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澄】山海別意（二）
　　魏無羨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他正站在蓮花塢的回廊裡，飛簷勾角，亭臺樓閣，這裡的
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記憶裡的模樣。
　　這裡是他少年時的蓮花塢，那個他做夢也想回去的地方。
　　蓮花塢重建以後，他也只去過一次，許是太多地方翻新過，他置身其中心中竟無甚激
動，若要他形容，也只剩面目全非四字。雖然那次他有機會帶著藍湛將蓮花塢的周圍逛了
個遍，把他自己長大玩耍的地方一一指給他，恨不得讓他融進自己所有的過去裡，還故意
跳下了那棵樹被他接住，但後來發生的事，讓那次的蓮花塢之行著實算不上什麼好的回憶
。
　　重新回到這樣一個熟悉的蓮花塢，魏無羨簡直難以克制自己心底的激動，在什麼地方
與師兄弟們一起射過風箏，在什麼地方被江叔叔考教過劍法，在什麼地方師姐曾給他剝過
蓮蓬，還有各個角落都曾存著的他與江澄一起打打鬧鬧、比試劍法、摸魚戲水、闖禍被罰
的記憶，他就像是一個終於回了家的孩子開心的在其中四處遊走，這裡摸摸那裡瞧瞧，恨
不得抱抱每一根廊柱，翻翻每一片柵欄。
　　 「魏嬰！你會不會好好走路！在走廊裡上躥下跳橫衝直撞些什麼！」
　　魏無羨詫異回首，果然看到虞夫人正一臉忍無可忍的表情的站在他身後對著他怒目而
視。
　　自江家滅門，他被迫修了鬼道，這麼多年的午夜夢回中，親人從未入過他夢。他曾想
也許是因他做了太多錯事，所以他們從來都不想見他。
　　萬沒想到時隔多年，最先入他夢的竟會是虞夫人。
　　那個整天對他冷嘲熱諷、非罰即罵，卻為護他性命抽他一頓鞭子，最後卻被他連累致
死的虞夫人。
　　即使她沒有一天給過他什麼好臉色，即使他總說他此生沒見過比她脾氣還差的女人，
但其實他在心裡卻敬她重她，甚至還有些想念她。可驟然在夢裡相見，他便免不了想起師
姐喉嚨處冒出的汩汩鮮血，想起自己不僅沒有護好她的女兒還反而累她身死，那雙腿就好
似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重重的砸在了地上，砸在了虞夫人的面前。
　　「魏嬰，好端端的你發什麼神經？！要想跪就去祠堂跪，跑到我面前作什麼妖？」
　　魏無羨紅了眼眶，揪住她紫色羅裙的裙角，顫著聲音一遍一遍的說著對不起。
　　「你又整些什麼么蛾子？」虞夫人低頭看著他有些不耐煩的緊緊皺起了眉頭，隨後問
道：「怎麼就你一人，江澄呢？」
　　乍一聽江澄的名字，魏無羨登時愣住，況且這個問題他自然也是答不出來。
　　虞夫人見他半天沒有反應，頓時怒火中燒，大發雷霆道：「你答應我要好好護著江澄
，現在我問你他在哪你都不知道，你就是這麼護著他的？」
　　魏嬰聞言愣在原地，待到她食指上的指環立即化作長鞭，紫光流轉著要抽到他的身上
他也不知。
　　可紫電最終連他的衣角也沒碰到，不知從哪裡跑出的江厭離飛奔而至擋在了魏無羨的
面前，而那長鞭的一頭也被突然出現的江楓眠一手握住。
　　「阿離，還不趕緊帶阿羨去祠堂跪著，好好反省。」江楓眠看也未看魏無羨，只轉而
對江厭離道。
　　 「好了三娘子，你先消消氣，孩子有錯說兩句就行了，別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
江楓眠摟住虞紫鳶溫聲將她哄走，轉身的時候還給江厭離使了個眼色。
　　「江叔叔！師姐！」魏無羨跪在地上，見了他二人眼淚早已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江厭離半跪了下來，裙擺落在地上也毫不在意。
　　她伸手捧住了魏無羨的臉頰，用指腹不停的抹掉他臉頰上的淚珠，一臉心疼的看著他
道：「羨羨，你這是怎麼了？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魏無羨一邊哭著一邊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江厭離，好像生怕自己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一般
。
　　「你知道阿娘就是那個脾氣，不要在意。」江厭離摸了摸他的頭，輕聲安慰著。
　　魏無羨搖了搖頭，哽咽著喊了一聲師姐，一頭紮進了江厭離的懷裡。
　　江厭離笑著將他抱住，伸手在他的後腦上下摩挲著，溫柔道：「羨羨乖，師姐在呢。
」
　　魏無羨聞言淚如雨下，一時間竟泣不成聲。
　　他其實有好多話想跟江厭離說，他想說對不起，想說很想她，想說金淩如今做了宗主
一切都好讓她安心，他亦想將他這些年的傷與淚、苦與痛、孤獨與委屈統統的話與她知，
在夢裡他也想要放縱一回，在這世上最疼他的人面前放下他的偽裝，求一人安慰。可千言
萬語匯於喉頭，竟不知應從何處而起。
　　相擁許久江厭離才輕輕將他推開，撥開他額前沾濕的髮絲，輕笑道：「羨羨都多大了
，還哭的跟個小孩子一樣，滿臉都是淚。」
　　「多大了也都是師姐的羨羨，羨羨想要師姐給擦。」魏無羨將臉湊到了江厭離的跟前
，一如年少時無數次做過的那般對著她撒嬌道，臉上的神情卻似悲似喜。
　　江厭離笑著拿出手帕輕輕擦拭著他的臉頰，溫柔道：「好了擦乾淨了，時間不早了，
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阿澄要走了呢，阿羨快去追他。」說完猛地在他身上一推，魏無羨
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仰面躺在床上，愣愣的注視著客棧有些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才遲疑伸手，
摸了摸眼角的濕潤。
　　「魏嬰。」
　　魏無羨聞聲側過了頭，藍忘機此時已在他身旁掀開薄被坐起身來，低頭看著他，臉上
無甚表情，眸中卻滿是擔憂關心之情。
　　也無怪乎藍忘機如此，平日裡賴床花樣五花八門從不肯按時起床之人忽然醒的這麼早
，眼角還有未幹的淚痕，如何也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是做噩夢了嗎？」藍忘機問道。
　　魏無羨搖了搖頭道：「忘了，但大概應是個美夢吧。」他望著藍忘機忽的咧唇一笑，
伸手就把藍忘機重新拉得躺了回去，翻身壓在了他的身上，在他臉頰上胡亂親了幾口，然
後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趴著不動。
　　藍忘機也沒動，只伸手摸了摸他的發，單手攬住將他擁在了懷裡，二人溫存了好一陣
才起身洗漱。
　　這幾年魏無羨與藍忘機兩人在雲深不知處的時候並不多，大部分時間都在外游獵，雲
遊四方，此番正行至崇吾山腳下。晨起在酒樓裡吃著早餐的時候偶然聽聞近日多有路人慘
死山中，屍體心臟皆失，慘相不可名狀，面上卻帶微笑，詭異至極。魏無羨聽罷起了心思
便與藍忘機一同進山查看。
　　不曾想剛行至入山口，便遠遠望見了一行身著雲夢江氏紫色校服的弟子和一些身著碧
色衣袍的仙門子弟列隊正往山中行進，即使相距甚遠，魏無羨第一反應亦是拉著藍忘機悄
悄避開，心中卻不免奇怪此番並非雲夢地界，為何山中異動會由江家前來除祟，尋山口那
幾家零星的住戶一打聽才知之前他看到穿著碧色衣袍的正是在此地駐鎮的修仙世家舊館白
氏的門生，聽說前不久似乎是有人在山裡打獵的時候不小心破了什麼封印，放出了不知名
的東西，之後皆二連三便有人在山裡失心而死。
　　舊館白氏，魏無羨和藍忘機皆沒聽說過，想來也知大概是非常小的修仙世家。出了這
事後，白氏的家主帶著門生前前後後進山了幾次，也沒能發現這殺人取心的究竟是何物，
於是只能求助於大的修仙世家，這便求到了雲夢江氏頭上。
　　一般遇到這樣的事已不是普通的世家弟子能夠解決的，唯有求助經驗豐富修為高強的
世家家主，而如今四大世家中蘭陵金氏家主金淩年紀尚小經驗不足、清河聶氏家主聶懷桑
一問三個不知、姑蘇藍氏的家主經常閉關不出而含光君又常年在外遊獵行蹤不定，算來算
去好像也只能求助於雲夢。
　　江氏家主卻也爽快，帶著一行門生直接便來了此地協助白氏除祟，今日剛到就跟著幾
個白氏的門生一起進了山。聽說三毒聖手前來，住在這山中原本被這突發異動弄得人心惶
惶的居民百姓這才安心下來。
　　卻說三毒聖手這個名號在過去的十幾年裡是因憎惡鬼修而聞名遐邇，但凡疑似奪舍之
人被他撞上都免不了嚴刑拷打一番，近這三兩年裡不知怎的卻突然轉了性，好似對鬼修完
全失了興趣，倒是若有邪祟出沒求到他處，幾乎是有求必應，時間久了三毒聖手這四字竟
在百姓心中留了個降妖除魔、懲惡揚善的美名。
　　「江澄竟也來了？」魏無羨有些吃驚道。
　　藍忘機聽到這個名字眉頭一凝，問道：「可要進山見他？」
　　仔細算算，當年觀音廟一別，他竟已有三年未見過江澄。
　　魏無羨張了張口，隨後似是有些洩氣的擺了擺手道：「算了吧，恐怕他最不願意見的
人就是我，我不想惹他不快。」
　　藍忘機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我沒事，咱們走吧。」魏無羨拍了拍藍忘機握住他的那只手道。
　　沒走多遠，他不知為何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入山的山道，那一行九瓣蓮紋的紫早已消
失在了蒼翠的山色裡，藍忘機回頭疑惑望他，魏無羨這才嘻嘻哈哈的快跑了幾下，跟上了
藍忘機的腳步。
　　
　　誰知下了山剛一回到舊館鎮裡，他們就見到藍思追、藍景儀和金淩幾個小輩在街上打
打鬧鬧。
　　藍景儀一見到他們二人立即興奮的大力的沖他們揮著手喊道：「含光君！魏前輩！」
　　藍思追亦是一臉的驚喜，立時欣喜上前見禮道「魏前輩，含光君。」隨後又對魏無羨
道：「好久沒看到您和含光君，真的好想念你們。」
　　「哈哈確實很久沒見了，你們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魏無羨笑著問道。
　　「我們和大小姐一起出來夜獵。」藍景儀回道。
　　「藍景儀！你說誰大小姐呢！」
　　藍景儀與藍思追二人見了魏無羨和藍忘機全都第一時間沖到了他們二人跟前，只有金
淩一人在他們身後不遠不近的站著，此時聽了藍景儀的話這才怒氣衝衝的走上前來。
　　有些不情不願的對著他們二人施禮道：「含光君，魏前輩。」
　　「好久沒看見金淩，長個子了呀！」魏無羨笑嘻嘻的伸手摟住了金淩問道：「是跟你
舅舅一起來的嗎？」
　　原本還被他摟的有些彆扭想要立即躲開的金淩頓時忘了這事，瞪大的雙眸驚喜道：「
我舅舅在此？」
　　「嗯？你不知你舅舅今日來崇吾山除祟？」魏無羨奇道。
　　「當然不知，我一直與思追他們在外夜獵，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金淩疑惑的瞧了
瞧他。
　　「我這不是剛和含光君從崇吾山裡出來嘛，聽說最近山中總有人失心而死，本來想去
山裡探探情況，聽說你舅舅來了這不就趕緊避開了，我怕他看見我又生起氣來。」
　　「你胡說！我舅舅才不……」金淩脫口而出反駁道，說了一半卻忽然停下。
　　「才不什麼？」魏無羨問道。
　　「我舅舅才……才沒你說的那麼小心眼。」
　　「不跟你說了，我要去找我舅舅了。」金淩轉而看向藍思追與藍景儀，問道：「你們
倆呢？」
　　「自是與你同行。」藍思追回道，繼而對藍忘機與魏無羨二人行了禮：「思追與景儀
先行告退。」
　　
　　自與金淩他們告別，魏無羨當日便與藍忘機便離開了舊館，去了臨鎮甜水。到甜水的
時候天色已暗，二人隨意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夜裡沐浴過後，魏無羨懶洋洋的趴在床上，
藍忘機推門進來，坐在了床沿邊撫了撫他的脊背，不多時那只指節分明、纖長白皙的手便
順著他背部的線條一路摸下去，流連的停於腰臀一帶。
　　魏無羨下意識翻了個身，避開了他的撫摸一臉討好道：「今日有些累了，藍湛你行行
好，暫且就放我一馬，咱們直接睡吧。」
　　藍忘機沒有說話，只小心翼翼的低頭去吻他，輕輕撬開他的齒貝勾起他的舌尖細細纏
綿，一隻手已經撩開了他胸前的衣襟。
　　魏無羨微微愣住，平日裡多是他樂此不疲的撩撥藍湛，而藍湛則一般是任他胡鬧夠了
或被他撩的狠了才忍無可忍的把他無比強硬的往床上一壓，各種翻來覆去一番，如今日這
般主動倒是甚少瞧見，更何況在這綿長的吻中魏無羨亦感受到了藍湛身上的不安，他雖不
知這不安來自於何處但也免不了心下一軟。
　　雖今日他確實沒什麼這方面的心情，卻也任由著藍湛，配合著挺了挺身子，伸手回抱
了住了藍湛的腰肢。藍湛的身上一貫帶著冷淡的檀香味，在這曖昧中更顯濃郁了起來，魏
無羨嗅著這熟悉的味道不免也漸漸心猿意馬了起來。
　　意亂情迷之間藍湛還不忘單手將幔帳解下，垂下的瞬間立馬遮住了其中春景，唯餘桌
上的燭火搖曳，恍恍惚惚。
　　後在甜水他們又呆了六日，解決了三五凶屍，閒時逛逛，會會風土人情倒也自在無比
。直到，他們再次見了藍思追。
　　
　　
　　那是個清晨，天氣出奇的好，陽光也格外的明媚。
　　魏無羨是在和藍湛一起於街上吃早餐的時候看見藍思追的，並且只有他一人。看見他
的那一刻魏無羨的心就好像有什麼預感一般無端的慌亂了起來，可是他還是強迫自己笑了
開來如往常一般對著藍思追熱情的擺了擺手，叫道：「阿苑，怎麼這麼巧，幾天前才見到
這又碰上了。」
　　藍思追看見他時的表情就好像是松了一口氣，又好像是要哭了一般，他的模樣看起來
有些糟糕，頭上的抹額歪了些許，眼底也是一片青黑，看起來似乎是不眠不休了很久。
　　連與含光君施禮都來不及顧及，他徑直的走到魏無羨跟前，目露哀慟，輕聲道：「魏
前輩，並非巧合，思追是專程來找您的。」
　　心頭的慌亂愈盛，魏無羨藏在袖中的雙手不可控制的微微顫抖起來，他臉上的笑容有
些僵硬，問道：「出了什麼事需要專程來找我？」
　　「魏前輩，思追有幼時記憶，所以隱約覺得若是沒有及時找到您告知此事，您日後可
能會為沒能見上最後一面而遺憾，是以這幾日我一直在舊館周圍尋找您。此次完全是思追
擅作主張，金淩決計不許您出現在蓮花塢，可他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我擔心他撐不
住，想來若您回去他也許還會好些。」
　　「你他媽說誰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魏無羨一把揪住了藍思追的衣襟，雙目通
紅，目眥盡裂，恨聲怒吼。
　　藍思追不躲不閃，注視著他的雙眸露出幾分不忍，緩緩說道：
　　「江宗主他七日前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