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聖誕] 一次不那麼尋常的例行勤務

作者: cherry427n (煮劍)   2020-12-27 23:44:13
主題Ⓐ: 親愛的,我把聖誕老公公拐跑了
 
  我有一份淡旺季相當分明的工作。
  閒的時候非常無聊,我常常無所事事到跑去刷馴鹿的毛,刷得他們光鮮亮麗的,沒事
還打打圍巾跟針織飾品,將牠們打扮得特別風騷,結果意外贏得村裡最時髦男子的美稱。
  與之相對的,忙的時候也很拚。因為實際營業日就兩天,不只密集安排在同一個月份
(月初跟月底),還必須出差到處跑場子,各種事情全都擠在一起,就如同吃撐的馴鹿不
幸便秘,沒有對工作的熱忱真的會很痛苦。
  最近正好到了特別繁忙的時節,我前幾個禮拜都在為此做準備,今晚即將要跑月初規
模相對小一點的公差。只要熬過這個月,我就能回小木屋抱著海豹寶寶們鹹魚。
  這份工作做了這麼多年,要說習慣了嗎,也算吧,雖然偶爾還是會感覺倦怠。
  年復一年下來,還好有個合得來的同事,每年一起崩潰,也滿快樂的。
  我正在清點今晚所需的工作用品,一袋袋糖果餅乾們被包裝得精緻可愛,經由魔法保
持造型,全都堆在巨大的異次元紅布袋裡。有幾隻搗蛋的小精靈到處跳來跳去,想偷吃糖
果,還派了其中一隻來轉移我的注意力,我隨手把正在揪我的紅帽子的搗蛋鬼撥到一邊。
  「好了好了,這是給人類小孩子的,小精靈們乖乖去喝露水。」我說著,用手指把氣
呼呼的小精靈彈得更遠。
  看了看時間,同事也該上門來了。我們按照慣例會一起出發,但他一年只出差這一次
,所以通常會比我還慎重,準備時間也比較長。
  我又等了等,同事還是沒出現,便決定上門去接他。

  我在他家沒看到人,四處尋找,最後在鹿棚裡找到他。
  他不知道怎麼回事,把自己縮成一團,黑衣黑褲黑嘛嘛的一隻躲在乾草堆旁邊,整張
臉都藏在膝蓋裡,頭上還戴著我為馴鹿織的毛帽。被搶劫的那隻鹿睜著黑豆似的眼神向我
訴苦,我把自己的帽子摘給牠,拍拍牠的背讓牠去旁邊玩。
  「阿坎。」我走到背對我的同事旁邊,叫了他一聲。他發出沒用的嗚嗚聲。
  「你怎麼啦?選不出今年要用的面具?還是找不到合心意的小樹枝?」我一邊問,一
邊在他的雙角上各繫了一顆鈴鐺。他有一雙又彎又長的角,是灰狐狸的顏色,燦金色的鈴
鐺與鮮紅色的緞帶在他整體黯淡的配色下相當顯眼。
  他搖頭的時候,鈴鐺們便叮噹作響。
  「你不是說這次也要一起裝飾雪橇?再不動作的話會來不及喔。」我像是勸誘旅鼠離
開雪底隧道似地說著。阿坎外表很兇但其實有顆少女心,每年除了細心挑選用來打小孩子
(職務所需)的樹枝,最喜歡的就是裝飾我們出差時共乘的雪橇。
  聞言他抬起頭來。
  哎,這傢伙今年挑的面具也醜到人神共憤。
  我感覺眼睛痛,但表面上不動聲色,伸手一拉他,他乖乖順勢起身,羊蹄狀的腳踩出
清脆的聲音。
  我想幫他把帽子戴好,但因為他有角,所以始終戴不穩,只好又從口袋掏出髮夾,將
帽子夾在他灰濛濛的亂髮間。喜慶紅帽子加歡樂鈴鐺加兇惡面具的造型整體看起來很好笑
,雖然我看不清他的臉,也可以感覺出一股濃厚的可憐兮兮的味道。
  「尼可,你是不是在玩我?」他從面具底下發出悶悶的聲音。
  「怎麼會呢,阿坎。走吧?」我口氣很正直。
  「……好吧。」
  我們一起往鹿棚外的雪橇走去,期間他很安靜,還是沒跟我說剛剛到底在棚子裡做什
麼。也許就如同我不時需要從海豹身上汲取肥肥軟軟的快樂,他的取樂泉源是馴鹿?不過
幾百年來都沒顯現過這個跡象……怎麼這麼突然呢?
  我雖然疑惑,但身為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同事,他如果不想說,那我也會保持一個適當
的距離,不去打擾。
  一起裝飾雪橇也很多年了,我大概記得他偏好的裝飾順序,便從紅色長外套的異次元
口袋裡依序挑出他需要的飾品。首先是纏繞車身好幾圈的鮮豔彩帶,然後是被插在彩帶間
的現摘帶果聖誕葉枝,再來是各式各樣的小拐杖小星星跟小燈泡。默契十足地忙碌過後,
我們的車看起來儼然是一株可坐式的移動型聖誕樹。
  共事這麼久,雖然我沒問過,但感覺阿坎他的審美有點危險欸。
  即使如此還是放任他隨心所欲去裝飾的我,也真是很有團隊精神。
  或許他這個職位就需要這種特殊的審美觀?反正要穿成他那樣出門去工作我是不行的

  我看著他忙碌的身影有點恍神。他呀,體型高壯、身形修長、肌肉勻稱,明明應該是
賞心悅目的,卻因為工作需要必須穿一身毛毛衣,一層毛蓋下去什麼都看不到了,只讓人
感到嚴重的過敏危機。枉費他每天都會去山上跑一圈,練出來的好身材沒人欣賞。
  ……雖然小孩子期待的是襪子裡的糖果而不是身穿毛毛衣的猛男就是了。
  至於我為什麼會知道包緊緊的他身材很好呢?當然是因為我們每天都一起去跑步囉。
  「尼可?」阿坎在我面前揮揮手,尖指甲微微劃出一道光。
  「你好了?」我回過神,把視線挪到聖誕樹雪橇上,「哦!今年也很漂亮喔!」並大
肆稱讚。
  他嘿嘿笑了一聲,「嗯!好看吧!」
  我用力點頭。為了表示同事愛,我竟毫不猶豫地違背自己的美感與良知,也實在不容
易。  
  那再來就換我了。
  我走上前,用手掌輕撫雪橇一圈,彩帶枝葉拐杖星星小玻璃球掠過我的指尖,煥發出
一層砂染般的金色光芒,車身的角落處有一串神秘的文字隱隱呼應著而閃閃發光,彷彿光
的漣漪,很快又消散而去。接著我抬手召喚了風雪的精靈,請他們給予雪橇浮空的魔法,
與一路順風的祝福;最後在車背上掛上一盞象徵人類希望的小油燈。大功告成。
  馴鹿們乖巧地自己靠過來並列隊攬起韁繩,我踏入雪橇中,雪橇隨即自動飛升而上。
  「我的坎卜斯(Krampus),今年也請多指教啦。」我朝還站在地上的阿坎伸出手。
他將手放入我的手掌時總算是開心的樣子了,還激動得微微顫抖。我握緊他,將他拉到雪
橇上。
  「今年的聖尼古拉斯日(Saint Nicholas Day),也要大肆給予好孩子糖果與壞孩子
懲罰!」
  我說。這句話落在空中時有什麼瞬間被喚醒了,颯颯的風雪吹起了華麗的雪橇,馴鹿
們發出雀躍的鳴叫,阿坎與我駕著雪橇,氣勢十足地直上雲霄。

  中途我發現自己忘了帶裝滿糖果的紅布袋,趕緊折回家一趟,在小精靈們竊食成功前
,險險地搶救下來。

  「尼可你當聖誕老人這麼多年了,還是有點迷糊耶。」真正的迷糊精阿坎居然調侃我

  「我今天不是聖誕老人,是尼古拉斯喔。」我只能就小地方反駁。
  「反正對某些人來說是同一個人啊,就是一年過兩次聖誕的意味。」
  「阿坎倒是一年只需要過一次聖誕呢。」
  「兩次『聖誕』明明是宗教與商業模式而結合成的詭異現象,可不是我的錯。」他的
口吻有些不以為然。
  
  他這麼說倒也沒錯。「我」的原身原本是十二月六日的節慶人物,主要是帶給人們祝
福的,沒想到現代社會商業模式興起,不知怎麼搞的就把我跟月底的聖誕節連結在一起(
大概因為都是送禮物的日子的關係?),還強迫推銷般地塞給我一個肥胖的紅衣老人形象
,甩都甩不掉。就算我確實有天生的白頭髮,也是很困擾的。
  而且月底的禮物派送只有我一人出差,又忙又寂寞。
  認為聖誕老人真的是老人的人,都沒有想過要敬老尊賢嗎?
    
  我的思想開始胡亂發散時,馴鹿們扭了扭身子似乎是在抱怨。
  ──好啦好啦,謝謝你們總是陪著我啦。為防牠們罷工抗議,我只好趕緊表揚牠們。
  阿坎大概看出我在跟馴鹿們進行心靈交流,轉頭盯著雪橇外呼嘯而過的風雪,嘆了口
氣。
  「怎麼了?阿坎你也想駕駛雪橇嗎?」我遞出纜繩。
  他搖頭拒絕,「不是尼可的話,風雪精靈不會這麼聽話的,你來就好。」
  我覺得自己隱約聽出什麼言下之意,或許有選擇的話他並不想當「坎卜斯」?可是我
們以前也討論過這個話題,他當時說,能光明正大的捉弄小孩子很好玩,明明很樂在其中
的樣子;每年準備打人用的小樹枝時也很熱衷,有一年還特意找來硬梆梆的法國麵包,打
人時還噴出一堆麵包屑,就很搞笑。
  這樣的他,一直以來都要當陪襯「我」的黑臉,得不到孩子們的愛與期待,如果終於
職業倦怠了,好像不是不能理解。
  「你有什麼煩惱要跟我說哦?」我不想亂猜,只好試圖給予支持。
  「是也不到煩惱這麼嚴重啦……」他口氣有些猶豫。我鼓勵他無論如何都說一下。
  「就是啊……在耳朵山上不是能聽見來自世界各地的願望嗎?」阿坎說。
  耳朵山是我們每天都會去跑一圈的山,山的形狀圓圓的,有如一個巨大的耳朵,能把
所有人的心願都收集起來。沒事去山裡晃晃,既能運動又能隨時掌握工作脈絡,以防送出
過時或不合心意的禮物。我嗯嗯點頭,請他繼續說。
  「我今年老是聽到一個很奇怪的願望,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嚥了嚥口水,越
講越慢,「有人說,希望今年能被我用小樹枝打到哭。而且是快樂的那種哭。孩子會許這
種願望嗎?一般不是都許願要點心或玩具嗎!」
  我聽得一臉驚恐。他見我臉色如此,也用力點頭,「果然很奇怪吧!」
  他喃喃自語著:「一想到今天很可能會遇到許這個怪願望的人,我就不曉得該怎麼辦
。感覺有點被騷擾了,又怕是自己多心……畢竟,我只是坎卜斯喔?」不是受歡迎的尼古
拉斯或聖誕老公公。
  「就算是對著尼古拉斯或者聖誕老公公也不好許這種願望的。」我乾巴巴回覆。阿坎
聞言就又嘆氣。
  「話說回來,尼可明明是很年輕的青年模樣,我到現在都搞不懂,為什麼人們都覺得
你應該長出滿臉大鬍子。」阿坎說開了,好像也放鬆下來,開始與我閒聊。
  「我也很想知道……」
  「唉,都是為了工作。」
  「都是為了工作。」
  「雖然有好玩的地方,但我其實不想老是嚇唬孩子。」
  「雖然發送禮物是快樂的事,但我也不想老是去摸別人的襪子跟鞋子……」
  「唉。」
  「唉。」
  我們兩個於是就工作上諸多雜七雜八的事抱怨起來,有些很合理,有些只是我們想抒
發心情。阿坎雖然長得兇巴巴,面具又很醜,可是很好聊,有他在,出差的路上我都很開
心。我們越講越高興,笑聲隨著鈴鐺的脆響逸散在風雪之間,化作雪花飄落人間。

  進入人類的家戶之前,我一彈指,將自己幻化成兩倍胖的蒼老虛像,接著拿出一把白
花花的鬍子,掛在自己臉上。
  「嚯嚯嚯!」還敬業地發出招牌笑聲。
  「噗嗤。」阿坎笑了。這戶人家是好孩子,所以他不進去,只在雪橇上等我回來。
  我輕鬆地穿過窗戶走進孩子的房間(從煙囪侵門入戶也只是不可信的謠傳),在床頭
邊的彩色毛襪裡放入孩子喜歡的毛毛蟲造型軟糖。這個孩子許願的時候說,毛毛蟲長大後
變成的蝴蝶很漂亮,希望自己長大後也會很漂亮。
  「晚安,親愛的小毛毛蟲。」我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在孩子的愛中感受到力量,也
回以等量的祝福。
  
  走回雪橇時,阿坎背對我正在跟馴鹿說話,他的個子高大,卻向前蜷起身子似乎在跟
馴鹿商量什麼,卑躬屈膝的模樣,畫面有點好笑;而且他交涉不順,被搶過帽子的馴鹿不
理他,還作勢要用鹿角頂他。就真的很可憐。
  阿坎發現我回來了,坐得很正假裝沒事,我也只好當作什麼都沒看見。
  我動作迅速地輕拍一下鹿屁股,心中斥責牠沒禮貌,又偷偷在心裡問牠剛剛阿坎在說
什麼,但馴鹿不高興了,呦了我一聲不肯回答。
  哼……這年頭的鹿脾氣很大喔。
  下一戶人家有兩個孩子,一個很皮一個很乖,所以我與阿坎一起進屋,分頭作業。
  我往襪子裡塞糖果時,阿坎舉起今年精挑細選的樹枝,猛一下揮在孩子身上,氣場超
強,兇惡的架勢一秒能把人逼哭。魔法之風捲在枝梢末端,黑色的小型氣流飛旋著,彷彿
即將召喚出地獄之門──我知道他以前更兇殘的時候,確實曾透過這個魔法將小孩關進漆
黑的小山洞裡一陣子過。
  但他最後僅是揮散了孩子頭上的一層噩夢,孩子睡得依舊安穩。
  這並不是坎卜斯的工作方式。
  他今年究竟怎麼了呢?
  阿坎明明發現了我困惑不已的眼神,卻別過頭躲避我的視線,不肯解釋,而且接下來
依舊故我,每一個應該被懲戒的「壞孩子」都被他極盡溫柔地關愛了。我旁觀了一路,暗
示地提一句:「夢貘會餓肚子喔。」其實也是在提醒他,身為坎卜斯卻怠工的話,他會沒
有足夠的能量支撐到下個冬天的。
  多年默契下來我肯定他有聽懂,結果阿坎顧左右而言他,「他們那麼胖,餓一天沒關
係啦。」
  ──那你呢?
  他轉頭直直衝往今晚最後一家的孩子身邊,沒等我問出這句話。氣勢太猛,還差點把
人家吵醒。
  
  身為發送溫暖的尼可拉斯,我竟然暗自期待這孩子會真的被吵醒然後再被阿坎的臉嚇
壞。我太壞了,我反省。不過可以的話,希望這孩子還是能犧牲一下小我,讓阿坎今晚的
業績不要掛零。
  我的願望太過邪惡,我不敢聲張,只默默在角落握緊拇指許願,並在孩子一臉朦朧地
睜開眼睛時,內心大肆歡呼。
  阿坎!你出運啦!
  出運的阿坎嚇得跳了一下,蹦得好高,在腳蹄落地前,咻的一聲,異常靈敏地鑽進我
的異次元大衣口袋裡。整個人躲得不見蹤影。
  好同事的我不得不收拾殘局,迅速在孩子面前撒一把催夢金砂,將一切偽裝成夢境。

  阿坎躲進我的口袋後就不出來了,即使回程路上,我一直試圖跟他說話,也只聽見口
袋裡悉悉簌簌的翻動聲。
  我的口袋裡塞滿相當多的雜物,說不定還有古代垃圾,他不出來真的好嗎?
  我把手伸進去探了探,無意間掃到他的角,他似乎又要逃跑,所以我一個反手握緊他
的角,並順勢把他抓在手心裡。異次元口袋真方便,高高壯壯的阿坎也能這樣縮得小小的
被我一手掌握。
  「拉你出來哦?」我壓下心中的新奇感,問道。
  「……」他放棄掙扎,放軟身體,像海上漂流的浮木一樣被我打撈了出來。
  「有什麼話是你不能跟我說的嗎?」我又問。
  「嗯。」他恢復正常大小,把自己掛在雪橇的扶手上,悶聲回覆。
  「只肯跟馴鹿說也不能跟我說嗎?」
  「……嗯。」
  「但牠都跟我說了的。」
  「咦!」
  他驚嚇地猛轉過頭看我,又看向前頭的鹿,鹿也回頭看他。
  「你居然跟尼可說了我要辭職的事?」阿坎對著鹿大喊,語帶控訴。
  「阿坎你要辭職?」我十分震驚。
  「……呦。」馴鹿一臉無辜。
  他意識到自己被我套了話,氣得用力一捶雪橇。雪橇在空中劇烈一晃,巍巍顫顫地又
重新飄穩,但我們兩個人的心卻不再平靜。
  「所以你今天才對孩子們那麼親切嗎?因為是最後一次了?作為道別嗎?但你為什麼
不跟我說呢?工作要是有不開心的事,都可以跟我商量的啊?我們不是好同事嗎?」我還
無法接受這突然的事實,一口氣問出一大堆問題。
  形象和藹的紅胖老人尼可拉斯咄咄逼人。
  外表猙獰的黑色惡魔低著頭默默不語。
  「……那如果我們交換工作,你願意留下來嗎?」我絞盡腦汁,試圖說服他別走。坎
卜斯是相應著尼古拉斯而誕生的傳說,極端一點而言,幾乎是為了「我」而存在的,萬一
他放下這個身分,我將不再能以「阿坎」來稱呼他、在茫茫的世界終境中,我也不再能輕
易找到他。
  我越想越惶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我沒發現你不對勁的話,」雖然若真如此
也未免太遲鈍,「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別?」
  「……會有新的坎卜斯的。」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講出這種蒼白的話。
  為了延續傳說,坎卜斯不可能真的消失,他離開了也會有別人來接替。一想到我要是
一個疏忽,明年陪伴我的會是陌生的坎卜斯,這個可能性就讓我既悲傷又憤怒。「……但
那都不是你。」
  雪橇在風雪中飛馳,各種形狀的雪飛舞在我與他之間,散裂成更細更難以察覺的碎片

  我在那過於美麗的飛雪中,輕推他的肩膀,讓他面對著我。他沒有抗拒。
  我猶豫地伸出手,將他那醜陋而虛幻的面具拆下,露出阿坎俊美而真實的面容。他垂
下惡魔的雙眸,沒有抗拒。
  我解除了自己一身和藹老人的幻象──在那偽裝下,即使我能在心念之間抵達世界的
盡頭,卻走不進他的心底──,以孑然而謙卑的姿態,我捧起他的臉。他泫然欲泣,看起
來一點也不兇了,又可憐又可愛,依舊沒有抗拒。
  「那些都不是你。」我在風雪中,湊近他的耳邊,又說了一次。
  在他的淚水化為第一千片雪之前,我試探著貼向他,直到我從他的唇上嚐到雪花的味
道,他也不曾抗拒過。
  「如果你非走不可,又不能告訴我理由的話,能不能,帶我一起走呢?」
 
  作為一個盡忠職守多年的尼古拉斯與聖誕老公公,這次輪到我來許願的話,也是能被
允許的吧?

  馴鹿們拖著雪橇,蒼茫一片的白夜之中,天地不見所向。
  阿坎好像被我親傻了,微微張著嘴,一直沒有回答。
  我一時腦熱就幹了這樁事,後知後覺才意識到這根本是職場性騷擾,也感到後悔,並
且因為沒等到回答,而尷尬地坐回原位。我都忍這麼久了,為什麼不能更圓融穩妥一點呢
……我都忍這麼久了,為什麼剛剛不乾脆親久一點呢……
  馴鹿們在我懊惱的時候,此起彼落地呦了起來,仔細聽的話居然還有旋律跟節奏。
  現在是什麼氣氛,唱什麼冬季戀歌?是不是想造反?我有點暴躁,又不好發作。
  阿坎像是音樂盒裡的娃娃一樣,因為樂聲響起突然回過神來,發出了「咦」的一聲。
  「……咦什麼呀,你是惡魔又不是恐龍。」快給我個答案好早死早超生,不然就收回
要辭職的話!
  「噢。」
  「噢是什麼意思……我不懂魔鬼語我無法正確解讀的。」
  「咦,尼克你不懂嗎?」
  「不懂啊,但這不是重點吧、重點是──」
  「所以你也不懂我寫在雪橇上那句話的意思嗎?」
  「咦,你不是說那是祈求安全駕駛的意思嗎?」
  「咦,我才沒有。」
  「我不懂那句話跟今天的事有關係嗎?」
  我往車外翻身,想去看一眼那行我看了好多年卻原來沒有明白確切意涵的句子,我還
以為就是很花俏的、搭配騷包雪橇造型的花體字,結果其實另有玄機嗎?
  「……啊。」阿坎用惡魔語罵了一句,配合他的語氣,就算我不懂字面意義也知道那
是句很地獄風格的髒話。「我還以為你一直都懂,只是不想撕破臉,才沒有正面回覆我的
告白。」
  我也罵了一句髒話。「……什麼告白、我怎麼都不知道?」
  阿坎在雪橇寫上那行字,實在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也共事好幾年了,
他有一天問我能不能由他來裝飾雪橇,我無所謂,就隨他高興,甚至偷偷覺得他好少女心
好反差萌好可愛;他第一次裝飾雪橇時卯足全力,忙上忙下臉都紅了,向我展示時因為沒
有把握我會不會喜歡,還低頭用蹄子猛往地面刨。
  「我那時候就沒看懂,真的以為是類似平安駕駛符的涵義,我也那樣問你了,你還回
答我『嗯』。」我以為阿坎那是忙得臉熱,原來是在害臊嗎?我怎麼眼這麼瞎呢?
  「我、我以為尼可你不能接受,所以才裝不懂的。」阿坎聽我這麼說也非常驚愕。「
明明不接受卻又老是對我相當溫柔,我實在受不了了,才打定主意今年要做個了斷,不能
再隨波逐流、貪戀虛假的溫柔……」
  「最後一句話是馴鹿教你的吧?」這種做作的風格……
  「對……牠讓我有話就趕緊說,不然要用鹿角把我頂回老家。」
  「結果你也沒有說。」
  「……我就、」
  「搞得我像渣男一樣。」
  「我只是、」
  「明明那些舉動都是我在追求你的證據。」
  「我實在……蛤?」
  「對你溫柔是因為我在追求你。我追了你好幾百年了。還以為你真的只是沒開竅。」
  「蛤!」
  「我明天就去報名學惡魔語。」
  「──蛤!」
  阿坎眼睛跟嘴巴都張得很大,很艱難地正在拚命解讀剛剛的過量訊息。雪花都飛進他
的嘴裡了。馴鹿們也越唱越大聲,恨不得要把所有問題的解答與所有不應被辜負的真心一
口氣攤在我與阿坎眼前。
  「坎卜斯大人,求求您了。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明明都知道了。」
  他訥訥地說,因為我的表情而輕輕顫抖。在世人面前又高又兇的他,此刻在我面前,
卻宛如雪鴞寶寶一樣,可愛又脆弱地讓我想將他藏進口袋裡,再也不要放出來。我靠近他
,又輕聲問了一次,他終於閉上眼睛,嘆息般地說出了讓我心動不已的美好話語。
  我唯恐那話語消失無蹤,貪婪地從他口中擷取了一次又一次,並回應以同等的慎重。
  他後來被我親得說不出話,最後乾脆將我壓在雪橇裡,熱烈地回吻。
  他又軟又甜,猶如甘美的貝,我將他嘬出濕漉的泣音,滿足不已。即使為了撬開這貝
我不得其法多年、即使我們傻呼呼地互相蹉跎多年,總算能明白他真正的心意、總算能讓
他明白我的心意,太好了。這個魔法只有他與我能互相給予,而那比世上其他的什麼,都
要來得更加美妙。
  白茫茫的深夜裡,大風與大雪一次次呼嘯而過,有他在身邊的話,無論前往哪個方向
,那路途都閃閃發亮。

  「辭職的事,我們就當作沒有發生過哦?」
  回到小木屋前,我問阿坎,他摀著被親得又紅又腫的唇,點了點頭,並別過視線,不
去看那一隻隻一臉八卦的馴鹿們。
  「你們回鹿棚去吃草啦!」我推了推鹿屁股,不讓牠們捉弄自家外厲內荏的戀人,牠
們賤兮兮地又跟我討了好幾顆糖果才走。
  我分完糖果,與阿坎面面相覷,一時相對無言。平常這時候我會邀他一起回家喝杯熱
茶;我現在也很想邀他回家,當然不只是喝熱茶,但又怕嚇到他,只好靦靦腆腆地從口袋
裡掏出一隻裝滿彩色星星糖的毛襪子。襪子是我親手織的,還特別按照他的蹄形設計過,
我有自信穿起來會很舒服。
  「給你。阿坎,聖尼古拉斯節快樂。」我說。我很久以前就想這麼做,但擔心私心太
重會被看穿真正的用意而不敢給,一直到今天才真的採取行動。
  阿坎受寵若驚,還不敢接:「我今天不只怠工、還差點把你拐跑,這個……我不能收
……」他見我很失望,又趕緊說,「而且我沒有糖果可以回禮……」
  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沒說出庸俗的情話,例如你比糖果甜、我願舔你千千萬萬遍之類
的鬼話,憋了好幾秒,才艱難地說:「嗯,沒關係。你拿小樹枝打打我就好。我沒被打過
,也蠻好奇是什麼感覺的。」
  阿坎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像是不能理解這個亂七八糟的願望,然後又突然想起什
麼似的,啊了一聲。「……所以那個許願說想被小樹枝打哭的其實是你嗎?」
  「……是我。」
  「……」
  「但我不曉得耳朵山連我的願望都能聽見、而且話說回來,我許的願望可不只這個,
為什麼只有這個被接收到──?」
  「……」
  「我、我喜歡你噢。」阿坎的眼神越來越奇妙,我緊張兮兮地又一次自明心意。
  
  「既然這是你的願望的話,那麼──」
  阿坎重新戴上兇惡的面具,向前大步一踏,揚起一陣帶著霧氣與露珠的微塵,威風凜
凜地舉起小樹枝,小孩子看了會大哭的身影快速朝我邁進,接著他以小樹枝抬起我的下顎
,笑著親了我一下,說:「我也喜歡你。」
  我禁不住笑,像個傻瓜一樣,一把攬過他,將人緊緊地抱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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