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海盜電台 12

作者: houseau3 (House)   2021-12-09 10:40:01
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十二章 夜談
  隔壁房間的格局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少了居住的痕跡,看起來像是租給旅客住的民
宿,或是傢俱店的樣品屋。鄭楚仁腳步有些不穩,但還能支撐自己的重量,一進門他就往
浴室走去,一邊走一邊脫下上衣,露出比許至清預期中要纖瘦的背影。
  「啊,你剛剛喝了這麼多,還是明天再洗比較好吧?」
  「不洗睡不著。」鄭楚仁抬眼看著追到浴室門口的許至清,「你這是要看著我洗?」
  外貌和聲音的反差不知怎麼地讓許至清臉頰發燙,他撇過頭,不去看鄭楚仁光裸的上
半身,視線越過鄭楚仁的肩頭望進浴室──底端擺著一個浴缸,牆面和小霜那間一樣裝著
幾個不鏽鋼的扶手,方便行動有障礙的人使用。
  鄭楚仁看起來還算清醒,也許他是瞎操心了。但和母親一起照顧父親、之後獨自照顧
母親的那段時間,他已經習慣了擔憂一切生活中可能發生的意外,許至清退到門邊,說:
「我在這等你,你一邊洗一邊和我說話,要是你突然沒聲音了,我會立刻進門。」
  鄭楚仁雙眼微瞇,「比起突然昏倒,我更可能只是找不到話題了。」
  許至清想了想,「要不然你唱歌吧?」
  鄭楚仁嗤笑,在許至清依舊定定地看著他時又笑了聲,「你認真的?」
  「我認真的。」
  黑沉的雙眼盯著他,過了好半會才移開。「隨你吧。」鄭楚仁一邊說一邊關上門,在
門只剩下一道縫隙時回頭問:「想聽什麼歌,這位客人?」
  人明明還是同一個人,神態和語氣卻產生了微妙的變化,許至清搖搖頭,結結巴巴地
說:「你快洗吧,早點洗完早點休息。」
  鄭楚仁「哈」了聲,把浴室門關上,接著他的歌聲透過門板傳了出來。
  他用的還是許至清不熟悉的女聲,音高並不比他平時的聲音高多少,但共鳴的位置似
乎有所不同,音色多了分清亮。真好聽,許至清感嘆。他一直都很羨慕唱歌好聽的人,羨
慕不是單純在唱出旋律、而是能用歌聲說故事的人。即便隔著一道門和淋浴的水聲,許至
清還是能聽出鄭楚仁咬字的清晰,還有收束尾音時傳達出的語氣。
  這次他唱的還是許至清父親寫的歌,《晚安,祝好運》,表面上聽起來像是父母唱給
孩子聽的搖籃曲,有段時間也經常被圖書館拿來在閉館時播放,直到這首歌在一連串爭取
廢除藝文圈評級規定的抗議行動中使用,歌曲和整張專輯立即被下架禁播。
  那是許至清的父親被逮捕前一年多的事情,當時許至清還是國中生,在學校四處都可
以聽見相關的討論,聲音最大的那些人咒罵無聊的社運份子用政治拖累了許老師,似乎忘
了這位歌手曾經公開對自己一級演唱者和詞曲家的評級表達排斥;人數不少但只敢偷偷表
達想法的人因為禁令反倒對這首歌更加喜愛,好幾個人曾私下找上許至清,想透過他向他
父親傳達來自粉絲的鼓勵和支持。
  檯面上的輿論就沒有那麼友善了,媒體一窩蜂分析起《晚安,祝好運》的歌詞,解析
字裡行間隱藏的訊息,結合許閔文過去的創作批評他透過藝術植入反叛思想的行為,表示
他應當接受降級懲罰。許至清不知道有多少人是真的這樣相信,但他猜大多數只是為了討
好當局。事後他父親確實因此被降到二級,也丟了好幾份工作。
  監視他們一家的人盯得更緊了,就連才十三歲的許至清也被「請」去問話過,那晚他
是在父母顫抖的擁抱中入睡的,他這才發現父母原來沒有他以為的無堅不摧。
  歌唱完的時候水聲也停了,鄭楚仁洗得很快,只圍著一條浴巾便挾帶著水氣打開門。
他的臉還是很紅,不知道有多少是因為酒精,多少是因為熱氣。許至清倒退了一步,注意
到鄭楚仁抓著剛才換下的衣物,立刻說:「我幫你拿去洗吧。」下意識想拿過衣服就跑。
  鄭楚仁翻了今天不知道第幾個白眼,說:「你是來預防我摔死的,不是來當我一晚傭
人的。」接著就慢吞吞地往後陽台走,不顧自己滴了一路的水,十分不講究地把襯衫和西
裝褲直接塞進洗衣機。
  「等等,要用洗衣袋,脫水也不能那麼久。」
  「……喔。」
  等洗衣機啟動,鄭楚仁便轉身走進廚房倒水,在餐桌邊坐下。不在意自己沒穿衣服,
不在意頭髮還是濕的,左手懶懶地撐著頭的重量,雙眼輕輕闔上。
  「衣服我可以幫你曬。」許至清說:「你去休息吧。」
  鄭楚仁輕哼,「說了你不是來當傭人的。」
  「只是一件襯衫一件褲子,哪家傭人那麼好賺?」
  「我家。」鄭楚仁揉揉太陽穴,嘆了口氣。
  許至清看著他浸在微涼空氣中赤裸的身體,實在看不順眼,便跑到浴室又拿了條浴巾
,披在鄭楚仁肩上。現在的他身形看起來有那麼點單薄,骨架其實並不窄,但身上只覆蓋
著恰好能撐起骨架的肌肉,肋骨線條依稀可見。
  許至清在他對面坐下來,猶豫了好一會才問出口:「你現在用的是你本來的聲音嗎?

  鄭楚仁瞥向他,視線透過低垂的睫毛和許至清對上,「什麼算是本來的聲音?很早我
就搞不清楚了。」
  許至清有點疑惑,「就是最放鬆的時候用的聲音吧?」
  「我現在就很放鬆。」鄭楚仁勾勾唇,「我曾經因為聲音不夠『男人』被罵過,『這
樣你底下的人怎麼會尊重你?你需要學會展現自己的權威。』什麼權什麼威,不過是個連
煎蛋也不會的廢物,但人在屋簷下,我也只能學著改變自己說話的方式。」
  他頓了頓,用平時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說話:「這方面我還滿有天賦的,不少人曾說
我這樣的聲音就適合在他們枕邊說晚安。這算是我本來的聲音嗎?我不知道,但這是我最
習慣的聲音。」
  「然後我遇到了一些讓我打從心底感到自在的人,在他們身邊我不是用自己的身份,
也不是用這個方式說話。」鄭楚仁再次改用今晚許至清第一次聽見的嗓音,「這不是我本
來的聲音,但這是我這輩子感到最自由的時候用的聲音。」
  「說實在,我已經不記得自己一開始變聲之後是怎麼說話的。」
  這是許至清沒有料到的答案。
  他在不算長的生命中也曾偽裝過、扮演過,在這個社會中大概沒有多少人能夠完全作
為真正的自己活下去。但連自己的聲音也忘記了是什麼感覺呢?許至清看著鄭楚仁沒什麼
表情的臉,他看起來並不需要別人的同情,這只是他自己已經接受的事實。
  也是啊,許至清也知道現在的自己和過去已經不同,但他還是許至清,總有些東西是
不會改變的。
  「你很厲害。」許至清說:「改天能教我變聲的技巧嗎?」
  鄭楚仁眉毛一揚,訝異隨即融進了從雙眼開始蔓延的笑容,「先跟我要了烤肉醬配方
,現在又要跟我學變聲,我怎麼沒聽說過你除了好動之外還是個好奇寶寶?」
  他父母到底都和這個人說了什麼?許至清抹抹發燙的臉,撇著嘴說:「那你教不教?

  「教,等我酒醒了就教。」鄭楚仁嘴角微勾,「總不能白當你叔叔。」
  這個人喝醉了怎麼那麼喜歡戲弄他。
  他們安靜地對坐了一會,耳邊都是洗衣機翻動的嗡鳴聲,許至清早先被打斷的思緒再
度浮現腦中。怎麼做才是正確的,是非的界線應該畫在哪裡,如果他們的武器只有真相,
他們又該怎麼面對謊言。
  鄭楚仁也曾為了這個問題掙扎嗎?Caroline 的其他人呢?許至清的父母是否也曾面
對過這樣的兩難,被迫在自己相信的正義和家人的安全之間抉擇?
  他其實早就知道答案了,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一整天了。」鄭楚仁說:「不,不只今天,你看起來一直有話要說。」
  許至清摸摸臉頰,「我不確定自己該不該有這個疑問。」
  「有疑問就是有疑問,沒什麼該不該的。」鄭楚仁的視線很平靜,「因為小霜的事情
?」
  許至清點點頭。
  「我沒有答案可以給你,我只是做了自己認為最好的決定。」鄭楚仁說:「但思考是
好事,至清。你是不解也好、生氣也好、挫折也好,永遠不要停止思考、停止質疑。如果
你反對我的做法就說出來,想罵我卑鄙就罵。我不一定會因此改變行動,但我會聽你們每
個人說話。」
  「……你怎麼霸道起來也那麼理直氣壯?」
  鄭楚仁聳聳肩,「我一向如此。」
  但許至清心裡還是輕鬆了一點,把紛亂的思緒整理成疑問似乎也沒那麼困難,他問:
「其他人也質疑過你嗎?」
  「當然,在你剛加入的時候不就聽到了嗎?他們五票反對,被我一票否決了。」
  「有一個人棄票?」
  「鈴鐺心裡有點包袱。」鄭楚仁嘴角一歪,「Sandy 差點要跟我拼命。」
  「但你還是堅持這樣做了。」許至清心裡沒有氣憤,只有好奇,「你怎麼能確定自己
做的是對的?」
  「我不能確定,但要在確保他們安全的前提下把你拉進來,我認為傷害你的感情是可
以接受的惡。」
  「就算這樣可能讓我心裡有疙瘩,甚至是在未來對你們不利?」
  「那麼我就只能讓那段監視錄影派上用場了。」鄭楚仁的語氣軟化了些,「但我不認
為你會這麼做,至清,你做不出傷害別人的事情,更別說是背叛自己的夥伴。」
  「可是你不能確定。」
  「嗯。但我有說錯嗎?」
  許至清搖搖頭,「沒有,我確實做不出這種事,也已經沒有能被人拿來威脅的把柄。

  鄭楚仁盯著他好一會,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這下 Caroline 全員都摸過他的頭了,許至清在鄭楚仁遲遲沒有抽回手時狐疑地看向
他,鄭楚仁露出許至清沒見過的尷尬表情,清了清喉嚨。
  「你以後會有把柄的,除了我手上那支錄影以外的把柄。」
  許至清被逗笑了。
  「老大,你這是在安慰我還是威脅我?」
  他們在輕鬆起來的氣氛中等待衣服洗好,鄭楚仁因為許至清的詢問說起他的父母到底
都提過他什麼事情。許至清的父親顯然是個八句不離兒子的傻爸爸,「我對自己真正的晚
輩都沒那麼了解。」鄭楚仁說,不明顯的笑容讓整張臉泛著暖意。
  即便在過世兩年後,許至清的父親依舊擁有讓他尷尬到想把頭埋進地板的能力,「是
不是很可愛?」可以說是他父親的口頭禪,許至清不管做什麼──從洗壞了爸爸的表演服
因而大哭,到換牙時因為講話漏風而不願意開口,再到遇上追到家附近的粉絲時試圖用小
小的身體擋住父母──他父親提到時總是會接著說:「是不是很可愛?」
  他的母親情緒比較沒有那麼外顯,和鄭楚仁的接觸也比較沒那麼多,但她還是會用驕
傲的語氣說起許至清,像是他為了抗議導師對成績吊車尾學生的態度,最後交了白卷的事
情;像是他在周遭的人都在說他父親閒話時,沒有發脾氣而是冷靜反駁的事情。他母親口
中的他就像是許志清理想中的自己,不曾膽怯、不曾遲疑,永遠都會試圖做出對的選擇。
  許至清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他的父母果然永遠都是他的父母。
  「抱歉,他們很少跟我提到你,應該是習慣幫你保密了……」
  「我知道。」鄭楚仁擺擺手,在後陽台傳來電子音時轉過頭,「哦,洗完了。」
  兩件衣服曬起來不到兩分鐘,之後許至清便催促鄭楚仁早點休息,在床頭留了一杯水
。怕他沒穿睡衣會著涼,許至清讓他多蓋了一條被子,房門沒有關起來,確保他只要喊一
聲,睡在對面客房的許至清能夠聽見。
  整個過程中鄭楚仁的嘴角都微微翹著,像是覺得他的操心很好笑。這大概就是百步笑
五十步?許至清認真覺得鄭楚仁的過度保護傾向比他要嚴重多了。
  「有事情就叫我,我很容易醒。」許至清補上一句,「畢竟我的工作是防止你摔死。

  鄭楚仁如許至清預期地翻了個白眼,說:「晚安,至清,快睡吧。」
  許至清在房門暫停腳步,回了聲「晚安」。
  夜裡他夢到了一切發生之前的父母,他被包裹在兩個溫暖而有力的臂彎中,像是小時
候那樣接受他們的安慰,不用想自己必須支撐起的重量。
  那是他很久沒有做過的好夢。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