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句自語，薛千韶忽然醒悟過來，覺得蘇長寧該是瘋了……或者說，走火入魔了
。
　　當是時，地面發出一聲巨響，房屋崩毀的聲響由遠而近逼來，蘇長寧隨即踩上飛劍登
空，下一瞬，地面便裂開一道深長的縫隙，那縫隙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扒了開，迅速擴展
，最後化成一處深谷。
　　谷中有無數黑影湧動，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呻吟，不斷自幽暗的深處傳出。
　　與此同時，天頂驟然烏雲密佈，雷電在厚雲中悶響，似要與那深淵抗衡。
　　不過眨眼時間，此地已全然不似人界。
　　數十名九霄門修士腳踩飛劍，也在此時趕到，那為首之人厲聲喝道：「蘇長寧！你已
墮入魔道，殘殺同門與凡人無數，引來此等異相現於凡域，已不配再為我九霄門弟子，今
日便留下命來！」
　　蘇長寧冷嗤了一聲，道：「不配？究竟是誰不配誰？」
　　說罷，他便躍下飛劍，帶著薛千韶落到一處高聳的假山石上，靈劍隨著他手勢的比劃
，如電光般殺入九霄門的修士群當中，將殺陣陣型打亂，甚至還真殺傷了一名修士，讓他
自高空墜落，重重摔到地面，四肢扭成怪異的角度，鮮血迸濺一地。
　　蘇長寧冷冷地笑了，他也並不多糾纏，隨即召了飛劍回防，紅光一閃，長劍便回到了
他手中。
　　薛千韶這才首次看清楚那柄劍。靈劍劍身呈鐵灰色，帶著一層鏽色般的不祥紅光，而
仔細一看，蘇長寧的雙瞳也泛著相同的紅。
　　就算先前從未見過，薛千韶也突然領悟到，眼前這個人已經成魔了。
　　意識到這點時，忽有一物悄悄落入他手中，他一把握住，發覺那是一個冰涼的刀柄。
　　正是那位高人留給他的，破魔匕。
　　薛千韶明白了些什麼，雙瞳緊縮，心臟瘋狂鼓動。
　　蘇長寧卻突然動了，他沿著深淵邊緣飛掠而去，薛千韶往他的目的地一望，心一下就
涼透了。
　　有幾名凡人正在崖邊，奮力拉住一名不慎跌落的小公子，仔細一看，那些冒著險要拉
人上來的，竟是先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小戲子們。
　　蘇長寧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勾起一抹駭人冷笑。薛千韶頓時明白，他不是因為九霄
門修士的圍攻而逃跑，只不過找到一群更好下手的獵物，才調轉方向前來。
　　轉眼間，蘇長寧已落到那群孩子跟前，此時竟有一名婦人衝出來，擋在他身前悲戚地
哭喊道：「不要殺他！不要殺他！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那小公子已經被拉了上來，正四肢發軟地被攙扶著離開，卻怎麼也走不快，於是那婦
人才奔了過來，護在孩子前頭。
　　蘇長寧卻毫無遲疑地一劍了結她，彷彿只是踢開礙路的一顆小石子。
　　「娘！娘──！」
　　那小公子見親娘在面前慘死，淒厲地哭嚎起來。
　　小戲子們也驚叫起來，死前的哀鳴使薛千韶心神一恍，隱隱想起了什麼……似乎，薛
家滅門的那一夜，他也曾見到……
　　再回過神時，他眼神一凜，毫不猶豫地將破魔匕刺下。
　　蘇長寧似乎未曾想過要防他，而這匕首又有著奇異的力量，使他一刀就刺中心脈，毫
無偏差。
　　匕首沒入心口的瞬間，蘇長寧的身子狠狠一震，滾燙鮮血汩汩湧出，將薛千韶緊握匕
首的雙手都染得濕漉漉。
　　托著薛千韶的那手忽然一鬆，薛千韶輕巧一跳，雙腳著地。只是到了此時，他才發覺
雙腿像是被抽乾了血，虛軟無力，眼前所見景物也白得發亮，像是帶著一圈光暈，模糊不
清，呼吸急促得像是隨時會暈厥過去。
　　在模糊的視野中，他看見蘇長寧踉蹌後退幾步，跪倒在崖邊，再次仰起臉時，蘇長寧
的眼神卻恢復了清明，恍如噩夢初醒，隨即又墜入另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那雙向來淡然的黑眸，帶著一點惶然、一點不敢置信，望著薛千韶。
　　他無聲地問道：為什麼？
　　隨後，他的身子便朝深淵仰倒而去，薛千韶見狀心口一緊，不由自主跨出一步，卻有
人扳住他的肩，對他道：「邪魔當誅，你可別跟著下去了。」
　　與此同時，蘇長寧腳下的峭壁猛然崩塌，帶著他的身軀一起下墜。
　　薛千韶眼睜睜看著他摔落，竟連喊也喊不出聲，深淵之中，一張血盆大口像是久候多
時，眨眼間吞噬了蘇長寧的身影。
　　薛千韶甚至未看清，那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魔物，只知那東西身上佈滿細密黑鱗，帶有
許多黏糊糊的潰爛傷口，傷口中又生出無數大大小小的眼珠──緊接著，他的雙眼便被摀
住了。
　　身後那人告誡道：「別看了，你修為不夠，細看聖淵非死即瘋。」
　　可即便不看，薛千韶也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瘋了。
　　他殺害的人是……
　　在一片死寂當中，忽然響起「啪」的一聲脆響，原來是琴弦繃斷了。薛千韶因此猝然
醒了過來，雙眸大睜，目眥欲裂，卻仍舊是一副深陷夢魘的神色。
　　下一瞬，他猛然起身跨出石橋，投身翻湧的血光中。
　　這回，再沒有人阻攔他了。
　　◆
　　「──師尊！」
　　徐卓原本一直在戒備四方動靜，聽聞琴聲突然斷絕才回過頭，卻只見到薛千韶躍下石
橋，而魔尊想也不想，便跟著跳下去的一幕。
　　二人墜落後，數十名魔族忽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有如等到餌食的魚，轉瞬就將二人
身影淹沒，顯然埋伏有段時間了。
　　徐卓聽見身旁的九霄門弟子大喊：「敵襲！快！找人手來援！」
　　他無法消化先前的一幕，此刻也聽不懂身邊的人在喊什麼，面對一擁而上的魔族，只
知道舉起劍，木然地斬出早已熟習的劍招。
　　◆
　　下墜的二人卻只下落了幾丈，隳星魔尊便將薛千韶撈住了。
　　隨後，隳星魔尊腳踩一名魔族借力，躍入一處石洞中。眾魔見狀，也跟著尾隨進去，
魔尊卻連頭也不回地冷喝道：「都給我滾。」
　　魔嬰境界的威壓，隨著他的話語倏然開展，稍近的幾名魔族首當其衝，身上傳出骨頭
崩碎的沉悶劈啪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細響如雷霆驟雨，轉瞬就蕩開數里，諸魔連慘嚎的時
間也沒有，紛紛斷了氣，神魂亦被震碎消散。
　　一時之間，再無魔族敢於進犯。
　　薛千韶原本顫得厲害，被境力鎮得動彈不得後，眸中的驚惶反倒逐漸退去，在隳星放
鬆對他的壓制後，薛千韶顫顫地伸出雙手，一把抱住他的脖頸，將臉深埋在自己的臂彎當
中，聲若蚊蠅地低喃著。
　　隳星魔尊聽見，他一再重複說著「對不起」。他沒有動彈，也未做回應，赤眸中沒有
一絲情緒外露。
　　薛千韶閉目感受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沉沉有力，心神才逐漸寧定下來。
　　楚銘遠告訴他，蘇長寧的魂燈已然熄滅。他早知道蘇長寧定然出了事，可他從未想過
，罪魁禍首竟會是自己！
　　無論這事的因果對錯該如何論，薛千韶心中的愧悔，都如一甕釀壞的酸酒，在記憶歸
位瞬間卒然被擊碎，翻覆一地，淹沒他的全副心神。
　　如此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
　　蘇長寧被他一刀穿心，墜入無明聖淵之中。
　　他自己付出的代價，是終其一生都缺乏殺意，無法成為真正的劍修。曾經的恩將仇報
，更使他的金丹劫雷格外難纏，道途多險阻。
　　而從那深淵中熬出來的魔族，就此成為了隳星魔尊。
　　聽著離得極近的心跳聲，薛千韶至少能安慰自己，眼前的這個人還活著。
　　──可他又是如何在那種地方活下來的？
　　思及此，他頓覺通體冰寒。從那深淵中倖存的人是誰？他還是蘇長寧嗎？記得多少事
？甚至是不是，打從從見面的第一眼，他早就已經認出了自己來？
　　此念猶如一支冰箭，猝然射穿他的心臟，紛湧的思緒遂沉寂下去。
　　即便稍微冷靜下來，眼下的情景依舊透著幾分詭譎。薛千韶鬆開雙臂，卻仍不敢抬頭
察看隳星的神情，反而欲蓋彌彰地四下張望。此刻，兩人正處在約有一人展臂寬的深長洞
穴盡頭，隳星背倚石壁，維持著撈住他後腰和膝彎的動作，一動也不動，屬於魔尊的威壓
猶似有若無地飄盪。
　　即便不抬頭，薛千韶也能感覺到他心緒不佳，甚至帶著一點戾氣。
　　薛千韶張了張嘴，卻只勉強說了一句：「多謝你了。是我一時過於投入，失了防備才
著道，差點釀成大禍。」
　　如今細想，薛千韶發覺在琴弦繃斷的前一刻，他其實聽見了蠱惑般的低語，並非人言
，而是一種直搗心神的法術。想來也是，他鼓琴助陣，自然會有魔族想從他這裡突破。
　　隳星的雙臂卻微微收緊，沉默半晌後才回道：「不，是本座估算錯誤，我沒料到，他
們這麼快就鎖定了我，是我大意了。」
　　隳星心道，確實是他大意了。他已破除薛千韶其中一道記憶封印，本想待適當時機再
讓他想起來，沒成想一時不察，反讓那段記憶成了旁人對付他們的利刃。
　　這讓他非常不悅。
　　且以薛千韶的細心，恢復那段記憶後，應當就已經足以將來龍去脈串起了。
　　那麼……
　　薛千韶躊躇片刻，語氣乾澀地道：「可以將我放下了罷。」
　　他雖是這麼說，卻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隳星便沒按他所言鬆手，反而坐了下來，屈
起單腿，讓他側著身子半倚坐在自己懷中，一如既往地勾了勾唇，望向薛千韶道：「方才
幫了你，眼下該是你報答的時候了。」
　　薛千韶面色不變，身子卻不太自在地緊繃了下，反問：「雙修？」
　　隳星頷首，又道：「此回算計我的有兩批人，方才動靜不小，他們必然會察覺，現下
只是還在觀望而已，我得趁這時恢復到全盛狀態。」
　　薛千朝垂著眼，點頭同意了。
　　只是薛千韶此刻也沒有太多力氣折騰，便還是維持這樣的動作，牽起彼此的手。他的
思緒還有點亂，也覺得這樣的姿勢有些彆扭，還是乾脆閉上了眼。
　　不知有意或無意，隳星將他的右手按在心口上，薛千韶只要靜下心，就能感覺到隳星
的心跳，這讓他又有些僵硬。
　　畢竟他曾用這隻手，將破魔匕刺入蘇長寧的心口。
　　隳星說過，他已煉化魔皇之心，那麼現在鼓動著的這顆心臟，是否就是屬於魔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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