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被動式攻擊

作者: vul35858 (水查水查)   2022-06-27 21:40:54
獻給在家庭關係中被傷害過的人;
也獻給曾經被「被動式攻擊」傷害過的人。
×××
鍾照知跟齊深咸冷戰的第四天,齊深咸今晚依然沒有回家。
鍾照知把自己的頭埋進了隔壁沾有齊深咸氣息的枕上痛哭,哭到鼻子發嗆,
並且全面性地檢討了自己。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認識 passive aggressive 這個詞,是在電影《愛在黎明破曉時》中,
女主角 Celine 講到
"If you have parents that never fully contradict anything you want to do
and are basically nice and supportive,
it makes it harder to officially complain, even when they are wrong.
It's this passive-aggressive shit. I can't stand it."
當時鍾照知還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直到他後來漸漸讀懂了這段話,且情境同樣與父母有關,
這時他才想著,應該要邀請劇組到自己家作客,
那才是教科書等級的 passive aggression。
×××
鍾照知家是典型的喪偶式教育,父親在許多家庭對話中缺席,
但或許這樣也好,因為如果父親發聲,那就是長達兩小時的各種自我膨脹當年勇,
以及明明無知卻自以為擲地有聲的男性說教。
相反地,他與母親的關係好得多,且隨著鍾照知年紀增加越來越好。
鍾照知剛升上國一時曾有一小段的叛逆期,
他既厭倦母親的耳提面命,又討厭父親酒後心血來潮的諸多大道理,
他感覺自己在家裏被孤立,只能從同儕中找到歸屬感,
他在一場又一場的家庭口角小衝突中回嘴了幾次,母親便跟他說了幾次:
「你怎麼這麼不耐煩?」
「你這樣高中以後是不是就不屑跟我說話了?」
十月初,新班級辦了班親會,母親自然是要去的,
活動結束後,母親興高采烈地拿著親子講座發的家庭評分量表給他填寫,
讓兒子替父母打分數,
母親說道:「你就照實填,沒關係!我想看你會給我幾分!」
而鍾照知憑著叛逆本色,放大了母親的缺點,在很多項目上都給了負分,
他希望能藉此促使母親與他溝通,問他真正想要的相處之道。
豈料母親看完了面色凝重,
鍾照知猜錯了她的反應,她確實是給予了回應,但那回答是吼叫式的,
母親情緒崩潰,大聲嚷道:
「我不過是一個媽媽,想知道孩子怎麼看我,結果呢?全部都是負分,請問我有錯嗎?」
鍾照知吞了一口口水,盯著地板,感覺整個人都在發暈。
他很勉強地啞著嗓子囁嚅說了一聲「沒有」,
然後他媽媽從他身邊走過去,用力甩上主臥室的房門、上了鎖。
母子兩人開始冷戰。
屋漏偏逢連夜雨,隔天晚上,他們接到了阿媽的死訊,
是和他感情很好、充滿智慧的阿媽。
父母載他奔喪,但母親仍不願跟他說話,父親則照常地不管事,
他不知道母親是否把那則插曲和父親說了,若是說了,父親怎能如此雲淡風輕?
若是沒說,父親莫非不覺得氣氛不對勁?
他不知道怎麼面對親人的死亡以及母親的憤怒,
他坐在車的後座看著窗外被黑暗壟罩,靜得、孤寂得好像下一秒一切都會毀滅。
他長大之後看了《遮蔽的天空》,知道這就是所謂「黑暗後面的未知」。
由於親屬要輪流守靈,所以父母好幾天不在,只留他一個人看家,
剛好可以緩和與母親大吵一架的緊張,
冷戰的第四天,鍾照知回家時,意外發現母親竟已回家,且做好了晚餐,
他想這應該是吵架結束的信號,於是他也不吝於表達自己的友善,
他對母親說:「謝謝,晚餐很好吃。」
母親涼涼地回他說:「反正我就是個失敗的媽媽,只會煮菜其他什麼都做不好。」
鍾照知坐在餐桌上,被這句話震得頭昏腦脹,
感覺有什麼情緒直衝腦門,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只能盯著餐桌上的餐盤,任由他的世界在這一刻再次崩解。
鍾照知已然想不起自己怎麼撐過那頓晚餐,也想不起自己如何熬過阿媽的告別式,
更想不起自己是用什麼方式、說了那些話才和母親破冰的,
不過他永遠永遠記得那個國一的秋天。
那個秋天教會了他幾件事,
他知道「沒關係」其實有關係,
他知道有些自己認知的實話永遠不能講出口,
他知道他如果說出真實的意見只會得到無盡的爭執,
於是他變得更謹言慎行,他不再講出什麼白目的話,
他跟母親關係好得多,且隨著成長過程越來越沉默而變得越來越好。
家族親友都說照知像媽媽,是像,但他們只知道眼睛像、酒窩像,
卻不知道兩人的壓抑和痛苦也像、passive aggressive 的部分更像。
他不確定母親究竟記得多少,畢竟母親後來還是常常問他:「你覺得我怎樣?」
有了之前那次的糟糕經驗,鍾照知後來學乖了,
他總是毫不遲疑地說:「妳很好,妳最棒。」
最重要的是,鍾照知在這個秋天學會了怎麼在寂寞時擁抱自己,給予自己一點溫暖。
×××
第零天。晚上。
齊深咸為鍾照知燒了一桌菜,鍾照知等著齊深咸一起來吃,
齊深咸叫鍾照知別餓到了先吃,因為鍋子煎魚很油他想先洗起來,
鍾照知不從,他覺得溫暖的家就是要大家一起開飯,
但齊深咸總像是有忙不完的善後工作和洗不完的碗。
次數久了,鍾照知這次終於氣不過,於是他跑進去房間看書,
齊深咸洗完碗後跑來喊他吃飯,鍾照知說:「我還不餓,你先吃。」
一向包容他的齊深咸突然臉色一青,問道:「所以你現在憑什麼撒體?」
那種被罵時會出現的熟悉感覺又出現了,一樣的直衝腦門、一樣的頭暈目眩,
鍾照知很明白吵架的時候要保持沉默悶著聽罵,
偶爾還得不帶感情地回應幾句言不由衷的抱歉之詞:「沒有、對不起、真的不餓」。
鍾照知感覺自己飄浮在身體之外,他想著,等一下要記得查什麼是「撒體」。
冷戰開始了。
×××
鍾照知跟齊深咸冷戰的第一天,鍾照知想著兩人認識的源頭,
是劇場,而劇場常是演繹美好故事的地方。
齊深咸跟他都愛看傳統戲曲,兩人在網路上發表的劇評成為彼此認識的橋樑,
鍾照知喜歡齊深咸對唱念作打的理解,喜歡他能夠分析字首字腹字尾以及曲牌,
齊深咸則喜歡鍾照知對劇本的解構,總能從一兩句幽微的臺詞去做延伸跟討論。
那一天,齊深咸在社群平臺上公告自己臨時有事要讓出某場演出的票,
鍾照知恰好沒事就向他索取,順便藉此機會向自己神交已久的網友約吃飯,
沒想到兩人見面後沒在聊戲,反而從精神分析聊到了女性主義。
最後,他們從網友便成了會一起去看戲的朋友,再後來,成為了一起牽手看戲的情侶。
×××
鍾照知跟前男友也是劇場認識的,不過並不是傳統戲曲,而是華文音樂劇。
他的前男友不看傳統戲曲,他說器樂太大聲而音又太尖,實在欣賞不來,
他對理解鍾照知嗜好所做的努力實在不多,
反倒是鍾照知雖對音樂劇的熱忱不若戲曲,卻還是很樂意陪男友去聽去看。
他在這份感情中一直都是單方面的犧牲,他也熱衷於這種不求回報的、奉獻型的付出,
就像他母親總是在容忍講話沒重點的父親一樣;
至於其他看不慣對方的地方,
就吞入腹中——這是從十三歲那年秋天就養成的習慣——任由它爛到不可救藥。
鍾照知很明白自己的缺點,他熱得太快也冷得太快,
他的熱情很容易被耗盡,剩下的就是各種厭煩和不理解——沒有衝突,
鍾照知只擅長冷戰,他是不吵架的。
說是冷戰,不如說是單方面的冷落。
剛開始蜜月期時——包含各種人際相處,並不限於談戀愛——
他往往大有「與人和睦同居、海納百川」的決心,
然而過了不久,他便逐漸感受、放大彼此之間的諸般差異,包容力快速地被耗盡,
直到耐心歸零的那天,他似乎再也無法忍受對方的任何一切,於是越變越冷淡,
對方自然也感受到態度如此明顯地轉變,進而逐漸放棄溝通、無話可說。
想來對方也都是被這種冷處理磨到了極限才動了怒。朋友如此,伴侶亦同。
鍾照知覺得自己像薛西弗斯。
人們——或者只有他——總是擅長在短時間內把自己的人際關係搞得一團亂,
直到局面演變得無法收拾之際,便開始期待著捲土重來的機會;
而當他終於得以脫離這個階段邁向新的篇章時,
他總會下定決心要痛改前非好好經營自己的人生,
然後,在下一個階段重複犯著同樣的錯誤,周而復始,始終不曾順利地把石頭推向山頂。
事情總是照著同一套劇本走:剛開始他對所有陌生人都非常親切,甚至會主動搭話,
但那個善於偽裝的人終究不是真實的他,
一段時間過後他往往會對這樣的客套模式感到厭倦,
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再也無法說服自己要當個友善且有始有終的人。
在他恢復了冷漠的本性後,受到冷落的對方便會大惑不解,
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何時何地惹到了他,怎麼會個性前後差這麼多,
這個狀態維持久了,彼此遂停了聯繫,徒留對方的不明就裡,話始終未被說開。
這老哏上演了十幾次了,仍然陸續在鍾照知的生命中熱映,也不嫌老套,
所幸近年發生頻率降低了,大概是因為他越來越少有機會認識新朋友了。
他覺得他懂,都懂,但他就是做不到。他不是擅長把話說白的人,他擅長的是冷暴力。
冷戰沒有可預知的盡頭,他每次都不知道它會帶他走向何方
——過往的經驗多半是通向無疾而終。
他知道他只是在替自己找藉口,
表面上說得好像「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要干涉對方的作法」,一副冠冕堂皇的樣子,
什麼抱怨的話都憋在心頭,
他沒有大聲地要求前男友為了他再更努力一點,
因為他討厭爭執、害怕被拒絕、害怕親口聽到對方諷刺他不值得被用心對待。
他只是把話說得好聽,認為給彼此空間冷靜是隱藏負面情緒的方式,實則不然。
他也知道他以為沉默能避免用言語傷害對方,實際上沉默造成的傷害更大。
不可否認他多少希冀著對方能來關注他無聲的反駁,
但他總是在接受關心的時候回應:「沒事,我沒生氣,我很好」,事實上一點都不好。
他知道自己的母親也是薛西弗斯,並把石頭傳承給了他,
他慣於被動式攻擊,在面對不順眼的事時選擇用同樣手法反激回去。
他從小到大似乎都是等著別人來找架吵的那一個,
吵成功的還能當朋友,吵失敗或是乾脆放棄不吵的就宣告雙方在彼此生命中分道揚鑣了。
這次和齊深咸吵架,石頭再次跌回山下,薛西弗斯站在山頂依舊茫然失措。
「撒體」是臺語,羅馬拼音為 sai thai,意思是一個人擺架子鬧脾氣。
「啊!原來如此,」鍾照知想,
「我要把這個詞記下來,未來應該還有人會用這個詞來罵我。」
鍾照知想了很多,真的真的很多;這是鍾照知跟齊深咸冷戰的第二天。
×××
鍾照知跟齊深咸冷戰的第三天,
齊深咸回去他家,說要讓兩人好好冷靜一下,等哪天鍾照知願意開口說了再談,
不然鍾照知像悶葫蘆一樣根本無法對話。
鍾照知很想抱齊深咸,真的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
鍾照知跟齊深咸冷戰的第五天,齊深咸回來了。
鍾照知開始哭,齊深咸沉著的臉突然再也裝不住。
他嘆了一口氣,抱過鍾照知,說:「雖然我還是很生氣,但你這樣光哭不說真的不行。」
鍾照知感覺自己快吸不到氧氣而窒息了,
他一邊用力抽氣,一邊用顫抖到不成聲的音調說著:「等、等我一下。」
「好,我等你。」
這一等就是五分鐘,鍾照知很用力地哭,哭出聲音的那種,哭得聲嘶力竭,
幾乎是把十三歲累積到現在的眼淚一口氣哭完。
他用哭聲去哀悼十三歲時消失的某一部分的自己,
他用哭聲去憑弔和自己爭吵過的那些無辜的親友(以及數任前男友)。
但他不想用哭聲把眼前這個男人也給哭走。
「你要不要先去洗澡?」齊深咸遞面紙給鍾照知,如此問道。
鍾照知胡亂點頭,好像要說點什麼,卻只能發出哼哼嗯啊之類的聲音。
就連進了浴間,齊深咸都還能聽到裡面時不時傳來的驚天一泣,
於是他檢查了一下冰箱裏是否還有冰塊,等等應該要拿出來給鍾照知敷眼睛。
×××
鍾照知洗完澡後的第一句話是:「我喜歡抱抱。」
他用抖到不行的鼻音講出這樣的句子,然後伸出雙手去抱齊深咸。
齊深咸沒有拒絕,但他說:「我從外面回來沒換衣服,很髒。」
「沒、沒關係,我想要抱抱。」鍾照知講到這邊又開始大聲地哭了,
但他仍勉強地依據他在洗澡時構思好的內容(「抱抱」是他想很久的開場白)開始解釋:
「我前男友不喜歡抱我,他說我體溫太高,很熱。」
「沒關係,我不介意。」
「可是很多人都介意。」他抽泣著,繼續七七八八地講了他阿媽告別式的故事,
他知道自己或許只是在替自己找藉口,把一切性格的醜陋處都歸咎於:
在他最需要擁抱的時候,母親沒有抱著他。
交往後,齊深咸漸漸發現鍾照知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這種與自己有關的問題,
因此難得可以聽到對方掏心掏肺,他半點不敢開口,
他怕自己一說話,難得開口的對方會又縮了回去。
「我以前看漫畫,覺得主角因為 PTSD 不敢做某些事是很超現實又夢幻的設定,
但我其實也是這樣。」
「對不起,我知道我這樣很不好,」他吞了一口口水,發出了一個破裂的聲音,
並且繼續抽泣,而齊深咸始終沒有放開他。
「我很討厭吵架,我覺得把話說出來的過程很尷尬很丟臉,但是我更不希望你討厭我。」
「我前男友會嫌我,我變得很不像我自己,
可是遇見你之後,我覺得我好像是個還不錯的人,
我甚至覺得以前把自己搞成這樣很沒有道理,但其實我還是很自卑。」
「我想、我想要和你一起吃飯,我討厭一個人在餐桌上等,我們可以先吃,之後我洗碗,
我想要這樣子,可是你都不聽。」
他的聲音高高低低的,有時候氣順不過就會用假音和氣音說話,整段話講得亂七八糟,
齊深咸不禁想著自己到底是不是太過分了,無視男友的心願又離開兩人的家,
放任男友一個人對著偌大的房間胡思亂想,讓煎熬不斷發酵。
「對不起,我以後會改,你說的我會聽,以後我們一起開飯。」
齊深咸的一個優點就是他很大方地承認自己的錯。
「我討厭吵架,我討厭我講的話沒有被別人記住,
我喜歡家的感覺,我喜歡抱抱,我喜歡你煮的菜。」
他跳針式的講了很多話,齊深咸多半以「好」、「嗯」等等比較短的聲音回應,
他沒有去反駁,他將這些東西牢牢記住。
他還是抱著鍾照知,半強迫式的逼著鍾照知和他一起一拐一拐的走回臥室,
鍾照知還在哭,不肯放手,他嘆口氣說要拿冰塊給鍾照知冰敷,鍾照知這才點點頭。
齊深咸從衣櫃裡拿了毛巾,再去外面冰箱拿了冰塊,
沒想到才幾十秒的時間,回來的時候鍾照知竟然已經睡著了,
看到這樣的畫面他皺起眉,並且忍不住笑咧開了嘴,差點失笑出聲,
他都還沒開始講話,伴侶竟然就這樣自顧自地一股腦兒發洩完情緒後就直接睡去。
但願意勇敢面對自己性格最大缺陷的伴侶,
正是他喜歡的那個說得一口好道理、能好好分析劇本人物性格的人。
×××
第六天。
鍾照知的眼睛腫得快要睜不開。
齊深咸轉身過去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輕說了聲早安。
鍾照知覺得會變更好的,會越來越好的。
(完)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