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丈夫好像發現了。
他不是個細心的人，然而，這陣子覺得丈夫的態度有些不一樣。
出於直覺，丈夫可能已經發現，他出軌了。
他們交往十年結婚一年，從大學就在一起。一直都是很穩定的狀態，從各自最青澀的時期，到現在快變成中年油膩大叔。彼此各種模樣都看過。
前面三年，感情如柴火般熱烈瘋狂，一個視線交錯都能渾身燒灼。後來三年進入恆溫狀態，滾水不再沸騰，轉而保持穩定的溫度，像一壺設定好的熱水壺，倒出的水總是溫熱舒適，舒適得讓人察覺不出存在。
再後來的三年那點餘溫好像也緩緩地冷下來。
他們還是非常好的，歲月靜好的過著。兩顆石頭碰撞了九年早已沒有稜角，變成兩顆圓潤安靜的鵝卵石。
然後就結婚了，對他們來說都是意料中的事。
所有能夠意料中的事，都是讓人，感到那麼丁點可惜的事。
所有事情漸漸都像例行公事。他們看向對方眼裡，已經沒有激情的星火，而是兩株交纏的蕨類植物，注定一起老死。
你問，難道沒想過分開嗎？
想啊，怎麼沒想過？
有好幾次話到嘴邊，差點開口了。
分開這件事對他來說不是不可能，只是，分手分手，真的就像要撕裂手臂那樣，必然會經歷劇烈疼痛。
想著想著，話又吞回去，他怕痛。寧願麻木的拖過一天又一天。
丈夫溫潤美麗的姿態在他眼裡像個風雨不移的礦石，他已經忘記上次兩人激烈的性愛是什麼時候。
丈夫是瑜伽老師，長年練習的身體勻稱美麗，而且柔軟。而他卻是興趣缺缺。
他知道他們之間問題大了，卻始終視而不見。只是依循著每週五晚上固定來一次，因為隔天週休，可以睡晚一點。
終於懂為什麼異性戀要說這是「交作業」了。
原本，和辦公室那個新人只是調情而已。就像在平淡的生活裡加一點調味料，一點雞湯粉，便覺得鮮美甘醇。
調情變成不只是調情，吃到好吃的東西，怎麼可能只吃一口就停下來？
新人很天真浪漫，連耍心機的樣子也好可愛。他不止第一次在口袋裡找到新人偷塞進去的小禮物，在襯衫上嗅到新人留下來的香水味。
他總是敏銳的抓到這些小把戲，回家前他會檢查一遍身上衣物香氣，還有車上有無遺漏的「紀念品」。
他的手機也總是密碼鎖起來，他甚至沒讓公司知道他住在哪，公司也不知道他已婚。
如此天衣無縫，自在遊走在兩段關係之間。新鮮的刺激感讓乏味的知覺又重新快活，他對偷情上了癮，該怎麼戒掉這風流？
某天新人說：「我最近報名了瑜伽課呢。」語氣微微上揚。
他像是喝著甘甜魚湯，忽然就喝進了魚刺。
那一瞬間，恐慌襲來，原本的自在，轉瞬引起震盪。曾品嚐到的甜美滋味，此刻化成濃厚的酸苦惶恐，反過來吞噬著他。
「等疫情結束，我們就分開吧。」他說。同時發現，原來說分開比自己想像中的容易啊。
還沒有等到對方給他明確的回覆，疫情就猛烈爆發了。
公司實施居家辦公，他將辦公資料移至家中。載著資料回程的路上，他特意在市區多繞幾圈，就怕被人跟蹤。
丈夫說因為疫情，許多健身房跟瑜伽會館都暫時關閉了。只能接一些視訊線上授課。收入少很多。
「最近容易群聚感染，還是別上課了。錢不用擔心，我還有工作啊，」他溫和的笑，要說這個笑裡沒有慶幸，那是不可能的。
丈夫微微笑：「也是。」
那天他在收拾公事包時，發現新人夾帶一張便利貼寫著：「謝謝老公的咖啡～」
以往他會將這些「小回饋」扔進紙簍，跟著文件一起進碎紙機，這一點他特別細心。
這次，他依舊沒多想就把便利貼扔紙簍，完全忘記這是在家中書房，沒有碎紙機。
當他想起這件事時，紙簍已經被丈夫清空，拿去資源回收了。
他非常小心地，盡量神色自若地說：「謝謝你幫我倒書房的垃圾。」
丈夫沒有特別的情緒回答：「小事。」
平常都是工時彈性的丈夫負責家務，他若是再多加追問恐怕就太過了。
他終日憂懼，忐忑不安觀察丈夫的一舉一動，每個動作都恍若有意，又彷彿無意。
只是想知道，頭頂那斬頭刀何時才會落下。
晚餐，擅長料理的丈夫，端上三色豆配菲力牛排。
他瞬間面無血色，觀察丈夫臉色，小心地問：「為什麼......」
「因為賣場只剩下三色豆了，抱歉啊。」丈夫帶著歉意的笑容很溫和。
過熟的菲力，完全不是丈夫應有的水準。
應當三分熟的上等食材做成十二分熟，每一口都讓他心如刀割。
丈夫看起來很高興，他只得用力咀嚼，硬生生配著三色豆吞嚥下去，還笑著說：「很好吃。」
吃過晚餐，他們難得在客廳一起看電影。
畫面出現去年熱播的韓劇《夫婦的世界》。
這齣劇以元配復仇外遇渣男大快人心，非常狗血，也讓他非常害怕。
他強自鎮定的問：「怎麼想看這部？」
丈夫興致高昂說：「學生推薦的，想說終於有空可以看一看了。」
沒事，沒事。
當他看見裡面的渣男主角說：「陷入愛情難道是罪嗎？」時，如坐針氈。
丈夫沒有特別的情緒，非常投入的模樣。
直到他見丈夫忍不住打呵欠還撐著精神，連忙說：「剩下的改天再看吧。」
丈夫點頭：「好。」
他注意到今天是星期五，他們的「交作業」日。
正當他早已洗好，在床上躺平並點了香氛蠟燭，沐浴後一身香氣的丈夫從浴室走出，無視睡衣領口拉低刻意露出胸膛的他，打著呵欠走到床的另一端，背對他躺下。
「好累，先睡了。」
他在燭光搖曳中睜著眼睛，直到燭光化為一縷輕煙，窗外天色微亮。
他失眠了。
居家辦公的這幾天，每天都好像在玩大怒神，心情總是上上下下。
時而是正常的三菜一湯，滋味很好。吃著吃著，面對面微笑，很有新婚燕爾的感覺。
時而是崩壞的泡麵創意料理，對，一定是賣不掉的雙O炮之類的。
某一餐丈夫甚至把維力炸醬麵煮成湯麵，完全是天理不容的作法。
他差點脫口而出：「你是不是發現我外遇了？」
每次覺得自己在接受懲罰的時候，丈夫卻又是一副賢內助臉孔。
他含淚吃著泡湯的維力炸醬麵。
居家防疫期間，他極少回應新人的訊息，並非怕被發現，而是光是觀察丈夫的情緒反應，就耗費他所有心力。
關在家裡的這十一天，彷彿又重新認識一次在一起十一年的丈夫。
原來丈夫並非沒有個性，也會跟著韓劇裡的大老婆怒罵渣男，也會被那種很蠢的狗血橋段惹紅眼眶。
原來丈夫並非保守單調，每一次端上的「創意料理」都讓他大開眼界。
吃過加砂糖的炒飯嗎？保證吃過一次永生難忘。
原來丈夫並非失去魅力，有一次丈夫睡前在臥房做瑜伽，抬高臀部、壓低胸口做貓伸展式，緊貼的彈性瑜伽褲完美展現丈夫圓潤飽滿的蜜桃翹臀，讓人血脈賁張。
這是哪裡是助眠？根本是助性！他立馬就撲上去。
他漸漸發覺，居家防疫這段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他們相愛的第一年。原本平靜的死水，隨著每日的相處逐漸升溫，有了再度沸騰的跡象。
第三級警報解除那個週日，他們叫了知名牛排館的外送餐點慶祝。
丈夫說明天就可以去會館上課了，他一邊切著完美三分熟的菲力牛排，一邊說今天下午他得先把電腦帶回公司架設。
他們拿起手上的玻璃酒杯輕輕互敲，慶祝終於回歸日常生活。那對杯，是朋友送他們的新婚禮物。
回歸日常的禮拜一，他出門前，丈夫笑著對他說：「好好上班。」
他笑回：「晚上見。」
他已經決定要有魄力的斬斷與新人之間的關係。可能有些棘手，不過，新人好像也有其他對象了。感謝他的不甘寂寞，一切落幕。
回到家時，燈還是暗的，餐桌上沒有為他預留的飯菜。
撥打丈夫的電話，進入語音信箱。
撥打，再撥打，再一次撥打。
他那維持自信笑容的神情，隨著無人接聽的電話，一塊塊崩塌。
手在顫抖，全身在顫抖。他同時衝出門，下樓開車，急忙趕到丈夫任教的瑜伽會館。
會館早已拉下鐵門，他才發現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早就關門了。
厚著臉皮撥打網路上找到的會館聯絡人手機，對方說，丈夫已經很久沒有開課了。
他頓時感到眼前一黑，才剛重燃激情，明亮鮮活的幸福，瞬間被擊沈。
他在市區街頭徬徨，不知該從何找起。
直到手機撥打到沒電而關機，對方都沒有接。
為什麼，連隻字片語都不留給他？
他此刻才發現，丈夫也有很多秘密沒跟他分享過。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漸行漸遠了呢？
多少次他推開了丈夫想靠近的手，多少次他逃避了丈夫關心的視線，多少次他對丈夫真誠的眼神說了謊。
眼前視線逐漸模糊，他不得不把車停靠路邊，伏在方向盤上。抑制不住的淚水浸濕了口罩，怎麼也停不下來。
不要，他不要分開。
內心被撕裂的痛楚從內心深處蔓延到四肢，原來他不是麻木，只是沒經歷過這種疼痛而已。
他正體會，自己曾帶給丈夫的傷心。
這是他的懲罰。
有人在敲車窗，淚眼模糊中，一個熟悉的人影輕輕敲著車窗。
他愣愣的打開車門，看著丈夫笑瞇瞇的眼睛，眼尾有些笑紋，凝望著就會心情平靜。
丈夫坐進副駕，聲音有些沙啞，緩緩說著：「今天坐了公車，從起站坐到底站，又從底站坐到另一邊的底站......還是坐了最後一班車回來。」
「其實這幾年，我偶爾會想。」丈夫望著前方低聲說：「東西壞掉了，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丟掉它吧。」
「但是......丟掉它，就不會痛苦了嗎？」
「我不知道。」
「我......我想試著修理它......」
「你呢，你還會想要試試看嗎？」
丈夫抬起頭，望著他的笑容裡閃爍著淚光。
他的心都碎了，伸出手用力把人擁抱入懷，又像是攀住一塊浮木，不讓自己下沉。
丈夫像安撫孩子那樣，輕輕拍著他的背，抱住他的悔恨，給他一個輕輕的吻。
end

現在糖廠關閉，玻璃廠開了（喂

瑜珈老師的一日三餐創意料理真的好可愛，這根本就是夫仇者廚房吧XD 願意回來面對這段崩壞感情的他也好堅強好有愛！明明看到瑜珈老師微笑著一起和丈夫在家防疫時感受到一種強撐著的難過，在丈夫發現瑜珈老師消失之後感受到無可挽回的後悔，但整篇文看下來竟然卻是覺得有點小鬧蠻可愛的！這讀後感好一言難盡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