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接〈純情夢〉
　　　〈純情夜〉
　　　〈不眠夜〉
聖誕夜（下）
　　威爾森家族的聖誕節慶祝方式並沒有多麼特別，與尋常人們一樣，十二月到來後，在
住家外觀以及客廳擺上裝飾，家族裡的婦女從月初就開始每天做糕餅（他常常被迫吃下大
量的百果餡餅），然後在聖誕夜或前一天，所有在外地工作的家人就都回到爺爺的大房子
，一起團圓過節。
　　小時候約翰還會為每年家裡要挑選的聖誕樹興奮，然而當他升上中學不再住在家裡，
甚至後來違抗了父親的期待出櫃，這種團聚的節日對他來說就變成必須完成的義務。開始
工作後，他只在聖誕夜當天下午回家，隔天就離開，避免自己也避免親戚們必須搜索枯腸
尋找聊天話題的尷尬。
　　今年因為肺炎疫情的關係，家族決定不增加遷移帶來的風險，除了住在附近的姐姐和
外甥女之外，住在外地的叔父、姑媽與弟弟一家都不會回來過節。必須面對的親戚雖然少
了，但也意味著他得直面總是臭臉的父親，光想到就覺得胃痛。
　　不過，即使有那些不愉快的經驗和依然嚴峻的疫情，今年回家的心情仍比往常輕鬆許
多，約翰想應該是和圈圈有關，畢竟早上出門時他還收到圈圈的訊息，約定好在臺灣時間
十二點，也就是下午時視訊，約翰有點擔心待會時間到了，他人待在家中，會被家人們看
見什麼不該看的，尤其是愛蜜莉那個似乎已經看透一切的小鬼……
　　不對，為什麼他又先認為會是不能被看到的內容？約翰清了清喉嚨，把腦中的旖旎畫
面揮去，按捺不住地看著早上圈圈傳來的文字，一邊笑著走到花園去打算躲起來等待視訊
電話，然而當他轉彎走近園藝桌椅旁時，那裡已經坐著他的父親。
　　約翰臉上的笑凍住，站在原地進退不得。轉身走去的話那抗拒太明顯了，與父親待在
一起又一定沒話說，但不等他想出辦法，父親亞瑟卻先開了口。
　　「你公司受到的影響大嗎？」
　　「嗯……」約翰沒料到父親會先搭話，頓了一下才走近桌邊，「多少有，但公司已經
最大程度地讓員工在家工作，我也非常注意防疫，所以你不必擔心。」
　　父親點點頭沒說話，兩人直接沈默，約翰在心裡盤算著該用什麼藉口有禮而不突兀地
離開，父親卻再次說話。
　　「艾碧告訴我，她很感謝年初時你們為芬恩辦的追思聚會。」
　　艾碧是芬恩——也就是約翰死去前男友——的母親，他們兩家住在同一個社區，還上
同一個教會，從以前就經常聚會遊玩，直到約翰出櫃、和芬恩在一起後，有好幾年的時間
，父親都對艾碧母子很不諒解。
　　其實約翰知道，父親不諒解的是他而不是艾碧或芬恩，只是自己不住家裡可以不用面
對，善良的艾碧卻必須承受老友的冷眼，約翰一直都對她感到抱歉。芬恩去世後，他們更
加不會談論這些了，約翰不知道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是否發生了什麼，竟讓父親主動與他
談及他們的事。
　　「噢……」約翰沒有在父親身邊坐下，而是站著繼續回答：「其實是愛菈和蜜亞提議
的，我只是受邀參加，應該要謝謝的是她們。」
　　約翰的手機此時響了起來，他這才發現已經到了約定視訊的時間，但他並不想讓父親
看到圈圈，猶豫了一秒便滑動螢幕掛掉通話。
　　「你可以接。」
　　父親這麼說的同時，另一頭圈圈似乎以為是訊號問題沒接通，緊接著又打來一次，約
翰看了父親一眼，再次拒絕通話並將手機轉為靜音，決定先解決父親這邊。
　　「沒事，我待會再回電就好。」約翰放下手機，俯視坐著的父親，試探地問：「你在
教堂遇到艾碧？」
　　「她打電話來道別，兩個月前她搬家了，疫情太嚴重，她搬到鄉下和她弟弟同住。」
老亞瑟一向冷硬的表情此時看起來柔軟了一些，「她說，謝謝你們陪伴她度過芬恩的忌日
。」
　　「我沒做什麼。」約翰回想當時在臺灣接到愛菈的電話，以及在艾碧家後院舉辦的聚
會，他們用愉快而懷念的心情談論芬恩生前的趣事，大家臉上都帶著笑容，艾碧看起來好
很多了，還做了許多餅乾蛋糕讓大家帶走。
　　「芬恩是個好孩子。」沒等約翰提出驚訝或疑惑，亞瑟繼續說起一段往事，「有一次
我在街上低血糖發作，碰巧遇見他，他二話不說就來幫忙，買東西給我吃，還送我回家…
…那是在你們『公開後』的事。」
　　約翰微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不知是這件無人知曉的往事，還是父親主動提及他們
出櫃的事更讓他錯愕；而無論是父親還是芬恩，都沒有對他提過他們曾經私下碰過面，「
他沒有……對我說過。」
　　「在那不久，他就發生車禍了。」亞瑟為恍惚走近桌邊的約翰拉開另一把椅子，待他
坐下後，沉默了一陣才又說：「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他好心來幫我，但我對他說了一
些……很不好的話。」
　　約翰望著他的父親，他的臉上滿佈皺紋，眼神不復過去那樣凌厲而不近人情，此時看
起來就像個平凡的老人。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一直拒絕遵從、總是反抗的對象，已經不再
像他記憶中的那樣高大。
　　比起得知芬恩曾在他不曉得的時候幫助過父親、被父親說過不好聽的話，現在和父親
一起和平地坐在花園裡談論去世的前男友這件事，更讓約翰感到不可思議。
　　「芬恩不會介意的。」約翰緩緩開口，想起過世的故人，疼痛已經被遺憾取代，「也
許他會傷心，當他一定不會介意，也不會後悔幫助過你。」
　　「是嗎？」
　　「我很確定。」
　　「好吧。」
　　亞瑟似乎也對和約翰對坐談話這件事感到不自在，點了點頭便站起身，在走開之前，
再次開口：「快回電吧，是重要的電話吧？」
　　約翰低頭看了一眼手機，想到千里之外的那個男人，不禁微笑，「算是吧。」
　　「他也在倫敦嗎？」
　　「什麼？」約翰疑惑地抬頭，當看見父親的目光瞄了一眼他的手機，隨即意會過來並
有些尷尬地搖頭。他父親今天真的吃錯藥了吧？！他是想要和他談論現階段的對象嗎？事
到如今？
　　「也就問問，你去忙吧。」亞瑟並沒有執著答案，擺擺手往門口走去，
　　「不……他不在英國，他是個臺灣人。」約翰站起身，對著亞瑟的背影說，「我還沒
告訴他我的心意。」
　　亞瑟聞言回頭，聽到他的回應後愣了一下，「這樣啊。是他讓你笑得那麼開心嗎？」
　　這次愣住的換成約翰，「什麼？」
　　「你剛剛走進院子來，笑得像個傻子。我很久沒看見你出現這種表情了。」
　　「……」
　　「那麼，聖誕節也許是個好時機。」亞瑟再次轉身而去，「替我向他說聲聖誕快樂吧
。」
　　約翰沒再說話，愣愣地望著父親走遠的身影，直到他走進屋裡，姊姊喬伊斯尋了出來
，他都還沒反應過來剛剛的對話是怎麼回事。
　　「愛蜜莉剛剛在找你，說什麼要找你看跳舞的影片，你真的會有興趣嗎？」喬伊斯嘴
上說著些無關緊要的話，回頭確認父親已經進屋去了後，才拉著他在椅子坐下，「你們談
了什麼？」
　　「他提到艾碧和芬恩。」還聊到圈圈，不過這個就先不必跟姊姊說了，「我不知道…
…他這是怎麼了。」
　　「他只是老了，約翰。」喬伊斯看著自己的弟弟嘆了口氣，「他老了，人老了會想起
很多以前做過的事，而且最近有些人染病，有些人死了，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在經過了這麼久，而且有些人已經再也回不來的現在？」
　　「這正是最折磨人的地方，那些悔恨會在他腦中一輩子。」喬伊斯握住約翰的手，「
我希望這樣的痛苦不要在你身上也發生。」
　　約翰知道她是在暗示他可以趁這個機會和父親修補關係，但他到現在都還為方才的幾
分鐘錯愕，「我還在消化剛剛和他的對話。」
　　「好吧，是需要時間，那不急。」喬伊斯話鋒一轉，問他：「爸剛剛要你代他向誰說
聖誕快樂？」
　　「傑克。」約翰二話不說就撒謊。
　　「少來。」喬伊斯露出八卦的臉，「是那個跳舞的人？」
　　「愛蜜莉這傢伙……」
　「不要轉移話題，快從實招來！」弟弟終於再次有了在意的對象，這讓她怎麼不關心？
　　「我不知道我要說什麼！而且你們今天一直來打斷我，我根本還沒和他說到話！」
　　「那正好，現在打給他！」
　　「拜託，喬伊斯˙威爾森妳今年幾歲了？可以不要這麼幼稚嗎？」
　　「我有一顆年輕的心，而且你明明年紀比我小卻這麼老成，就不怕人家小朋友被你嚇
走？」
　　「他不是小朋友！我們只差了——」
　　被約翰平放在桌上的手機此時再次顯示通話邀請，喬伊斯眼睛雪亮地在約翰拿走手機
前看見螢幕顯示對方的頭像，立刻興奮地大喊：「快接起來啊！」
　　約翰頭痛地在還撥通著的手機和星星眼期待的姊姊之間來回，最後還是認命地接了起
來，他知道姊姊這幾年都很擔心他，而且他也實在不想再掛斷圈圈的電話了。
　　『欸接通了？哈囉？聽得到嗎？你方便接嗎？』
　　「可以，抱歉剛才掛斷了你的電話，臨時有狀況。」
　　『沒關係啦，那狀況解決了嗎？』
　　「解決了……」坐在對面的喬伊斯非常刻意地咳了很大一聲，約翰受不了地翻了個白
眼，「我姊姊在我旁邊，想跟你打聲招呼。」
　　『啊？等等我穿睡衣欸——呃嗨……』
　　喬伊斯完全不在意圈圈穿什麼，非常熱情地接過電話和對方打招呼，「你好，聖誕快
樂，我叫喬伊斯，是約翰的姊姊。」
　　『我是Chien，聖誕快樂，喬伊斯。』
　　「天啊你本人長得更可愛耶！」
　　『……什麼？』
　　從網路上的跳舞影片找到對方這件事，約翰是和圈圈提過的，但並不包含他多麼拙劣
地尋求外甥女的幫忙、還被發現「你朋友就是你」，這說出來實在太丟臉了，他連忙出聲
打斷姊姊，「好了好了，妳趕快進去，妳留愛蜜莉一個人在廚房嗎？」
　　達到見人一面的目的，喬伊斯也不再當電燈泡，笑著對圈圈說：「我要進去繼續準備
聖誕大餐了，就把你還給約翰啦。真希望你也在這裡和我們吃飯……呃，maybe not now.
」
　　圈圈爽朗地笑出聲，『希望疫情很快過去，歡迎妳來臺灣玩。』
　　喬伊斯道了聲再見，將手機返還給約翰，起身離開前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約翰無言
地確認喬伊斯走進屋裡後，才轉過頭向手機裡的圈圈道歉：「抱歉，很尷尬對吧？」
　　『不會啊，你姊看起來人很好！』圈圈水靈的眼睛在約翰的四周轉了一圈，『你在花
園？那應該不是在外面有事，你們家怎麼了嗎？』
　　約翰失笑，圈圈竟然能在短短幾秒內推理出這些事，真不知道誰才是福爾摩斯，「我
剛剛在和我父親說話。」
　　『什麼？』約翰和父親的關係，圈圈是知道的，他連忙擔心地問：『你們沒吵起來吧
？』
　　「沒有。雖然我也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但其實我們談了一陣子，非常平和地。」
　　『那很好啊，今天是你們團圓的日子，不吵架最好了。那你們談了什麼？』
　　「談到一些故人。」約翰想了想，又說：「談到你。」
　　『我？』圈圈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為什麼？』
　　約翰有點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當時正在看你傳的訊息……他說我笑得像個
傻子。」
　　圈圈標誌性的大笑聲再次透過電波傳來，即使自己就是被調侃的對象，約翰每次聽到
他這種毫無掩飾的笑聲也都會忍不住跟著笑。散播歡樂與笑聲，說不定圈圈就是他的聖誕
老人——不，是聖誕男孩，sexy version。
　　「謙，謝謝你。」
　　圈圈笑到流眼淚，邊擦眼睛邊問：『謝什麼？』
　　「很多事。」
　　平靜地放下心防和家人談話，再次因為某個人而體會情緒的起伏，感受人生有活力的
注入，有期盼，有望向未來的雀躍。這些都是因為一趟偶然的臺灣行，因為遇見圈圈，因
為他對著一個冷淡的異國男子仍然無保留的給予。
　　『唉唷，哪有啦……』
　　「謙，聽我說。」
　　『嗯？』
　　「I love you.」
　　畫面裡的男孩突然定格，約翰以為視訊號延遲了，直到圈圈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與
程度紅了起來，他才知道他的男孩是因為他的表白而害羞了，而確知圈圈也會因為他的示
愛而害羞，讓約翰的心像奶油一樣地融化。
　　圈圈用手蓋住自己的臉，過了好一陣子才岔開手指，露出圓滾滾的兩顆眼睛，發現螢
幕裡的約翰仍然笑著在看他，又把手指併了回去。
　　『真正笑甲若槌仔。』（真的笑得像個呆子）
　　「什麼？」
　　圈圈沒回答，而是彎身拿起戳到剩兩格的倒數日曆盒放到桌上，把半張臉都藏在盒子
後面，只露出兩隻眼睛，『我要開今天的了。』
　　約翰並不因為沒得到那句愛語的回應而失望，他沒想造成圈圈壓力，也了解臺灣的民
情不習慣將我愛你掛在嘴邊傳遞感情，就連他自己平常都不是這樣的人。也許，因為是聖
誕節吧，在聖誕節做什麼事都不奇怪。
　　「好的。」
　　圈圈的臉還是半藏在倒數日曆後，手繞過盒子將寫有24的格子戳開，拿出一張小紙條
。只是今天，他並沒有自己唸出來，而是將紙條放到鏡頭前，讓約翰自己讀。
　　I love you.
　　這是圈圈送給他的聖誕夜禮物。
　　約翰猜自己現在必定笑得更傻了。
　　『竟然搶在我前面，你太可惡了！』圈圈將下巴靠在盒子上方，未退去的羞澀削減了
他佯裝的憤恨，反倒襯得他更加可愛，『為了懲罰你，我要先開25號的禮物！』
　　先送禮物怎麼會叫懲罰呢？約翰覺得他的聖誕男孩一定是害羞到語無倫次了，但他對
於來自圈圈的禮物當然欣然接受，況且以臺灣時間來說，現在確實也已經是25號了，「好
啊，你開吧。」
　　『因為是壓軸，最後一個禮物不是我的一件事，而是真正實體的東西喔。』圈圈說著
露出了一個淘氣的笑，戳開最後一個格子時還賣關子地先遮住，『我要送你一個「圈圈」
。』
　　「什麼？」
　　圈圈從格子裡拿出東西，小而薄的方形塑膠裡，裝著圓形的物體。
　　一個保險套。
　　『Honey.』圈圈把保險套連同24號的紙條一起展示在鏡頭前，I love you紙條下的保
險套用馬克筆寫著I'm yours，『下次見面才能用喔。』
　　約翰˙威爾森，這輩子，第一次，罵了一句髒話。
　　圈圈在歡樂的哈哈哈大笑聲中拋下慾火中燒的約翰，非常愉快地切斷視訊了，約翰趴
在桌上嘆了一個又長又大聲的氣，暫時直不起腰。
　　「你掛斷電話了嗎？媽好奸詐，竟然自己先和那個人說話了！」
　　「愛蜜莉，拜託妳不要現在過來。」
　　「什麼？」
　　「我現在是骯髒的大人，不要靠近我。」
　　「你在說什麼啦？」
　　「拜託妳了……」
Fin.
踩線po，祝大家聖誕快樂、年末快樂！
雖然英國現在的慘況，他們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見面
但相信圈圈不會讓約翰感到無聊的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