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河邊春夢–10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1-05-12 13:49:44

  「這是江寄寧。」鍾青朗向他介紹,「是蘇俊生的兒子。」
  是蘇俊生的兒子,卻姓江,並且有著和照片上的江從榮極為相似的長相,這一切揭示
什麼已不言可喻。
  江從榮被騙自盡,蘇俊生娶妻生子,這是永崙這一路得到的拼圖、相信的真相,他等
著將負心的蘇俊生定罪,也將辜負戀人信任的自己定罪,等著上路見到定燁的那天到來,
然而江寄寧出現了,在他面前擺著的是另一個事實。
  真相不見得是真理,他想起剛才鍾青朗對他說的話。
  「是你找我爸?」寄寧問永崙,語氣中帶著責怪,「他剛才回來以後臉色很差,你問
了他什麼?」
  「我……」永崙說不出話,嘴巴幾度開合,最後只能以虛弱的聲音問出顯而易見的事
實:「你是江從榮的兒子。」
  「我是。」
  「那怎麼……」
  寄寧沒有催促正在混亂中的永崙,而是抬頭對等在一旁的鍾家父子道:「叔公,活動
辦了一整天,你先回去休息吧,晚上還有晚會。」
  鍾青朗確認寄寧會將永崙送到車站後,便也不再多推辭,拍了拍永崙的肩膀,隨兒子
一起先行離開。寄寧目送車子遠去後,轉頭望向永崙。
  「叔公說你是記者,想重新調查江從榮自殺的案件,報導害死他的凶手,所以查到我
爸。」
  「我……」永崙想搖頭,但他無力反駁,「我是想……」
  他是想知道在那個年代秘密地背叛家庭也要和同性戀人在一起的江從榮,為什麼遇到
的卻不是真正愛他的人,想知道「愛」在這個悲劇裡究竟是否真正存在過,想質問背叛江
從榮的那個男人是否曾查覺自己帶走的不只是財物,還有一個人對生的渴望,以及他玩弄
的感情與世間男女的情愛同等真誠,並無二致。
  然而從頭到尾他真正想知道、想叩問的,只有一件事——為什麼他們都沒聽見所愛之
人發出的無聲悲鳴?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背叛的是多麼純真、多麼絕望的愛?就像他沒有
察覺定燁藏在一次次自我安慰中永無天日的絕望,沒有從他向自己求取的承諾中發現埋得
太深的求救。
  永崙現在身處一片茫然中,原先想問的問題都因眼前的人而說不出口,因為他長得太
像江從榮,也因為他口中所說的爸爸指的竟是蘇俊生。寄寧見他一臉無措,正想說話,身
後傳來的腳步聲打斷了他,他喚了聲:「阿爸。」
  永崙跟著抬頭,蘇俊生不知何時已步出房門緩緩走了過來,他佝僂著身體邊走邊咳嗽
,寄寧連忙上前去扶他,為他拍背順氣。
  「做麼个醒了?」(怎麼醒了?)
  「睡毋落覺,又聽著電話。(睡不著,又聽到電話。)」蘇俊生拍了拍寄寧扶在自己
臂上的手,要他放心,望向永崙的眼神沉靜,已沒有下午時的慌亂,「是青叔……是鍾先
生帶你來的?」
  永崙點頭,支吾道:「剛才下午……很抱歉……」
  「沒事。太久沒人提起以前的事,我也有點激動。」蘇俊生淡淡地笑著說,眼周的皺
紋將他的眼神襯得很溫和,「還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突然有機會與本人對質,永崙反倒不知該從何問起,他壓下自己的混亂,試圖整理思
緒,「所以當年騙錢的事……」
  「我真的拿過他的錢,兩次,數目不小,一次是我媽媽住院,我要還他不拿;一次是
我媽媽去世後,我來不及還,他就……」
  「所以那些被處理過的報導,是江家的人,或者梅中校吩咐的?」
  蘇俊生斂下眼,似是想起了什麼往事,脣邊的笑意退去許多,「畢竟不是……不是什
麼光彩的事,他們需要一個壞人,我的確是錯最多的那個人。」
  一直攙著他的寄寧不苟同地皺眉,叫了一聲爸,後者只是搖搖頭,抬頭直視永崙,
「不管怎麼說,他就是有了家庭還想和我在一起,我也一樣,沒有因為他有家庭就劃清
界線。」
  永崙看了一眼神情淡漠盯著自己的寄寧,「那江從榮最後是因為……」
  「他是……」蘇俊生停頓了一會,像是在尋找最適切的話語,「他只是不想讓所有人
失望,想在所有角色裡面找到平衡,他很努力想當一個好兒子、好哥哥,結婚以後也努力
要當一個好老公。」
  「那……對你來說呢?」
  「對我來說……」蘇俊生沉默半晌,再開口時聲音染上了沙啞,宛若嘆息地低喃:
「伊是戇呆。」(他是笨蛋。)
  這句戇呆包含的情緒太複雜,永崙沒完全讀懂,但蘇俊生並沒多做解釋,而是繼續道
:「下午你問我,憑什麼他死了,我可以活下來。其實很多人都來問過我,他的後母、他
的岳父、他妹妹、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人。」
(我想,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我還記得他和我在一起時是什麼模樣。)
  「那是……」
  「其實這麼多年來,每一天我也都會這樣問自己。」蘇俊生停頓了一下,改用臺語道
:「我想,是因為這个世間,干焦有我猶會記伊佮我做伙的時陣是啥物款模樣。」
  他對永崙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臉上無淚,但眼裡卻有水光粼粼,在夕陽的映照下,
像有寧靜的河水流淌其中。
  車子駛過河流,往河仔頭車站的方向前進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永崙坐在副駕駛
座,在亮起的路燈和車燈照明中看著這幾日來熟悉的景色。短短幾天卻感覺恍若隔世,遙
遠的旅途即將告一段落,很多事情都已和來時完全不一樣了。
  一直沉默開著車的寄寧突然說:「你是不是本來以為會看到的,是一個利用喜歡男人
的神經病騙錢的壞人,逍遙地過日子,還結婚有了孩子?」
  永崙轉過頭去看寄寧,他依然是那樣沉靜冷淡的模樣,眼神直直看著前方的路,說的
話也沒有什麼攻擊的意味,只是很單純闡述一個問句。永崙也沒了一開始的義憤填膺和之
後發現自己誤會的窘迫,在這段追尋的過程中,他已經被人們口中的訊息、幾經流傳而失
真的內情、自己不自覺間的偏見弄得筋疲力盡。
  「是。」於是他承認,「但我錯了。」
  「我沒看過我親生父親,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所以我對他沒什麼感覺,說不上恨
,但我的確討厭他。雖然我爸講得很維護他,放在那個年代也許也真的有太多苦衷,但對
我來說,他就是一個軟弱的人。」
  那個永崙得到關鍵訊息的雜貨店就在前方,車站就在附近了。寄寧在轉動方向盤過了
彎之後才繼續道:「不過我也能理解為什麼他最後會撐不住。人怎麼可能什麼方面都想討
好呢?他想好好寫東西,想當孝子,想聽話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又想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你覺得可能嗎?結果最後,把他老爸氣死了,還有了我。」
  永崙想反駁,想為死去的人說幾句話,無論是衝動或是預謀,他相信他們的心理都承
受著過不去的絕望和痛苦,他不忍苛責他們,頂多就像蘇俊生最後簡單的唸一句:戇呆。
不過,那些傻瓜們也已經都聽不到了。
  但寄寧的身分太特殊,任何分辯的話在他面前都顯得蒼白,最終永崙只是閉嘴,聽寄
寧說話。
  「我爺爺因為他們的事被活活氣死,爺爺去世那天他才知道我媽懷了我,所以他就撐
不住了。我的存在很好笑,我是他對家庭負責的證明,也是他背叛我爸的證明,偏偏最想
要我的人已經不在了。」
  「為什麼你現在會和蘇先生住在一起?」永崙順著他的話尾問,隨後才發覺自己過於
唐突,連忙補道:「不說也沒關係。」
  寄寧卻不太在意,嘴角彎起一個自嘲的笑,「沒什麼不能說的,事情發生以後,我媽
——應該說我外公不要我,奶奶也不要我,我姑姑又嫁人了,我被推來推去好幾年,最後
是我爸帶我走的。說什麼傳宗接代?生下我,一個家反而四分五裂。」
  永崙因他的話而沉思,好半天才問:「你在怪你自己嗎?」
  寄寧將車停在車站前的空地,一直沒回答,永崙不強求答案,或者這個問題也並不那
麼重要,他當然知道客觀的答案,錯的怎麼會是腹中無辜的生命?只是寄寧在說著他從來
沒見過面的父親與祖父時,雖然臉上面無表情,語氣卻讓人感覺十分悲傷。
  「謝謝你開車送我,很抱歉造成你們的困擾,請代我再向蘇先生道歉。」永崙打開車
門,抓著背包準備下車,從剛才起就一直沉默著的寄寧才再次開口。
  「我怪的是江從榮,他懦弱又沒擔當,如果是我,不會這樣對我爸。」寄寧望著永崙
說,「但也是因為他才有了我,現在我才能夠照顧我爸。」
  「我可以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嗎?」永崙問,得到寄寧點頭後便接著說:「你們應該也
是因為當年的事才會搬離河仔頭和安福,那為什麼這一兩年又搬回來了?」
  「因為我爸說,最後的日子想要死在故鄉。」寄寧說,望著永崙的表情就像他在照片
上看見的江從榮一模一樣,「死在那個河邊。」
  故事的結局回到了原點。永崙坐在歸途的火車上,車廂行走在軌道上輕微晃動著,發
出喀噹喀噹的聲響,他在那樣重複的聲音中才真正感覺到這段時間以來瘋狂追尋的案件已
如潮水般退去,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他以為會看見地獄,而他也確實看見了江從榮因為無法自由而做出了一連串錯誤的決
定,在那個年代他簡直是犯下天理與社會都不容的錯誤;但他也看見了鍾青朗所說的真理
,江從榮無顏相對的愧疚,與蘇俊生一生不變的相守,那是藏在悖德表象之下最真誠的愛
,隱晦不為人所知。
  有一個問題他最終沒有問蘇俊生。他想問若是江從榮沒有死去,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
,但看著寄寧將蘇俊生扶進屋裡的背影,他知道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快樂的結局,就像寄寧
說的,不可能討好所有的人,無論江從榮如何選擇,一定有人會受傷,也已經有人受了傷

  如果定燁沒有死去呢?如果他再勇敢一點,對他們的愛、對定燁母親的愛都更有信心
一點,有沒有可能撫平那些造成的傷害,走向快樂的結局呢?然而這個如果也已經無法成
立了,定燁已經死去,任憑他再怎麼尋找擁有相同故事的人,結局也已經無法改變。
  永崙靠在車窗上痛哭了起來。
  //
  夜半的病房靜悄無聲,窗外的月色照進房中,也照在江一夫的臉上,帶著不詳的氣息
。江從榮失神地看著天花板,頭痛的老毛病劇烈地擠壓著他的兩鬢,讓他無法安然睡去,
但他感覺自己此刻也已不需要睡眠。
  他希望這個夜晚永遠不要結束,那他就能多一些時間想起他在河邊得到的片刻安寧,
然而夜已太深,他知道天將亮起,有太多事情等著他去面對。
  在茫然的思緒中他恍惚許久,一下想起卡桑對他的叮嚀,一下想起妻子即使在行房後
也淡然的表情,最後想起蘇俊生在河邊讀他文章的模樣,那畫面清晰得刺痛了他,讓他稍
微回過神來,並發現床榻上的多桑動了動身體。
  「多桑!」
  江一夫在他的呼喚中睜開了眼睛,眼珠在血紅的眼白裡轉了轉,隨著江從榮的呼喚側
頭望向他的方向。
  「你這馬佇病院,我去請醫生……」(你現在在醫院,我去叫醫生……)
  他多桑沒有反應,仍然一直望著他,江從榮在那眼神中無力地坐了回去,就像從小到
大無數次他被多桑嚴厲瞪視,就會無力地坐著,任憑他訓誡。然而這次,他的心裡冰涼一
片,前所未有的無助與恐慌攫住他,他知道他將要失去很多東西,包括那些他有恃無恐的
,以及視如珍寶的。
  「多桑……我毋是刁故意惹你受氣,阮是真心做伙的……」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我們是真心在一起的……)
  「多桑……」
  「淨儀有身矣……多桑,伊有身矣……」(淨儀懷孕了……多桑,她懷孕了……)
  「多桑……我足想卡桑的……」(我好想卡桑……)
  他哭著看他多桑,像從前一樣,想從他臉上尋找對他認同的表情。然而也像過去一樣
,他什麼都找不到,他只在他多桑深色皮膚的臉上看見比從前都還要更深、更深的失望。
  不是責怪,不是憤怒,是失望,他最後用那不抱任何期望的眼神看了江從榮一眼,便
像用盡了最後的一絲力氣,闔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多桑……」
  蘇俊生怕遇到江家的人,在醫院外探看了兩天,知道都是由江從榮守夜,便只敢等到
深夜才悄悄走進醫院,查看江老先生及江從榮的狀況。
  走廊上悄無聲息,蘇俊生還在回想那日一片混亂中江一夫被送到哪個病房,就在拐彎
後看見江從榮坐在一間病房外的座椅上,仰頭靠著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月光華華,照
在江從榮的頸背上,使他的臉陷在陰影之中,表情看不真切,蘇俊生不知怎地心裡突然一
緊,連忙快步走了過去。
  「江桑……」
  江從榮聽見呼喚偏過頭,見是蘇俊生,也只是牽起嘴角淡淡地笑著。
  他臉上還有淚痕,此刻眼底卻是一片乾涸,與混亂的事態相比,臉色實在過於平靜,
蘇俊生擔心地在江從榮面前蹲下,仰頭看他的臉,伸手為他抹去臉上乾掉的淚水。
  「伯仔敢有要緊?」(伯伯還好嗎?)
  江從榮抬起一隻手蓋住蘇俊生撫在自己臉上的手,輕輕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你敢有好好仔食飯?」蘇俊生心疼地看著他短短幾日就憔悴不已的模樣,拇指在他
的黑眼圈輕輕摩娑,「你攏無歇睏著無?」
(你有好好吃飯嗎?你都沒休息對不對?)
  江從榮仍然沉默,他伸出雙手捧住蘇俊生的臉頰,眷戀不已地上下端詳,好半晌才像
是看夠了,俯首將額頭抵在蘇俊生的額頭上,沙啞地喚他:「靜。」
  「嗯?」
  「失禮。」江從榮小小聲地說。
  「創啥會失禮?」蘇俊生也小小聲地問。(為什麼道歉?)
  「失禮。」
  「江桑……」
  對不起多桑卡桑,他最終仍是一個失敗的兒子。
  對不起梅淨儀,用不完整的心成為她的丈夫。
  對不起靜,他妥協一切,背叛了對他的愛。
  對不起。
  他真的好累了。
  但他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____
我也想好好休息了(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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