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這本子裡記載的就是今年我府中所有金錢的出入。」
杜榮甫讓下人遞上了薄本,自己跟程昱之、張玄兩人敬了敬茶。
「兩位大人舟車勞頓,還請稍微歇歇再走。」
眨眨眼,程昱之啜了口茶。
「也就是一柱香的車程罷了,大人不用介懷。」
杜尚書也就放下了茶盞,進入正題。
「還請兩位回去後仔細查看,切莫漏了什麼零碎的小地方沒查看到……」
「大人,您這話說的是啊,如果沒有什麼錯處,那聖上再怎麼樣也不會怪罪你的。」
皮笑肉不笑的,程昱之淡淡的回。
「是啊,時間不早,我們便告辭了啊。」
程昱之的話剛結束,張玄便接著回應,兩人輪番的說詞堵的杜榮甫啞口無言。
「那小的就不送兩位啦。」
「大人您說的什麼話,小的官位也沒您高,就不用這麼客氣了。」
程昱之跟著杜家下僕的腳步,悄咪咪翻了個白眼。
什麼尚書,滿口就是想要脫罪的暗示。
「哎哎,晦焉,你瞧你瞧。」
張玄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地喚他。
轉頭望去,程昱之看到花園裡、帶著兩個ㄚ鬟的少女,而她剛好也朝這裡望了一眼。
那雙杏眼裡煙波流轉,彷彿一汪水似的,惹人心顫。
程昱之微微垂眸作禮,而對方微笑著回了個禮。
杜尚書的獨女,杜依棠。
記得好像只有十六的歲數吧,剛及笄呢,不知道之後會嫁入誰家。
長的還挺漂亮的。
「小姐真的跟傳聞中的一樣好看啊。」
張玄笑著說,轉回了頭繼續走。
「嗯。是挺漂亮的。」
應了聲,程昱之微微出神。
卻是想到了那雙在夕陽餘暉下、也閃著光亮的上吊眼。
──哎,晾太久也不好,明兒個回去就給他回信吧。
出了門之後,拿著帳本的兩人往宮裡走。
「想什麼呢,人都呆了。」
張玄笑話著,惹來程昱之的一個肘擊。
「閉嘴,人家黃花大姑娘呢你在這裡胡說些什麼。」
「害羞麼?」
「張映月,閉上你的狗嘴。」
◇
催婚催的我都煩了,母親怕是不知道錦衣衛娶親指不定是耽誤人家姑娘呢。
程昱之寫完一句,卻是笑著搖搖頭,把紙揉成了團。
白翅抖抖翅膀,短促的鳴了聲。
反手遞去一塊肉片,他繼續咬著筆尾思考。
「說這個好像也不太妥當……」
他腳邊的紙簍堆滿了紙團,卻是一張又一張他認為措辭不當的作廢書信。
「說什麼好呢?短短幾行,是能說些什麼?」
抓抓後腦勺,他沾了沾墨,臨下筆卻又頓住。
自己幹什麼跟個懷春少女似的,寫封信還要斟酌半天?
「少爺,大少爺提著燈籠來拜訪了。小廝已經把他帶到了前廳。」
叩了叩門,門外的管事卻是來通報有客到訪。
「阿兄?」
他放下筆,留筆墨紙硯和白翅在屋裡,自己直接去了前廳。
「阿兄,這麼深夜了,何來拜訪?」
程昱之來到前廳,看見自己阿兄連官服都沒換就來拜訪,挑了挑眉。
「都這個點了,連官服都沒換?」
不慌不忙地喝下嘴裡的茶,程羨之朝他擺擺手。
「還不是剛和其他人議完事就來你這兒了,哎,餓的慌。」
眨眨眼,程昱之朝旁邊的小廝吩咐:「下去叫廚房做幾個菜上來,不要太多,我阿兄餓了。」
「不用麻煩了,殘羹剩飯熱熱就好。」
程羨之揮揮手,不甚在意的說。
「晦焉啊。」
「哎。」
「母親那邊兒我可招架不住了。」
「啊?大兄此話怎講?」
端著茶盞,程昱之愣愣地回。
「你上回出外不是受了重傷麼?母親很擔心你,執意要為你找個媳婦兒。」
程羨之道,語調平平但有點困擾。
「她這幾日一直在我耳邊念叨,我都給念叨的煩了。」
「……阿兄啊,連你也要把我賣了麼?」
「就催個婚,怎能說是『賣』呢?」
「你往年都不替娘說話的,今天就突然幫娘傳話來了。」
程昱之放下茶盞,索性趴在桌子上嘆氣。
「阿兄,我不想娶啊,你看看我這差事,哪天死在外頭了都不知道,何苦連累人家清白姑娘呢?」
「呸。晦氣。」
拍拍小弟的腦袋,他嘆口氣:「你也知道,母親那像牛一般的倔脾氣……她這回可是真怕了,不然怎麼會這麼費心地找來你桌上那堆名帖呢?」
「我知道娘是一片好心,但爹那兒不都沒說話嗎?」
程昱之輕輕搖晃著腦袋,還是不願意抬頭。
「她這麼急著逼,也得要有人願意嫁啊……」
「只怕真的是有人可娶。」
程羨之語調依舊平平。
「啊?」
連忙抬起頭,程昱之瞪大了眼。
「我這麼一個惹人嫌的錦衣衛,有人要嫁?阿兄,別吊我胃口了,知道什麼說什麼便是了。」
「程晦焉,你倒反過來命令你哥啦?」
雙手抱臂,程羨之倒是挑起眉。
程昱之繼承的是母親的桃花眼,而程羨之繼承的恰恰是父親的劍眉星目。
兩兄弟除了眉眼以外都很像,但一眼看不出是兄弟。
「阿兄啊,您別這樣吶我是真的急啊。」
且兩人的性格大相逕庭,一個沉穩一個活潑,一個為官、一個為錦衣衛。
大家的關注點都應該在他為官、且平步青雲的大哥身上,誰會看上他一個皇帝的走狗呢?
「聽說前些日子,杜家突然遞上了帖子拜訪。」
「……杜家?」
程昱之傻了。
「關杜家什麼事兒了?我招誰惹誰了?」
「你小些聲、小些聲。」
拍了拍程昱之的腦袋,他噓了聲。
「前些日子我幫了他家長子一個忙,所以他才遞名帖上來的。急什麼呢我還沒說完。」
「等等,飯上來了,先讓我緩緩。」
喝了口茶,程昱之沉默了會兒。
兩兄弟對著用飯,程昱之僅吃了幾口意思意思一下,便放下筷子催促道:「所以他們是來催什麼的?」
「也不是催,就是那杜家的女孩兒,對你有點興趣。」
「……杜依棠?」
程昱之愣了下,想起那雙杏眼,不由得話音一頓。
「我就看過她一眼,她倒對我上心了?」
「哎,你哪時候去找過杜尚書了?」
「昨日下午,我去杜家辦差。」
程羨之抓著筷子擺擺手。
「那便不是。三天前他們就遞帖子上來了。」
「連見面都沒見過,是要怎麼對我產生興趣?」
「我也不曉得,可能是好奇吧。」
頓了下,程羨之轉開了話題。
「晦焉啊,所以你還是別嘴硬了吧……」
「杜家愛來是杜家的事,要我妥協是絕無可能的。」
「哎,你這石頭腦袋。大家都誇你善於處事呢,怎麼遇到結親這事就這般被動!」
與程羨之的對話可以說是不歡而散,程昱之躺在床上,忍不住嘆口氣。
一個兩個的都來逼他,自己的事兒到底與他們何干?
翻來覆去都睡不著,程昱之再次提起筆。
近日俗務纏身,尤其催婚議親之事令我深感困擾。
寧願差事多些、再離京幾次,才不會被三催四逼。
開春後要回京之時先讓驛站送信來,我好備一桌菜等你。
別再讓牠送信了,也太大才小用。
總算寫出了令自己滿意的信,程昱之抖了抖紙,將之折起。
行吧,明天就讓白翅送回去。
希望不要再讓他看見白翅突然出現在自己窗上了。
◇
「將軍啊,你到底支使白翅去做什麼去了,兔子都抓不到啦!」
慕羲依然在等白翅從京城飛回來。
趙海青那個沒眼力見的卻還一直騷擾將軍……趙天永摀住臉,有點想把成天只想著掏兔洞的義弟押回灶房做苦力。
親兵什麼親兵,就看他是自己撿回來的才這麼容忍他喔,換做別人早被攆走了。
「趙海青,你要不就閉嘴,要不就滾唄。」
拿著雞毛撢子,趙天永終忍不住給了他一竿子。
「成天在這裡煩將軍,不怕被杈出去麼。」
「哎唷,阿兄你別拿那東西掄我!」
抱著頭,趙海青在門口吐吐舌頭,跑遠了。
「將軍,信在這裡呢。」
放下打掃的用具,趙天永從兜裡拿出了折成方形的信紙,遞給慕羲。
「白翅回來了怎麼不是先來我屋裡?」
慕羲回頭抽走了他手上的紙,動作倉促、掩不住期待。
「早上您不是和傅監軍在商量軍情麼?那時候牠就回來了,還很不耐煩的在那兒抓撓,我就把信拿走了餵牠吃的。」
「你看過了?」
「不敢。可就只是拿下來了,藏起來不被那混小子看到囉。」
他指指趙海青跑走的方向,聳聳肩。
哪個明眼人看不出來是誰寄的呢。
白翅也就跟那個姓程的回了趟京城,其他哪個地方都不認得呢。
除了他以外也沒誰了。
「將軍你看吧,我先下去了。」
鞠躬告退,趙天永留下慕羲在帳裡,自己搖搖頭走了。
罷了,有個人跟他通信也好。至少對其他人還有點除卻公務以外的「私情」。
他這將軍啊,可別悶壞囉。
慕羲開了信,看完後跟上次的反應差不多。
又是一陣失笑。
這個程晦焉,說著不要差遣白翅,還不是珍重的回了封信?
此時的慕羲倒沒想到,若白翅回來了卻沒帶信,他可能會不明所以,怕程昱之又出了點什麼事兒。
開春啊……雖然開春那會兒又要開始處處提防蒼蠻,但能吃到那一桌菜……
嗯,好像挺不錯的。
他晃了晃腿,心情很好的哼起了小曲兒。
◇
程昱之並沒有回應那份請帖。
杜家的請帖愛擺在那兒就擺在那兒吧,反正他總有推託之法,爹娘也不能提著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去。
「你幹嘛呢,年關將近,淨是挑一些離京的事情做。」
陸仁遠敲了他的腦袋,一臉不解。
「沒有,只是有點糟心事。」
「年年復年年的,都捱了多少年,小皮猴都成大青年了還硬梗著脖子不肯低頭。」
陸仁遠抽出一張單子給他,嘆口氣。
「這個如何?若你堅持不要的話,不如……用名聲去換?」
程昱之接過一看,是一個去妓院揪出某個官後代的差事。
「……你說,讓我裝作常去妓院的樣子?」
「倒也不是,就看你平常最會混進花叢堆裡了,覺得你去剛好唄。」
「陸建仁。」
他咬牙切齒,把那張紙塞回陸仁遠懷裡。
「您大公子官位不過比我高上一階,就這樣把師弟推進窯子?」
「哎,此話差矣,什麼叫做推進窯子?」
做了個誇張的表情,陸仁遠還待開口,便被程昱之堵住了嘴。
「滾。去就是了,少在那裏亂說話。」
他扯過陸仁遠正要拿出來比劃的紙,揮揮手走遠了。
旁邊一個錦衣衛路過,湊到陸仁遠旁邊說了幾句。
「我知道,但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人,先摸摸底細,讓他們查去便是,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兒。」
「沒事沒事,他心裡跟明鏡似的,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他也會堤防著的,不會讓他們這麼恣意妄為。」
◇
程昱之把手攏在袖子裡,路過花月館門口時,突然就停下看了一眼招牌。
旁邊有眼力的老鴇帶著幾個年輕姑娘,很迅速地就圍了上來。
「哎呀這位公子,進來瞧瞧吧。」
「哥哥,進來同妹妹們玩玩呀~」
程昱之悄咪咪的吞了口口水,被簇擁著進去。
而身後暗巷的那個人做了個扼腕的動作,找個隱密的陰影處藏起來了。
不就是個妓院罷了,是能在裡頭待多久?
程昱之不動聲色的推開了朝自己懷中倒來的溫香軟玉,淺淺的吸了一口氣。
天啊,都是脂粉味兒,膩的慌。
他可沒來過幾次這種鬼地方啊……每次被狐朋狗友帶進來,都是被大哥立馬趕來、擰著耳朵揪出去了,何曾自己一個人進來待這麼久過?
「公子,再喝點吧~」
……還喝啊?都喝了多少了……
他接過酒杯,一口灌下,突然推開了那個倒酒的女子。
「就這些個人不夠美啊,叫妳們頭牌來!」
藉著酒氣上頭,程昱之猛然一推再次靠過來的女子,大手拍上桌面。
「叫她來啊,多少銀子我都付得起!」
「這……怕是有些不方便啊,她正在服侍賀家大公子,沒有空兒呀!」
程昱之頓下動作,忍不住憐憫了下這些人的智商。
就這樣把他的目標給供出來了?
也太慘了吧就這樣給拉仇恨的?
「讓她來呀我錢肯定是比那賀公子多的啊!」
頭有些疼,但好像也只能鬧騰。
拜託一下,目標人物趕緊出來唄,好讓他可以快些兒回家……
這些日子為了包個大紅包回家堵住催婚的嘴,接太多活了,他好累啊。
「這怕是有些……」
「有些什麼有些!還不快點去找妳家老鴇來!」
姑娘一臉猶豫地跑走了,留程昱之在廂房裡苦惱。
這事兒該怎麼收場呢?
都怪自己腦子一熱就來了,看起來陸仁遠的激將法對自己還是太有用──也太致命了。
「既然公子這麼想要桂月給您伺候,那您就跟賀公子當面說說吧!」
老鴇也煩了,拉開門簾、揮著手帕,有些氣惱的說。
「正合我意啊,那個賀家公子,算哪根蔥!」
程昱之搖搖晃晃地起身,抬腿就跟著那老鴇往外走。
「賀公子,就是這公子要跟你理論啊!」
「我說了不要任何人來打擾我們,你到底是想要怎樣……」
坐著的賀公子懷中抱著「桂月」,不耐煩地抬起頭,卻在對上程昱之那雙眼睛時突然安
程昱之原來裝滿桀騖不馴的桃花眼突然就凝固了,像是看見了夢魘一般,充滿難以言喻
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睛,空氣中充斥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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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存稿到十二,快貼完了~
大家新年快樂哇\o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