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菊殘猶有傲霜枝 第一章 梨花淚-6

作者: devaozera (夢行 | 夏爾菈)   2021-12-04 21:48:59
  胡同外樊仁號樓上的屋子裡,夏家一家子圍在桌上吃早點,爹爹咬一口焦圈兒,配
一口豆汁嚥下去,開口叫昭翊吃完了去送昨晚做好的幾件長衫,要送到福韻堂,昭翊啃著
馬蹄燒餅點頭答應。
  那福韻堂跟流仙堂都在石頭胡同裡,昭翊吃完早點,下樓去鋪子裡揣了布包出門,抬
頭望了一下,朗白的天空沒有雲,他拐進石頭胡同,沿熟路走到福韻堂交了東西,再順著
胡同繼續走下去,來到流仙堂,繞到後頭院牆去,跟裡頭天仙的邂逅也是好幾天前的事了
,他想看看霜莫在不在梨樹下,就翻牆上去了。
  隔著白花綠葉的間隙,昭翊瞧見霜莫正靠著樹抱著膝坐,穿水色的衣服,上頭的繡
花遠遠望去像是淺淺的水浪。說起來他倆之間早就有無數次的碰巧,碰巧都不碰巧了,可
這次碰上了依舊讓昭翊心上詫喜。
  「欸!霜莫、霜莫!」昭翊拔山倒樹地撥開白梨枝椏,抖落一地雪花,探出臉來喊著

  幾枚雪點落到霜莫身上,他仰起臉,目光對上了坐在牆頭的昭翊。
  他只是瞧著昭翊,有如天上神仙靜靜地、漫不經心地瞧著人間,不發一語。
  昭翊便開口了:「來找你了,今天不練戲麼?」他繞過來後院時就沒聽見唱戲的聲音
,也是不知道說什麼開場白好,便率直直問了。
  霜莫搖頭,從樹腳邊站起來,走到牆邊,將頸子仰得高高地望向昭翊,昭翊發現他的
眼睛周圍紅紅浮浮的一圈,像上了戲妝的胭脂那樣,但他一張臉蛋素素淨淨,沒抹油彩沒
描眼圈。
  「你眼睛好紅啊,哭了麼?遇到什麼事了麼?」昭翊這樣問他,一半是出自好奇,一
半是出自關心,他早看過無數次霜莫流淚的模樣,每一滴淚看來都那麼沉重,像是載了半
片天下的悲哀與苦楚,他哭的時候,天邊烏雲沒有他那樣的哀愁,都不敢下雨,昭翊不懂
那些複雜的情緒,一直以來也不敢作聲,只敢隔著牆看,但上回越了過去,這回他便能說
出口了。
  霜莫立刻低下頭,昭翊看不見他的臉了,「沒什麼。」霜莫語氣和上回昭翊問起堂子
一樣,話語後頭的東西藏得緊密。
  這讓昭翊更好奇了,但他想最好不要再問下去,雙眼盯著霜莫頭頂,心裡轉轉繞繞得
緊張,想該說什麼話好。
  興許是沒聽見昭翊吭聲,霜莫又抬起頭了,兩人目光又對到一塊,昭翊趕緊拋出一句
話來:「你唱戲挺好聽的,唱多久了啊?」
  霜莫一臉不明所以,愣了一下才回答:「五年吧。」
  「難怪唱得好聽,可以唱幾句麼?」昭翊是真心這樣想的,但一問出口聲音竟然乾乾
地,說完話,他清了清卡澀的喉頭。
  他的尷尬被察覺了,霜莫嘴角一撇,又轉開了眼光,「我不想唱。」
  昭翊用唾液潤了潤嘴巴,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從容一些:「那你有在哪裡唱戲麼
?我想去聽聽。」
  「東城那裡。」
  「啊!那裡都是有錢人去的,你會去南城的戲院唱麼?」
  「會。」
  「什麼時候啊?哪間戲院?」昭翊一邊追問著,一邊緊瞧著那雙冷月似的眼睛,一對
月光瑩瑩透透,水波似的蕩漾,他看不透那雙眼睛,若是冷漠,怎麼會這樣粼粼生動;若
說有情吧,光芒也未免太寒冽了。
  「一直問做什麼?」霜莫顯得不耐煩了,用眼角瞥向昭翊。
  再度得了他的目光,昭翊笑容洋溢起來:「我想去聽呀!想看看你在臺上什麼樣子。

  霜莫眼光動搖了,喃喃回答:「十九那天在廣德樓,唱中軸子。」
  「哪一齣啊?」
  「《貴妃醉酒》。」
  「唱什麼角?」
  「楊貴妃。」
  昭翊一聽吃驚地瞠大眼睛直呼:「哇!你這麼厲害!唱楊貴妃的身段不是要很好麼?
」才說完話,他就暗自想自己太沒眼光了,像霜莫這樣一個絕色天仙,又有一副空靈清澈
的好嗓子,唱這樣尊貴不俗的角才不算委屈。
  霜莫卻一臉不以為然,「不就是照著前人傳下來的去唱,還能怎麼著?」他直著頸子
,端著好看的臉蛋,靜雅矜持,又複雜莫測,畢竟是在戲臺上來去的人,下了戲也卸不乾
淨臉上油彩。
  然而昭翊十幾年來都腳踏實地過活,是個樸實的人,沒有什麼需要矯飾的時候,說話
直,性子也直,和上回一樣,一股勁上來了也沒多想,就興沖沖地脫口邀約:「那天我去
聽你唱戲吧!你下戲後有空閒麼?我們去前門大街逛逛夜市,那裡比珠市口還熱鬧。」
  「嗯。」霜莫沒有上次那樣扭捏退縮了,很快就點頭答應。
  「那我散戲了去後臺那兒等你麼?」昭翊心裡很高興,說話的聲音又高亢又雀躍。
  霜莫看著昭翊笑嘻嘻的模樣,頓了一下,悄悄別開眼睛說話,不知道盯著樹梢的哪
裡,「你來這裡等。」
  「得,我會在這裡等你。」
  兩個人說定了,昭翊期待著。平常的日子總是過得慢悠悠,這次卻隨他的心意奔得飛
快,吃過了早點,去幫忙跑跑腿、裁裁布、顧顧鋪子,恍恍惚惚又是回家吃晚飯的時候,
一直到十七那天昭翊才回神,他不怎麼記得這些日子裡發生的事情,就記得過兩天的下午
要去廣德樓聽《貴妃醉酒》,他告訴哥哥要去聽戲,昭翰想好一陣子沒聽戲了,答應和他
一塊去。
  過了正午的大柵欄最熱鬧了,各大戲院外頭掛了張揚的水牌,上頭的字一張比一張斗
大,名號一個比一個響亮,人們從四面八方的街道逐漸聚集過來,遠遠就瞧見水牌上的名
字,瞧見認得的、青睞的就靠攏過去,好像被燈光吸引過去的蚊蟲。時代這麼動盪,沒有
誰身上沒個讓自己安心的癮頭,打麻將的麻將,抽鴉片的抽鴉片,不打牌不抽菸的就聽戲
,打牌抽菸的還是聽戲,這是最難戒的癮頭,會趁人們上街、交際的時候滲到眼睛耳朵裡
,人們可以戒菸戒牌,就沒有人願意戒聽戲,那樣太殘忍了。
  廣德樓裡傳出打通的樂聲,鑼鼓當頭急急催,鐃鈸從旁點拍子,趕快了街上人們的腳
步,這或許比軍中的號令都還管用,原本散漫遊走的人群精神抖擻起來,有志一同地撞進
戲院裡,買了票,搶著好位子坐下來,買一壺茶、一盤瓜子,跟同伴話家常等開戲,最先
上臺的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小角,就湊合著聽,等開始唱中軸子,紅角兒上場了,那才是
真熱鬧。盯著戲臺看的每雙眼睛都是光陰長河裡的燦爛星子,竭聲叫好的每張嘴都是在古
今長道上的奔馬鳴嘯,一間戲院無論有多少歲數了,只要還有觀眾進來聽戲、還有戲子肯
上臺唱,就不會衰老。
  昭翊和哥哥還沒到兩點鐘就進了廣德樓買票,進去戲院裡,一樓的好位子都給佔得差
不多了,但他們還是找到不算太靠角落的後頭位子,跟大部分來聽戲的人一樣,點了一盤
瓜子配茶。
  開始唱前軸子的第一齣戲之前,一個已經施了妝容、著了頭面戲裝的乾旦走出來,嬌
俏媚人地擺首弄姿,藏在水袖裡的雙手風前花枝似的款款擺弄,靈巧的桃花眼照向臺下左
右逡巡,時不時拋出一個媚眼兒,有一群人倏地就站起來,爭著去撲一樣昭翊他們都看不
見的東西,其中一個還撞著桌子跌跤了,著實滑稽荒謬,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拋繡球招親
哪。
  都滿清降亡,步入民國了,舊時代的魂魄卻還住在這裡,乾旦在開戲前站條子這樣
的習慣還沒完全戒掉,這是一種戲子與臺下座兒的相互戲弄,弄的是一種看得著卻摸不著
,看似親密如膠卻又遙不可及,這樣隔層紗的情調,每個撲上去的都認為臺上那個妖嬌美
人是朝著自己笑,殊不知跟人家隔了好幾座山,越也越不過的,但誰也不願相信自己是隔
重山的那個。
  「這是誰啊?真夠風騷的,是不是堂子裡出來的啊?」昭翰已經開始嗑瓜子,一臉看
戲似的瞧瞧那群你爭我奪的人,又瞧瞧臺上賣盡風姿的戲子,明知故問,誰不曉得只有堂
子裡出來的會這樣不正格兒。
  「應該就是吧?」會唱前軸子的都是還沒頭沒臉的,昭翊哪裡認得,隨口虛應,接著
就聽見哥哥輕藐地哼了一聲。
  昭翊靠著桌子撐著頭,懵懵地瞧著戲臺,他壓根無法想像霜莫上來站條子的模
樣,這樣太俗氣了,正在臺上送笑的戲子是蝴蝶,霜莫是煙,蝴蝶本來就靠沾惹花裡的蜜
汁粉塵過活,而一縷輕煙飄過去什麼也不沾,也沒人撲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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