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河邊春夢–序+1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1-04-28 13:46:41
。本文靈感來自1950年發生在臺灣的「十三號水門案」(陳素卿案)。
。內文情節涉及輕生,請注意身、心理健康,斟酌閱讀。
。搭配食用BGM:https://youtu.be/WCw0PTezyno
《河邊春夢》
  序
  那只是一棟普通的透天厝,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有三樓陽臺上種著的植物繁盛
生長著,向鐵窗外伸展盛開的花朵,隨風搖曳,彷彿蝴蝶飛舞,在巷子中整排設計與色調
相同的房子裡點綴一抹別樣的春色又顯得生意盎然。
  未久,街頭走來一名提著菜籃的中年婦女,她走進房子的騎樓,拿出鑰匙開門前轉身
向四周望了望,眼神有些微驚懼與疲累。平凡的住宅區街道與平常並沒有不同,斜對門搖
著葵扇的老人仍然咿呀唱著咬字模糊的日語歌,涼飲店傳出熬煮青草茶的濃郁苦香味,路
人行經這條無甚特色的街道,沒人理會婦人的異樣。
  鄰里,街景,與那間臥房種植的花草都如常,只有她和站在對面騎樓柱子後的男人知
道,他們的生活都已與過去完全不同,不再一樣了。
  目送婦人開門進屋後,他依舊站在原處,抬頭望著陽臺上繁茂的花草,好像那裡仍然
站著一個什麼人,好一陣子之後才轉身離去。
//
  他在河中不斷下墜,帶著泥土氣味的水不斷嗆入他的口鼻,痛苦得讓他必須用去所有
力氣才不依照本能去划水、搜尋空氣。他感受這份痛苦,這是他應得的,也是他僅能為他
無用的一生所做出的贖罪。
  平時在岸上看著優美靜流的河水,原來底下竟是強勁的水流啊。它帶著他的身體漂浮
、奪去他的呼吸、讓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去處,就像墜入愛情,就像那個人帶給他的一切。
  聽說在人生的最後會想起一生中最重要的片段,這一刻,他突然很想念和那個人在河
邊共處的時間。他想起初見時那人的恬靜,在河邊專注閱讀的側臉,被夕陽染紅的臉頰,
和閃爍著堅定熱情的雙眼。
  他閉著眼睛,失去呼吸,展開的雙臂卻讓他感覺自己化身飛鳥,天上天下,無處不可
去。
  但願能飛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去。
__________
一、
  『你好,這裡是劉家,現在家裡沒人,如果你有急事,請留言,我們會盡快回覆。』
  他因為答錄機中的聲音而使勁握住話筒,受傷未癒而不易出力的左手因而痠軟且作痛
,並且微微發抖。電話那頭已經進入嗶聲,他掛斷電話,再次拿起話筒,重覆撥打那支早
就熟記於心的電話號碼。
  熟悉的聲音再次透過答錄機傳過來,他眷戀地聽著,就像第一次在校園見面時,那個
人揚著溫暖的笑臉,向他握手招呼,說同學你好,接下來四年請多多指教。
  你好,這裡是劉家,現在家裡沒人,如果你有——
  『喂?』
  電話突然被接起,男人的聲音被打斷,他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靜靜地握著話筒沒出
聲,聽那頭的婦人緊張地喂了好幾聲。
  『喂?請問咱佗揣?』 (喂?請問哪裡找?)
  『喂?喂?你欲揣啥物人?』(喂?喂?你要找誰?)
  他像往常幾次一樣,沉默不語。就像當時這個人也沒讓他們有機會說話辯駁,巴掌或
眼淚,鎖住的門或無疾而終的對話,最後讓那個人決定這輩子都不要再有解釋的機會。
  也許是加上了前幾次同樣沉默來電的詭譎經驗,他的沉默讓電話那方的婦人更加驚懼
,再次開口時改用發著抖的聲音警告:『你……你莫閣敲來矣,你若閣按呢,我就欲報警
矣!』(你不要再打來了,你再這樣,我就要報警了!)
  威脅與勒索,熟悉的慣用招式。他不禁冷笑,笑意卻沒達到眼底,只是再次輕巧地掛
斷電話,期待下次撥打電話,再聽見那個男人用充滿朝氣的聲音向他說,你好。

  永崙推開咖啡廳的門走進去,門上的鈴鐺清脆響了幾聲,座位區一對男女聞聲抬頭,
看見是他,都露出了鬆口氣的微笑,雙雙站了起來,叫他的名字。
  他走過去,戴著眼鏡的志群先往前走了兩步,搭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眼神上下查看他
的樣子,視線在他還紮著紗布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秒便移開,對上他的眼帶著擔憂。
  「還好你真的來了。」
  永崙只微笑沒答這句,望向一旁大著肚子的怡娟,笑容加深了一些,「我乾兒子的媽
最大。」
  怡娟看見他笑,眼眶反而紅了起來,永崙搖搖頭失笑,自己先在桌子另一頭的座位坐
下,「怡娟,拜託。」
  志群回到怡娟身邊,攬著她的肩膀扶她坐下,勸了她幾句,怡娟看見永崙就鼻酸,只
能強忍著情緒關心,「你瘦了,有沒有好好吃飯?手傷怎麼樣?」
  丈夫忍著不敢問的話,倒讓她先問了出來,她看著永崙左手上那一圈紗布,出門前說
好不談論敏感話題的事就被她拋諸腦後,事已至此,到底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永崙沒將怡娟的直接和志群對妻子擠眉弄眼的模樣放在心上,也沒避諱地將放在桌上
的雙手藏起來,而是語氣平緩地聳肩,「沒事,休養一陣子就好了。」
  「你有回診嗎?手受傷了,你一個人怎麼照顧自己?」
  「妳別擔心,我很好。」永崙繞過那些問話,轉而望向老同學,「說有工作是真的吧
?不要說是為了騙我出來。」
  「就算真的是騙你出來又怎樣?我們打了上百通電話,你接嗎?」
  「何志群!」
  怡娟瞪了丈夫一眼,坐在對面被責備的永崙反而因為看見熟悉的互動笑了出來,志群
只能嘆口氣,將放在座位旁的牛皮紙袋拿起來放到永崙面前。
  「我只說找個藉口,可沒叫他真的弄個工作給你。」怡娟不苟同地皺著眉,看著永崙
的眼裡滿是擔憂,「我只想知道你好好的,你沒親人,現在又沒辦法工作,要是生活真的
困難,你告訴我們,我們一定——」
  「怡娟,我真的沒事。」永崙輕巧地打斷怡娟的話,伸出右手在牛皮紙袋上拍了拍,
問志群:「這是什麼?」
  「一些舊資料,副刊開了一個版說要做舊日新聞案件回顧。」志群抽出紙袋裡的十幾
份紙張和剪報,「你也知道,現在這個時代,大家看電視接受的訊息又快又多,上面總說
報紙也要求新求變。」
  「嗯,挖些煽情又轟動社會的案件,做些整理回顧、當事人現況的更新,或者找一些
腥羶色標提聳動的個案做訪談,有些新近的周刊就愛做這些,因為人們也愛看。」
  志群點點頭,將資料又塞回紙袋裡,「這些也不急,反正有人在負責撰稿整理的,其
實也用不到你這樣的記者來做這種事,只是我想,也許找點事讓你做,你會……你忙一點
,就不會胡思亂想。」
  怡娟又橫了一眼丈夫,「毋知愛仰般講就恬恬。」(不知道要怎麼講就安靜)
  「你拄才毋是仝款……」(妳剛才不也一樣)
  熟悉的多聲道吵嘴讓永崙臉上的笑變得真心了一些,只是想起往事,難免就想起故人
,他斂下眼掩去突生的苦澀,再抬眼時又是清淡的模樣,對仍在和志群低聲爭執的怡娟道
:「你先生認識我十幾年,還是懂我的,我的確是該找點事做。」
  「不想做也沒關係,你知道我的目的不是讓你馬上回來工作。」志群語重心長地對永
崙說,如對方所說,他了解永崙,自然知道此時的他不過是在他們夫妻面前佯裝沒事,
「你也不要太勉強,有需要就找我們。」
  永崙瞇眼笑了,拿起牛皮紙袋站起身,對他們揮了揮手,「我知道。謝啦,代我向你
媽問好,我先走了。」
  「永崙!」怡娟連忙跟著站了起來,叫住轉身就要走的永崙,她一手撫著自己即將臨
盆的肚子,用哀傷的語調說期盼的話:「孩子……孩子還等你幫他取名字。」
  永崙愣住,這個約定是他們都熟知的,但約定的人卻不是他。
  他們三人在短暫的幾分鐘裡避而不談、卻一直橫亙著的那個人,因為這句話而同時躍
上他們心頭,永崙仍是笑著,此時卻已經無法掩飾眼中的悲傷。
 「怎麼就變我的任務了?我懂的典故不多,取得不好,他長大以後怪我的話怎麼辦?」
  「不會的,就是要讓你取。」怡娟眼眶再次紅了,想了想,仍是說出她最想說的那句
叮囑:「所以你要好好活著,等孩子出生。」
  「那我得趁他出來之前好好惡補我的國學常識了。」永崙沒有正面回答怡娟的話,只
是笑了笑,再次揮揮他纏著繃帶的左手,「不過,總會有辦法的。」
  鈴鐺聲再次叮噹響起,永崙拉開門走了。目送對方離去後,怡娟的眼淚仍是掉了下來
,志群攬住她的肩膀嘆了口氣,「別哭了,對孩子不好。」
  「他剛剛說的,是定燁最常說的一句話。」怡娟擦去眼淚,卻擦不去眼中的悲傷和疑
惑,「不是常常說總會有辦法嗎?那為什麼還會發生這種事?」
  志群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妻子的問題,因為這段時間以來,他也經常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想,大概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些事是怎麼樣都沒有辦法解決的吧,所以總是會
尋找方法來解決問題的定燁才會選擇先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找連問題本身都模糊的答案。
//
  正是假日的中午用餐時間,餐廳裡幾乎坐無虛席,江從榮已經遲到了,他將腳踏車停
在店外,匆匆囑咐外頭的餐廳員工幫忙照看車子,三步併作兩步走進店內,最靠裡面的那
張圓桌聚坐了六七人,看見他來,都高聲嚷了起來。
  「來矣啦來矣啦!乎——江先生無簡單,食一頓飯遮無閒!蹛上近閣上尾仔到!」
(來了啦來了啦,後——江先生不簡單,吃一頓飯這麼忙!住最近還最晚到!)
  「來來來!慢來罰三杯!」
  「啥物三杯,一个人敬一杯毋才著!」(什麼三杯,一個人敬一杯才對!)
  江從榮苦笑著應接大夥的揶揄,連連彎腰道歉,「歹勢啦,哪有偌無閒?就出門進前
拄著小可仔代誌,無注意去延(tshiân)著。」(抱歉啦,哪有多忙?就出門前遇到點事
情,不小心拖到時間。)
  座中坐在主位的鍾青朗笑著站了起來解救困窘的江從榮,招招手讓他來坐在自己身邊
為他空下的位置,「好啦,來矣就好,緊來食飯。」(來了就好,快來吃飯。)
  江從榮連忙走上前入座,儘管酒量不好,仍是酙了一杯酒逐一向眾人打招呼,一飲而
盡,大家才讓他趕緊坐下吃飯。
  鐘青朗在江從榮坐下後為他倒了杯水,低聲問他:「閣佮恁多桑(とうさん)冤家?
」(又跟你爸爸吵架?)
  「多謝鍾(しょう)桑。」江從榮雙手接下水杯,搖搖頭嘆了口氣,也低聲回應他:
「無想欲佮伊冤,就掠牢牢一直唸。」(不想跟他吵,但他就抓著一直唸。)
  明白江從榮的苦衷,鍾青朗也只是拍拍他的背沒再多說,替他倒了一杯水,江從榮謝
過,招呼來服務生多點幾樣酒菜請客,為自己的晚到致歉,點完才拿起水杯沖淡嘴中的酒
味,也在這時才發現隔著鍾青朗的另一側坐著一個面生的年輕人,正含著淡淡笑意看著他

  江從榮禮貌性地對他點點頭,問身邊的鍾青朗:「這位敢若無看過?」(這位好像沒
見過?)
  「喔著著著,猶未佮你介紹。」鍾青朗放下筷子,搭著那位年輕人的肩膀,「這是我
的仝鄉,蘇俊生。伊這馬嘛來河仔頭咧食頭路。」(對對對,還沒跟你介紹。這是我的同
鄉,蘇俊生。他現在也來河仔頭工作。)
  叫做蘇俊生的年輕男人頷首致意,在江從榮自我介紹前便先出聲叫他:「江老師,你
好。」
  江從榮因他的稱呼而愣了一下,「你知影我咧教冊?」(你知道我在教書?)
  蘇俊生剛開口要回答,便被桌子對面方才起哄的廖本元揚聲說話給打斷了,席間的人
們都已經吃了半飽,幾人飲酒吃菜,開始談論聚會的主題,私下的閒聊便都暫歇一旁。
  這是一群本省籍寫作者的聚會,以鍾青朗為主要召集人,邀約了私下有聯繫的幾位作
家,排除眾人工作、勞務、與家庭私事之後,好不容易才促成了這次的飯局。不同作者各
有親疏遠近,也有因為路程與經濟因素無法前來的文友,但能夠有這樣的機會邀集一群平
時各自孤獨寫作的同好,已實屬不易。
  鍾青朗寫信、打電話邀集大夥討論私下印製創作者作品合集的可能性,實則更重要的
是連絡感情、互吐苦水,讓在寫作內容、使用語言與發表空間各方面都受限的創作者們能
有個喘息的空間,彼此勉勵,回頭繼續執筆努力。
  聚會地點不是選擇鍾青朗居住的隔壁村莊,而是江從榮所在的河仔頭,這裡臨近城市
,交通方便,安排吃飯住宿也容易些,江從榮負責安排聚會的餐廳與旅館,算是東道主之
一,也因此才會被揶揄遲到的事。
  話題過不久便從印書岔了出去,談論起席間一名文友的作品,大夥你一言我一語,偶
爾聽聽作者本人的心聲,然後各自抒發對作品背景與文字用心的感懷,氣氛不似一開始熱
烈,卻認真而深入,江從榮慢慢吃著菜,不時因為同夥們說的話而點頭應和,心裡頭卻燒
著一股鬱悶。
  他將水杯中的水飲盡,將那股躁鬱也吞下肚,便聽見身邊的鍾青朗小聲說道:「你最
近較少寫。」
  江從榮放下杯子,一時尋不著話語回應。在前輩鍾青朗面前,他無法用任何理由搪塞
,沒寫就是沒寫,沒心情寫,寫不出來,筆墨空了,才華也空了,這是事實。他握著空了
的水杯捏了捏,輕輕點頭,「嗯。」
  「愛寫,繼續寫。」鍾青朗的話音柔和,卻有著語重心長的交代與期盼,「寫來敨氣
(tháu-khuì)嘛好。」(要寫,繼續寫。寫來發洩也好。)
  要寫,繼續寫。這句話在江從榮的心裡撞來撞去,讓他感覺沉重又慌張,他抿抿脣,
正覺得口乾舌燥時,手中的空杯便傳來略涼的溫差,他抬頭看,是那個姓蘇的年輕人為他
的水杯重新注滿了水。
  「江老師,啉茶。」(江老師,喝茶。)
  江從榮愣愣地看著他,點頭吶吶道謝,隨後舉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滑過食道的液體讓
他稍微冷靜了下來。
  「我知。」江從榮回答身邊仍等著他答案的鍾青朗,就像少年時期回應勉勵他的老師
那樣恭敬地說:「頑張ります。」(我會加油。)
  鍾青朗笑著點點頭,注意力放回了餐桌上的話題,江從榮則再次將目光放到今天才第
一次見面的蘇俊生身上。他這會兒正在和店員說話,過不久便加了幾瓶酒和幾樣下酒菜,
原來眾人專注談話,沒人注意到杯盤空了,這個年輕人便默默去加點,就像方才適時為他
加了一杯水。
  蘇俊生回到座位上坐下,發現江從榮在看他,便微微笑著向他點頭,隨後將目光投向
正在發表意見的鍾青朗身上。幾個小時的飯局間,他自始至終都安安靜靜地,除了起身為
大家張羅酒水,一直都專注地聽著幾位作家的談話。
  話終於說累了,也已是店家該休息準備傍晚工作的時間,鍾青朗特別交代飯錢會用每
年向大家籌來的費用先支付,一行人才戀戀不捨地起身準備離開,江從榮落在行列後面,
聽見鍾青朗向蘇俊生用客家話吩咐了幾句話,後者應了後逕自去找店頭家。
  「敢是錢無夠?」(是錢不夠嗎?)江從榮等鍾青朗走向前來後低聲問,打算若費用
不夠便要幫忙墊上。
  「毋是啦,俊生這馬佇這間餐廳做穡,我叫伊去佮頭家會一下。」(不是啦,俊生現
在在這間餐廳工作,我叫他去跟老闆打聲招呼。)
  「按呢喔。」江從榮點點頭表示了解,「這個少年人嘛誠無仝,靜靜仔(tsīng- ts
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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