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菊殘猶有傲霜枝 第一章 梨花淚-7

作者: devaozera (夢行 | 夏爾菈)   2021-12-05 23:35:36
  前軸子的戲大多唱得含含糊糊,臺下座兒吃點心的吃點心、聊天的聊天,不把臺上竭
力演出的戲子當回事,偌大的戲院全然就是個交際談天的場合,大夥都在等紅角兒出來。
  上一齣唱完了,戲子們鞠躬退場,文武場奏起下一齣的樂曲,昭翊邊嗑瓜子邊聽隔壁
桌的戲迷交談。
  「欸,接下來是《貴妃醉酒》了吧?」
  「是啊,秋霜莫唱的楊貴妃。」
  「是他啊,冬爺捧的那個?」
  「又不是科班出身的,堂子的年頭早就過囉,當然是冬爺捧他才能在輪轉子的戲班唱
,《貴妃醉酒》是他的拿手戲,唱得可騷了,你等會兒看了就知道。」
  昭翊對這番話感到好奇,眼光瞥過去,是兩個穿長衫的中年人,身上衣料子用得很好
,放了一桌子的點心卻完全沒動過,興許是來晚了沒搶著樓上座位,才坐在這裡。昭翊移
開目光、豎起耳朵,在樂聲裡繼續仔細聽他們說話,樂聲綿延了好一會,還沒看到人上臺

  「怎麼還沒出來啊?」
  秋霜莫又不站條子,不會這麼早出來的。」
  「嗄?相公不就是要給人瞧的麼?還當自己是正經人了。」
  「這個秋霜莫雖然是堂子出來的,倒敢端角兒的架子呢,擺臉色的功夫可出名的,聽
完戲咱們去流仙堂一趟,見識見識吧。」
  「哈!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哪會兒告訴你是來聽他唱戲的了?來看他就是瞧美色呀,該要上臺了,你看著。

  昭翊正聽得一愣一愣,鑼鼓敲了幾響,戲臺上終於走出人來,是生一丑,站定了就朗
朗唸起詞來,這齣戲的開頭對昭翊來說無聊得很,他瞅一眼哥哥,也是一臉意興闌珊。臺
上兩人拂塵一揮,換兩雙提宮燈的旦角上來,座兒很安靜,彷彿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想打瞌
睡,前頭已經捱了好幾齣混水似的戲,還要再看一群龍套拖拖磨磨,到了中軸子的主角要
是再唱得不好,恐怕大夥就要掀桌子大鬧了,霜莫的運氣真差呀……
  昭翊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來就倏然清醒了──貴妃娘娘戴點翠鳳冠,穿大紅蟒袍,
手上持折扇,腳步姍姍走著唱著,一臉紅妝嬌豔盛放,尋不著眉尾的那點黑痣,眼角給勒
得高高地,要不是聽見旁人說了,他完全認不出來那是霜莫。
  臺上的貴妃娘娘婉轉地擺弄扇子,往左一個遮面,往右再一個遮面,從扇面後頭探出
來的是一張氣度雍容的笑靨、一股豔壓群芳的自信,彷彿燈光只往他身上照,昭翊的視線
變得狹窄,後頭的宮女一字排開,但他只看得見惟一的貴妃娘娘,一動一靜都將雙手小心
揣在水袖裡,若拋起水袖來,必定是圓滑俐落,不多抖弄出一絲浪;若露出細白雙手來,
必定是柔軟生動,像一對白鴿子翅膀似的。
  貴妃手裡扇子一翻,喊一聲:「擺架百花亭──」便從椅子上款款站起來,穩當矜莊
,一步踩出一朵青雲。
  還沒醉酒的貴妃還不到看頭,眼看霜莫扮的貴妃一杯一杯接著喝,步伐愈來愈晃蕩
,來回流轉的眼光一片模糊曖昧,好像胡同裡被風左右擺弄的紅燈籠,明明招睞著什麼,
向左擺、向右擺,偏偏就是不向臺下擺,引頸盼盼的人們怎麼也接不住他的目光。
  樂聲愈加明快,他向後勾起一隻腳,搖搖顫顫往下蹲,蔥尖似的手指捻起花,湊上鼻
子嗅,又軟腰一扭,面迎臺下臥倒了,那枚看不見的花禁不住這樣嬌媚的風情,便散開了
,落在他柔弱無力的身子上。
  一杯酒又端上來,貴妃娘娘看起來像是真醉了,眼神往沒人知道的方向茫茫飄去,笑
吟吟地亂甩水袖,舞著碎步走,紅唇一張,啣住酒杯,那腰身沒有骨頭,是一席垂軟軟的
絲綢,順勢往後彎下去,傾出一道道桃紅色的、靡靡的波瀾,貴妃身上的粉氣酒氣都橫流
到臺下來了,這樣一杯一杯灌下去,大夥都昏昏醉醉。
  昭翊半張著嘴,雙頰有點發熱,想起家裡鋪子有個愛上妓院廝混的常客,他說女人不
是盡量騷媚就好,最有魅力的女人要有七分嫻婉,三分妖媚,差一分就走了風味;撩人不
能撩到滿,最多七分,要留三分矜持,讓男人去探又探不到,心裡癢著,如此一來就要時
常去找她撓一撓。霜莫把這樣的分寸抓得恰恰好,既有貴妃的矜淑皮囊、又不失煙花女的
媚骨子,上層人喜歡的嫻雅、下層人喜歡的粉俗,都被滿足了,聽那滿場叫好就是印證了

  然而那雙眼睛無論看向哪個對戲的角,永遠都是用尖尖的眼角去瞅,瞅牆角積塵一般
涼涼冷冷,眼光一轉,嘴一抿,就生出一瀰薄薄的煙雨幕子,隔離臺下座兒,但那煙雨來
去匆匆,不引人注意,再一個嬝嬝轉身,就悄悄收起來了。
  別人唱的貴妃雍容典雅,一顰一笑風光明媚,是繁春朗夜裡的一輪渾圓滿月;霜莫唱
的也是雍容典雅,一顰一笑風光明媚,卻偏偏是深秋寂夜裡的一輪憾缺弦月,儘管華光絢
麗的扮相蓋住了他原本的長相,依舊月光清幽。
  一直到戲快唱完了昭翊才瞧清楚,原來霜莫表面上唱的是貴妃,打從心底唱的卻是嫦
娥,他身上有著從月宮帶下來的一股冷清寂寥,儘管偽裝成熱烈怒放的豔花,那也是冰霜
開成的。原來的嫦娥恨的是獨守月宮,不能斷卻夜夜思念;霜莫的嫦娥恨的是窘困月宮,
任憑凡間赤裸裸的目光朝自己打量。察覺他真正扮演的角色後,昭翊就認得他了。
  嫦娥畢竟是天仙,對人間還是有些瞧不上眼,霜莫有的是風情、懂的是看戲人的心,
卻用那雙嬌媚勾人的眼睛,高傲地、不屑地睥睨座兒、俾倪凡人。
  戲臺中央的霜莫一圈一圈不停轉著,長長的水袖飄起來,不讓人看清他的神情,吹起
散花、吹起飛雪,將自己與世人隔絕,最後鷂子似的撲翅翻身,墜落在地上。
  周圍人們都在拍手叫好,昭翊卻瞧得心肉直跳,霜莫躺在地上的眼神,竟然跟他站在
白綾前是一樣的。
  一片喝采淹沒了戲院,霜莫巍巍地爬起來,也不瞧臺下任何人一眼,草草鞠躬罷了
就凍著臉色走出戲臺,昭翊喊了哥哥,說累了想離開去找朋友,昭翰還想再聽下一齣,就
揮揮手叫他先走。
  昭翊不知道卸妝換衣要花多久時間,出了戲院就趕著往珠市口的方向走,這時候天色
還沒暗,街道的另一端是一片夕色,他到了流仙堂的後院牆外,照舊爬上牆頭,坐在梨花
樹後頭等霜莫。
  朱紅的夕陽斜照在白梨花上,又漸漸淡去,天邊的紫紅雲霞消失了,藍黑的夜色慢慢
壓下來,昭翊在硬磚牆上坐得屁股都疼了,跳下牆活動筋骨再爬回去,別說是霜莫,就連
一隻鳥的影子也沒瞧見,他遠遠聽見前頭的屋子人聲愈來愈熱鬧,不時傳來唱戲歌聲,後
院這裡卻是冷冷淒淒,只有夜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
  昭翊不認為霜莫會忘記約定,約莫是被什麼事耽擱了,剛才在戲臺上的他是那樣豔
光照人,一定有很多人想見見他,自己也沒什麼要緊事,他和家人說過今天要跟朋友一塊
逛街,就在這兒慢慢等著,想著等會兒要帶霜莫去吃什麼小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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