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相期竹馬年(九)

作者: cherry427n (煮劍)   2021-12-09 08:02:49
相期竹馬年(九)
  與繁盛的花蔭不同,橋上行人絡繹不絕,光天化日之下,我們不好親暱太久,苗苗語
帶警告,實則一觸即止,因為我被親得安分了,便放我一馬,倚在橋旁幫忙解決那枝堪稱
罪魁禍首的糖人。
  ──蘭草君毫不憐惜地在吃蘭草君。
  我用餘光瞄他,不敢把這句話說出口,生怕之後被毫不憐惜對待的會換成另一個對象
。雖是如此,我一時也說不清心裡究竟希望如何。我想我是渴望與苗苗溫存的,可總忍不
住羞赧,僅僅貼著唇,就過於刺激;為了不示弱,又老是惹出他略帶強勢的一面,搞得自
己更加驚慌失措。
  苗苗原來也有這樣子的一面。
  除卻我所熟知的種種面貌──實力高強的劍修、勤懇知禮的同門、對外護短對內卻相
當隨和的青梅竹馬──原來他對我也會有這般如劍出鞘的一面。有些銳利的,卻不傷人,
爍爍明亮,被情意包裹著的劍鋒細細地磨向我,即便我隨之顫抖,也絕非出於驚懼。
  我不知不覺轉過身,手撐著頭,欣賞一身藍衣的苗苗在綠樹晴陽白水邊的身姿,他迎
風而立,瀟颯似楓、眉目如畫,怎麼瞧都是於我而言太過美好之人。
  這個人說他也喜歡我。
  日後我還能見識到更多的吧,之前未曾見過的各種樣貌。
  ……真好哪。
  修者求道,萬般追尋機緣,因著仙途漫漫,即便萬般砥礪心性,日復一日的修煉也難
免苦悶,說來也許可笑,但我隱約覺得「機緣」其實是修士們的想望,期待有朝一日撞見
大運氣,得以平步青雲。
  可今日我有了不同的感悟。
  機緣意味著的時機與因緣,或許並不僅僅是突如其然的際遇,或者縹緲而不可強求的
運數;它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遇見的一個人,以及在漫長歲月中,與這個人牽絆而生的
緣分。我與苗苗在緩緩的時光中長成,直至變成了彼此欣賞的模樣,這或許,也可謂奇跡

  若非如此,我便無法說服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與他情意相投。
  
  「阿原又在傻笑了。」苗苗回望著我,與我一般將身子伏在橋上。
  「自然是有不得不微笑的事呀。」我說,朝他挪近一兩步。
  「──是我完全不敢奢想的如願以償。」我想了想,又說道。我不好意思明說那是什
麼樣的願,但苗苗會懂的吧?我輕手捻去他臉上的一撇糖絲,低頭將之抿去。苗苗定定看
我一眼,若有所思。
  我不願意說得太白,他也依我,我們靠著交談,聊的盡是無謂的小事,彷彿兩隻竊竊
私語的小麻雀。橋下花葉隨江湍流不止,時間的長流又會將我與他帶至何處呢。
  「阿原比起我之前見過的天乾,都不一樣。」苗苗突然說道。
  他比我有歷練得多,出外頻繁,自然見識也廣,早已遇過天乾或地坤並非不可能,我
問他為什麼,猜想是自己修為低微,比起天乾們一貫強盛的聲名,自然不及。
  我又想起了平生所見過的唯一一名天乾修士錦槐,他的氣勢與俊美程度一如傳聞,正
是天乾該有的自負模樣,我也還記得他甫一見面就釋放香息,逼得苗苗受苦。如果錦槐對
地坤毫不留情的作為在「天乾」之中實屬正常……恕我無法認同。
  就算我當不了厲害的天乾,不是錦槐這種人,那便挺好。
  苗苗說的也正如我所想。
  「之前在小秘境探索時,我因緣際會,與兩名乾坤修士共同行動過,分別各是自傲的
天乾與溫順的地坤。這樣的性格互補,在世人眼中據說最是天造地設。」苗苗娓娓說道,
這件事我沒聽他提過,聚精會神聽著。
  苗苗話音一轉,「依我所見,我倒覺得那名地坤法修比天乾體修有更高深的境界,實
則並不需要特別依靠誰。可即使如此──」
  苗苗說話的聲音淡了下去。
  「即使如此,那名天乾態度倨傲,有時甚至可稱是頤指氣使,好像地坤皆須以他為首
。彼時我尚未羽化,作為一名『普通修士』,即使我與他的修為相差無幾,對方也很理所
當然地要求我對他馬首是瞻。他的底氣並非出自於修為高或者歷練深,說到底,也不過因
為他是『天乾』罷了。」
  苗苗抓著橋木的手收了緊。他不是會因為他人的舉止輕易動搖的性格,現在顯露出情
緒,當初說不得遭遇了多難忍的事;作為性格堅毅的劍修,苗苗可能忍了,結果對方居然
能惹怒他,讓他記仇到現在。
  苗苗明明這麼生氣,當初回到宗門竟還面色不顯,十多年前的事,我卻一無所知。
  我搭上他的手,輕扣他的指尖,有點心疼他,又有點想唸他。苗苗不想弄疼我,放鬆
了力道,不再緊抓橋木,我趕緊勾住他的食指,給予一點遲來的安慰。
  「……我其實還救過那傢伙的。可能因為這樣,反而對天乾的形象更不以為然了?」
苗苗接收到我的安撫之意,自己笑了一下,我好奇詢問他們當時遇到了什麼事。
  「也沒什麼……當初只差最後一關就能通過秘境之主的試煉,那天乾想速戰速決,以
為自己扛得住,沒有經過商量,就貿然跑去踩迷魂陣……最後我以劍氣破開法陣,將他撈
了出來,人才沒有殞在陣裡。」
  我配合地「哦!」一聲,十分投入。
  「總之,那天乾出陣後怪地坤沒能及時提供援助,才使得自己出醜,拉拉扯扯的,連
我一個外人都看不下去。他以為自己是誰?那──」
  苗苗罵了個詞,我驚訝地「嗬!」一聲。
  「你肯定揍了那天乾一頓吧?」我猜測道。
  「裝作是在破除剩餘的陣法,用劍氣甩了他好幾巴掌呢。」苗苗眨了眨眼。
  「不愧是見義勇為的蘭草君!」我鼓掌叫好。
  苗苗又笑了下,嘆道:「一時解氣也改變不了什麼,那兩人之後繼續同行,地坤依舊
得聽從天乾,我無能為力。」
  而如今,嫉惡如仇的他自己成了地坤,日後恐怕時不時要親身遇見這等糟心事。
  我好像漸漸懂了……過去的我並不認為自己能修出金丹,沒怎麼了解與乾坤有關的事
,苗苗當初即使一五一十地告訴我這件事,不曾親身遭遇的我,或許也無法有相同的體會
吧。所以……
  「所以……」苗苗的聲音越來越低。
  流水、樹枝曳動以及行人嘈嘈之聲,略過這種種雜音,我逐漸聽出了他真正想同我傾
訴之事。他說著:「我總感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被惡人強擄在車棚中,任人魚肉的孩
子。」
  苗苗白皙俊俏的面孔染上鬱色。
  我看不得他消沉,猛地直起身,大聲道:
  「你若是之後又遇到這種可惡的人,叫我!我給你撐場面!作一個聽地坤呼來喝去的
天乾也沒有問題!讓那些人大開眼界!為地坤修士們爭一口氣!」我自告奮勇,內心暢想
屆時一定要絲絲入戲,擺出惟苗苗是從的恭敬模樣。
  「……呵呵。」苗苗彎著眼睛笑出聲。
  「所以我才說,阿原跟其他天乾都不一樣。」他雙手攏住我搭著他的手,如同捧起一
隻迷茫而天真的流螢,仔仔細細地呵護在掌中。
  苗苗的情緒緩和了些,我觀察他的神態,斟酌說道:「我不在當場,因此也不適合評
論什麼,但我想,世上人百百種,既有那種倨傲的天乾,也會有性情溫和的天乾的。苗苗
可能之前運氣不好,湊巧都遇到了老鼠屎……?」
  「那麼老鼠也未免過多了。」苗苗不帶惡意地揶揄。
  「天地這麼大嘛,或許有哪片神州大陸是沒有老鼠的哦?」我異想天開,「或許有哪
個地方,根本沒人在意天乾地坤或者『普通』修士應該要有什麼面貌。」因為都不普通,
所以也都變得普通了。
  「要真是那樣,約莫也挺好的。」苗苗淺淺一揚唇,神情還是不太信服。他一晃手上
那根吃完糖人剩下的木籤,順手以靈火將木籤燒成灰燼,接著指尖隨風一撚,把那抹不快
的回憶也扔進風裡。
  我搔搔臉,絞盡腦汁想說些什麼去撫拭掉他臉上那層薄薄的落寞。
  「──那麼,至少與我在一起時,你不必擔心。我向你許諾,絕對不會像你之前遇到
的天乾修士那樣待你,這樣好嗎?」
  即便我改變不了他人的作為,以自身的一己之力,倒仍能為苗苗張起獨屬於他的一傘
屏障。我的修為確實不如他,然而只要我是天乾,就不成問題。
  修士作出的應允會成為因果,在漫長的仙途中,結成星點或是焰火般的節,融為命數
的一環,此前此後,再無法悖離。
  這話一說出口,即使苗苗不點頭答應,因那出於我自身的意願,天道便會承認;此約
束將會與我的道心長久牽繫。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妥貼且實在的方式。
  苗苗聞言睜大了雙眼,我暗暗期待他能因此露出放鬆的笑容。
  他道了謝,但沒有笑,神色淺淡,反倒看似因此煩惱。
  「怎麼了?我這麼說讓你為難了嗎?」我不安詢問,飛快在內心思索這承諾有什麼不
妥。難不成這番話也在某種程度顯露出了所謂的「天乾的自傲」?
  苗苗沒有回答,他勾起我的指頭,低聲說「跟我來」,接著一路都不發一語,帶我走
上彎彎繞繞的小巷,逐漸遠離鬧市。他走得很熟悉,經常來往的樣子。
  我憋滿肚子的疑惑,乖乖跟著,最後我們到達一處人煙稀少的角落,附近只有一片柳
林與幾座簡陋的小茅屋,雞鴨的鳴響隔了一小段距離,並不嘈雜,反而有種生活的實感。
  這裡有他想給我的答案嗎?
  小茅屋飄起細細的炊煙,我隨苗苗的視線一齊觀望好一陣子,還是不明白這其中是否
有特殊寓意,好半晌之後,苗苗才開口。
  「從左邊數來的第二間茅草屋裡,住著我之前接濟過的那名小乞丐。」
  「是為了包子曾經追逐過你的那位嗎?」
  「是她。」苗苗聽到我記得,聲音明亮了些,「她現在已經有子孫環侍了呢。」
  當年流離失所的小女孩,從偶然遇見的年輕修士手中得到了果腹的食物,以及後續間
或的幫助,如今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家人。苗苗總是自告奮勇下山防護這座村子,也與這
份緣份有關吧?
  「──真好啊。」我不禁感嘆。
  「真好啊。」苗苗也附和了一聲。
  「凡人的生命匆匆而短暫,而修士的壽元綿長,即使如此,我有時仍懷疑,修士們以
百以千計的壽歲,是否真能達成比凡人所多的成就、是否確實更有意義。」
  苗苗收回視線看向我,不是開玩笑的語氣。語畢,他貌似也自覺這樣的疑問荒謬──
怎麼會有「仙人」羨慕凡人呢──無奈地搖了搖頭。「很可笑吧。旁觀他們的歲月流逝,
我竟有種……被留下的錯覺。」
  我的週遭只有比我修為更高的師父、師兄們,以及苗苗,即使有隔壁宗門的人跑來搗
亂,同是修士,也少有轉眼間,誰就抵達壽限的狀況。我無法斷言自己不喜外出的事實,
與我害怕和凡人有過多牽扯無關。
  入道以前的塵世之事,本應拋下,我已記不清父母的樣貌,失去他們的痛楚卻始終未
能徹底遺忘;正因為我拋不下,才深感苗苗頻繁入世的堅強。數十年來他鮮少與我談及這
份心緒,現今這份述說掀起惶惑的浪潮,我窺見了潮之下,他長久以來隱而不發的微小不
安。
  「……無論如何,我在的哦。」最末,我只能給予蒼白的安慰。
  苗苗望著我的眼神原先是沉穩的墨色,恍若無星之夜,聽了我簡樸的回答,竟漾出夜
湖泛著星輝般的光芒,濕潤的、曖曖的,令人憐惜。
  他在我伸手抱住他之前,先一步將我摟進懷裡。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正想說,謝謝阿原在這漫長的日子裡,作為『錨』一直陪
著我的。這樣子的阿原,已足夠好。」
  苗苗的手掌虛虛地扶著我的背,從他的指尖的動作我能察覺到一絲猶豫。他想怎麼抱
我都可以的,就算激動得想大力猛拍我,也沒問題──我想讓他知道這一點,因此自己弓
了身,將整片背都往他的手心貼去。
  「想抱就抱,別客氣!」我趁他看不到我的臉,為了掩飾自己的赧意,刻意出言撩撥

  「阿原你才是。」苗苗按著我的後腦往自己的肩膀輕輕一推。
  我原先只是虛浮在他肩上的臉實實埋進了他的頸窩。
  我們身量相仿,互相靠在彼此的肩頭上,有一種合該如此的熨帖。這個抱法也不是第
一次了,我怎麼就還是這麼緊張……苗苗的香息我也不是第一次聞了,為什麼這時覺得格
外芳甜……
  「又差點被阿原把話題帶跑……」苗苗與我抱了一小會,回過神來,「我是想說,阿
原不必特意為了我去當『特別的天乾』,也不必對天道起誓,我不想你因為我是地坤而必
須額外顧慮什麼。」
  能與你心意相通,於我而言已是極大的幸事,我不願你因此受累。苗苗又道。
  這句話是貼著我的耳畔說的,我被他的呼息吹得耳根發熱,腦子轟轟作響,幾乎不能
思考,很努力才從滿腦子的混沌中揪住一線微妙的靈光。
  苗苗給了我一枝糖人,我回許他一個輕而易舉的承諾。我本以為這很值當。
  他總是護著我,而過往的我只能在不痛不癢的小事回報──煉藥、補衣衫、煮些沒有
好處也沒有壞處的解饞甜食──現今總算也能給予具體的慰藉,苗苗卻說,他不希望我這
麼做。
  我雖然明白他的意思,曉得他是好意,但還是……感到些許的沮喪。
  ──希望苗苗也能依賴我一些。
  這麼想的我,是天乾的天性在作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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