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份　青山依舊
五十一章　洛基
　　……所謂情、理、法，雖然許某確實違反了國家制定的法律，但從情感面來看，他的
背景是值得同情的，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也並非不能理解。現實如何暫且不論，在年紀輕輕
就失去父親的他眼中，確實是政府奪走了他的家人，況且他所作所為都是以幫助他人為出
發點，只是選擇的方式──
　　不行，太直接了。
　　從情感面來看，他其實就是個因為失去父母而感到悲痛的孩子，人在強烈的悲痛中總
會做出傻事，這也是為什麼我國法律中『義憤』能作為減輕刑罰的事由。雖然他的作法有
值得檢討的地方，但出發點是好的，只是因為自身經驗對公部門缺乏信任──
　　不能正當化得太明顯。
　　但他的出發點是好的，只是在家庭環境的影響之下，他從小學習的對象便是義賊或民
間的正義使者──
　　用詞太正面了。
　　他從小學習的對象便是體制之外、立意良善不過作法錯誤的罪犯。我國的司法系統雖
然不會錯放──
　　不會錯放？就算是通篇謊言的社論，有些謊言已經越過了正常人能相信的界線，讀起
來更像是反諷。
　　「洛基，該休息了。」
　　「再十分鐘。」
　　「你的十分鐘是幾個小時？你已經兩天沒──」
　　「別煩我！」
　　沉默。
　　「……對不起，我只是、我得把這篇文章寫完，就算最後一點用都沒有，我總不能、
我需要做點什麼，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什麼都沒有──」
　　「洛基。」貼在他脖子上的臉頰是溼的，「最該阻止他的人是我，你不能怪自己。」
　　陸君寧沒有哭，酸澀的眼睛依舊緊盯著螢幕上的白紙黑字。對不起。他看到這三個字
出現在文件尾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手指自作主張地打出了什麼。蝦仔。他瞪著閃爍的游
標。許至清，我討厭你。
　　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手指停頓下來，突然湧現的心慌讓他立刻把一整排
字刪去，取代成：我愛你，我們都愛你，你回來好不好？
　　「是不是我們平時表現得不夠在乎他，」他的聲音抖得不像話，「蝦仔才會覺得自己
沒有老大重要？是不是我們太把他的照顧當作理所當然了？是不是因為我們沒有和他好好
談過他加入時發生的事？沒有告訴他雖然只過了半年，但他已經是我們不可或缺的夥伴？
」
　　Sandy 沒有回答，也許她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陸君寧把鍵盤推到一旁，臉埋進雙手
中，指腹壓著眼皮，直到漆黑泛起令人暈眩的漣漪。他明明是有預感的，但他相信再怎麼
樣，蝦仔都不可能在自己守夜時直接丟下他們消失，事實也確實是如此，只是他沒有想到
蝦仔會如此果決，連挽留的機會也不給他們。
　　是他不該在 Caroline 暫時解散之後放著蝦仔一個人，他知道 Caroline 的大家對蝦
仔來說有多重要，他明明比誰都要清楚這一點──
　　也許老大也知道，也許他是因為這樣才要求蝦仔看著他們，也許他真正擔心的並不是
他們幾個，而是要用他們綁住蝦仔。
　　「他到底跑到哪裡去了？」陸君寧問，「為什麼連看都沒來看我們一眼？他到底在做
什麼？他還要我們繼續等嗎？就不能直說我們到底能做什麼嗎？事情都已經這樣了，他還
是要跟以前一樣──」
　　「洛基。」
　　「我不想埋怨老大，這不是他的錯，我知道他一定比誰都要自責。可是……」他掙扎
地穩住自己的呼吸，「這不是他一個人的 Caroline，蝦仔不是他一個人的夥伴，這個結
果不是他一個人造成的，也不是他一個人該承擔的。」
　　說到最後他也不知道他是在說老大，還是他自己。
　　他們明明是一個 Team，是夥伴，是家人。為什麼非得這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
想到他們幾個哭成一團時依舊穩穩地支撐著他們的蝦仔和老大，像是要把他們收進羽翼之
下保護那樣伸長了雙臂，環抱著他們。曾經放不下自己保護者身分的只有老大一個人，在
蝦仔加入之後變成了兩個。若不是蝦仔，他們都不會發現自己盲目的信任讓老大養成了什
麼壞習慣，不會想著要挑戰他、真正挑戰他做出的決定。
　　結果同樣的事卻再度重演，他們沒能阻止蝦仔奮不顧身地撲向火坑。
　　「如果我們沒辦法帶蝦仔回家怎麼辦？如果老大也不回來了怎麼辦？」
　　「老鄭會想通的。」Sandy 用臉蹭了蹭他的肩膀，「睡一下吧，醒來之後我跟你一起
把文章寫完，然後我們去見蕭記者。」
　　「要是我醒來的時候妳就不在了呢？」
　　「歡迎你把房間反鎖起來。」
　　「要是妳撬鎖？」
　　「我不是 Sue。」
　　「跳窗？」
　　「從三樓？你也太抬舉我了。」
　　「如果我這樣抓著妳。」陸君寧圈住 Sandy 的手腕，「妳掙脫得開嗎？」
　　Sandy 嘆了口氣，拍了下他的手背。陸君寧已經很久沒有想過自己的生理狀態帶來的
影響，沒有想過自己的力氣是否比出生之後睪固酮一直都正常分泌的生理男性小。以他這
樣體態的人來說，其實他的力氣算大的，能夠算是輕鬆地扛起攝影機，使用增加了許多重
量的穩定器也不算困難。他知道自己的力氣比小小和 Sandy 都要大，和 Sue 比也許差一
點，不過 Sue 是 Sue，就算是 Phi 也沒辦法像 Sue 那樣帶著小霜從八樓跑到一樓。
　　但蝦仔把他死命收緊的手掰開時，他卻一點反抗的辦法也沒有，如果不是怕傷到他，
也許蝦仔連半秒都不會被耽誤。
　　「你認識我的這幾年來，洛基，你看過我做重訓嗎？」Sandy 用沒被抓住的手揪住他
的臉頰，「光是跑個跑步機都已經快要超出我的舒適圈了，要不是老鄭要求，我連踏上去
都不願意。」
　　「嘶──痛痛痛，那妳捏人怎麼就有辦法這麼大力？」
　　Sandy 放手之後拍拍他發燙的臉頰，「因為打字打多了？來吧，睡覺，不然我就要用
你的檯燈把你打昏了。」
　　「……真的能打昏人的力道也能打死人喔。」陸君寧嘀咕著說，任由 Sandy 把他拉
到床邊，掀起棉被把他裹了起來，接著在他身邊躺下。
　　他們和 Sue 同床共枕的次數多得不可考，有時候是 C 三任意取二，有時是三個人一
起。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一開始他爬床的對象其實是老大，畢竟是拯救過他的人，有
他在身邊通常都能一夜好眠。不過老大變得愈來愈忙，有時候連續幾天看不見人影，陸君
寧就找上了 Sue。
　　當時他的理由很簡單：Sue 就是那種看起來能夠徒手扭斷你脖子，事實上大概也能做
到的人。沒有心理上的安全感，他至少還能追求物理上的安全感。
　　Sue 聽他說起這個原因時惱羞得連續三天不讓他進門──事後他得知 Sue 很想跟他
當好朋友（當然她本人不會承認），還以為他是也想跟她拉近關係才找她一起過夜的（據
說 Sue 念書時一直很羨慕女孩子之間的友情，陸君寧的生理性別雖然有那麼點複雜，但
就角色定位來說當她的姐妹是沒有問題）──等他帶著特地排隊去買的檸檬派上門，就發
現 Sue 跑到 Sandy 那裡過夜了。
　　在那之後他們就成了三人抱睡小團體，陸君寧沒有過抱怨的意思，畢竟 Sandy 抱起
來舒服，不像他都是骨頭，也不像 Sue 都是肌肉。
　　「明天我也想繞過去家裡看一下，說不定他們會跟我一樣在陽台刷牙。」
　　「或是出來倒垃圾。」
　　「也對喔，垃圾車晚上六點半到，說不定還可以偷偷混進去說個話。」
　　「畢竟你跟垃圾最熟了。」
　　「妳很煩耶。」
　　沒有他們 Sue 會不會睡不好？沒有 Phi 和小小在身邊，鈴鐺過得怎麼樣？一個人不
知道跑到了哪裡，老大來記得要回家嗎？蝦仔現在是什麼狀況，有沒有被欺負、會不會覺
得害怕？
　　陸君寧很久沒有這麼害怕了，和其他人一起趕到舊城區、一起看著電視轉播時，他感
受到了許久沒有感受過的龐大恐懼。過去他的恐懼至少有具體的面孔，是陰暗的小巷，是
掛著惡意笑容的男男女女，是他大概永遠也忘不掉、被香菸燙在身體最脆弱的部位上的感
覺。現在他的恐懼卻沒有固定的形狀，不受時間和地點限制，一點一點抽乾他血液裡的空
氣，從角落開始染黑他的視線，直到恐慌突如其來地淹沒他的神智。
　　當時舊城區的每條道路都已經被封起來，這麼多警車、這麼多警察，只為了一個沒有
做錯過什麼事的平凡人，如果不是因為 Sandy 阻止，他也許已經直接不管不顧地試圖衝
破封鎖線──激憤中他好像又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之後得跟大家一個個道歉才可以──等
他們好不容易找到能溜進去的路，他和小 Phi 試圖往蝦仔的方向移動時，他們已經來不
及做什麼。
　　其實他們動作再快都做不了什麼，蝦仔和警方的追逐雖然讓他聽了覺得度秒如年，實
際上卻不過是幾分鐘的事情。
　　平時這樣溫柔的人，陸君寧不知道蝦仔原來能夠那麼殘酷。
　　他和老大比陸君寧以為的要像多了。
　　「Sandy。」
　　「嗯？」
　　「下次再見到蝦仔，我一定要揍他一拳，你們誰都別想阻止我。」
　　他的聲音悶在 Sandy 的肩窩裡，Sandy 的回答則是吹動了他的髮梢。
　　「放心，沒有人會阻止你。」她頓了會，「不過可能得阻止一下 Sue。」
　　「也是喔，這麼挺翹的鼻子，被打斷也太可惜了。」
　　「你的用詞真的很奇怪，洛基。」
　　真是個笨蛋，他和老大都是。他們怎麼就這麼愛這兩個任意妄為的傢伙，這兩個大笨
蛋又為什麼這麼愛他們？陸君寧繼續在腦中書寫他未完成的文章，斟酌用詞、衡量界線。
就算不大可能直接讓蝦仔被釋放，也要盡自己所能地縮短這個時間。許閔文當初被關了五
年，他不能接受讓蝦仔也在那樣的地方待上五年。
　　不能讓大眾忘記他，因為那是蝦仔的保護傘；不能讓輿論聚焦在 Caroline 做過的事
情，否則他不會被輕易放過。一個在失去父母後活在悲痛中的兒子，這是陸君寧和
Sandy 討論出來的角度，他只希望他們的方向是正確的，如果不正確，他們也得找到正確
的作法。
　　寫社論、找記者，談完之後去找 Sue 和鈴鐺。陸君寧閉上眼睛，腦海裡還是蝦仔說
出自己真名的聲音，還有他臉上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要燦爛，沒有一點陰霾，沒有一
點後悔──這次他沒有試圖驅散不願放過他的記憶，Caroline 還在一起時他們沒有留下
過任何一個人的照片，接下來這段時間會被大肆宣揚的影像不是他們的蝦仔，陸君寧得仰
賴記憶中的他，直到他們再次見面的那天。
　　「不能讓我們家只想著自我犧牲的笨蛋得逞，Sandy。」
　　溫暖的手拍拍他的背，堅定的語氣彷彿穩步下沉的錨。
　　「嗯，不管是真老大還是假老大都要被我們推翻了。」
　　如果是他們的被動造成了現在的局面，陸君寧不會再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