問題。薛千韶迷迷糊糊地想道。
　　下一瞬，隳星忽然抄起了他的膝彎，逼得他伸出雙手，緊緊攀住他的肩和背，隳星卻
輕笑出聲，低頭在他頰上一吻，接著健步如飛地朝著湖邊小築而去。
　　-待續-
　　感謝閱讀。下一章，嗯，對，大家都知道的。魔尊大大恢復得好快，一提到這種事就
健步如飛了。
　　我猶豫了一下肉卡一半和卡在肉前哪個會被詛咒，最後決定還是肉卡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