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ong the Gaps(13)
即將入秋的朗朗星空上，輕懸一月娥眉，暈著細瘦輝光，若有似無地點燭大地的形影。
時至午夜，萬籟俱寂下只出得稀稀落落的蟲鳴，唧聲頌別去日無多的夏，為風吹殘響和
絃上幾軌零碎的惆悵。
現在約莫是八月的初三初四了，再過個十餘天，便是中秋。
佳節越是接近，越發勾起思親情懷。可這個夜晚，沒有企盼月圓人團圓的雀躍，只有涕
泣延綿千里，怨嘆死生兩隔在這個時局是如何機巧的諷刺。
曉婷幾乎是徹夜未眠。
她素來神采飛揚的眼眸，被波濤淚湧折磨至魂神俱散，浮腫泛紅的眼眶也不復那般細緻
精工的托襯，潤耳溫聲亦已衰微到嘶啞嘲哳的殘破，而搗毀一切美好的始作俑者，就是
我。
一開始像是把積存在體內的所有暗恨，乘著怒忿一口氣宣洩而出，洪發後漸轉為涓涓細
流，沿著哀鳴流淌那滿腔悽愴，每個音節，都載著難以計量的慟，惹人愧疚。但終究是
累了、倦了，在枯竭了所有的淚水與控訴之後，直到黎明悄然造訪，她才癱伏在沙發上
，沉入夢境以冀求解脫。
我貼近那副乏困的身驅，徒勞地指望這份空洞的擁抱能替她吸走所有憂傷。撈取微渺的
救贖感同時，一邊開始窮究我方思瑤到底有何能耐，可以把一個人的心收割得這麼徹底
，徹底到過往的那些溫存甜蜜，成為兇刃反噬著摯愛，使之血濺三尺地創痛至深，卻還
殘酷的留一口氣，讓她捨不下對我的眷戀。
陽光並沒有把答案捎進寓所，而是在帶走陰暗後，把曉婷的憔悴照映得清晰可辨。我不
斷在眼裡刻劃那張臉孔，一遍又一遍的反芻，心痛，還能有哪幾種不一樣的滋味。
時間失去了快慢的寸度，只能藉由光線強弱捕捉住軌跡。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門鈴揚聲叫喚起這塊凝固的空間，本來就算不上安睡的曉婷，登時
也就聞聲轉醒，她無神地撐起自己，用著疲憊的步伐驅前應門。
拉開門扉，曉婷抬眼須臾，僅是識別完來者何人，便背過身不聲不響地返回沙發的一角
呆坐。
" 曉婷，你果然在這裡...." 沒受到歡迎的訪客承受下無視，自行關上大門，依照前人
的路徑走往客廳。
" 昨天你離開後，大家都很擔心你，你的手機又關機，我問了佩佩以後，才知道你拿的
是這間公寓的鑰匙。"
沒入泥池的對話，沒得半點回音。鍾偉哲微聲一嘆。
" 瞧你的樣子，鐵定是哭了一整晚...喏，我帶來些吃的，就是沒胃口也加減吃一兩口
吧...." 他彎身把手上的提袋擱在茶几，抓起三明治往曉婷的手中放去。
偉哲隨後步入廚房，鬧出翻箱倒櫃的喧騰，似乎在張羅些什麼。曉婷依然動也不動，三
明治仍舊躺在五指之中。我揀了曉婷旁邊的位置坐下，繼續端詳她的靜默。
若是在我失明之前，讓曉婷與偉哲獨處於一室必定會令我惶惶不安。在知道他已不再對
她懷有愛戀，又轉回傾心於我之後，不得不說某個層面上我寬心了不少。
倒不是質疑曉婷對我的專情，而是防備偉哲心有不甘的離間。畢竟這個同我相處過二十
多年的男人，深知要挫敗我採取怎樣的手段最有效。
不過我的失明，給了我們兩個機會重新認識彼此，更有了泯盡恩仇的契機。儘管我不再
愛他，但我知道，他已變回相識之初那個溫柔體貼的偉哲。有他的照看，也好過放曉婷
獨自一人鬱鬱寡歡。
只消我思緒迷走的期間，偉哲右手端著兩只浮著熱氣的馬克杯，於客廳再次出現。杯口
伸出的棉線，拖著紙籤隨起伏的步擺搖曳。
" 怎麼盡是些廉價的茶包....算了，將就一下吧。"向來講究品茶的他忍不住抱怨兩句。
兩個杯子短暫地在桌上停留，其中一個被偉哲安上曉婷尚且空閒的右手，挑選沙發另
一角的席位就座後，他拿起餘下的那杯，輕啜一口。我就如此巧妙地夾在心上人與前
夫中間。
曉婷木然舉杯，滋潤乾腫的喉。我汲取她手中那杯茶的魂魄，也替自己供給一些劣質的
苦澀。不管怎麼說，它都比我此刻的心境好嚐多了。
沉浸了足夠久的無言氣氛，偉哲揭口他的目標話題。
" 曉婷，我來是想告訴你，昨天你離開後沒聽到的事情。"
" 根據老...莊強森的說法，方思瑤的手術其實算是成功了。她醒來後目能視物的機會
很大。" 聽到成功兩字的瞬間，曉婷眼眸閃過一抹光亮，稍縱即逝。
觀察了她的反應，偉哲慎重提問，" 雖然方思瑤現在不醒人事，但沒多久說不定就清醒
了。曉婷.....到時候，你打算怎麼辦?"
沉淺片刻，她放下茶杯，泛著濕氣的嘴唇幽幽吐出輕盈的文字。
" 怎麼辦....."
" ........我不知道我還能怎麼辦...。三次，這是第三次了。"
幾不可聞的話語，卻堅硬的擲地有聲，牢靠地敲進我耳內。
" 第一次....." 曉婷視線森寒的割向偉哲那側，偉哲俯首多喝了兩口茶，好嚥下心虛。
她把目光收回虛空中，用啞澀的聲調續話， " ...第二次，明明是去非洲行醫為善，怎
麼可以變成讓我跟思瑤分開的噩夢..."
" 現在，思瑤為了我，冒險去取回失去的光明，卻變得比失明還要悽慘...."
" .....我以為，我跟思瑤能夠執手偕老，上天卻像是對我們有意見，一而再再而三的，
把思瑤從我身邊拉走...我從掙扎到妥協，從妥協到放棄，歷經一次次的心碎.....我實
在不知道，我還能忍受被拋棄多少次。" 她勾起嘴角絕然一笑，表達言語未盡的無奈。
" 曉婷...." 偉哲望著那側頭他方的身影。
" 說真的，我已經累了..." 她早疲於遮掩內心的真實感受。
本來蹙眉傾聽的偉哲，把杯中物乾盡以後，閒置下馬克杯，抄起皺巴巴的財產聲明信手
翻閱，口氣浮誇地一轉話鋒。
" 啊，也是啦。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了解。真要說起來，方思瑤本來就是個很過分
的女人。"
指責銳利的稜角，不只牽引回曉婷的注目，更是惹得我好奇這個男人狗嘴要吐出什麼象
牙。我甚至期待內容盡可能惡毒難堪，好鞭撻我不斷萌發的內疚。
" 我本以為我會恨方思瑤一輩子，聲名、財富....甚至是曉婷你，那些可以滿足我虛榮
的小天地，都被她不留情的奪走了...哼，我輸得可真慘。得知她失明的時候，我難免有
種扳回一城的快感，但看著方思瑤因為你傷心、懊悔.....我才發覺，我不恨，我只是不
甘心。"
" 從以前到現在，她總是這樣，把人甩的遠遠的，就好比當初，小熊被診斷出罹患罕見
疾病的那時候...." 聲明書被扔回桌上，一股溫熱的感性自偉哲的語調裡開始流瀉。
" 有好幾個夜晚，我躺在床上聽著她偷偷哭泣的聲音，我知道她不想讓我看到她哭，所
以我總是裝睡。早上醒來的時候，她又用那付無事太平的樣子對我，好像壓力不曾存在
。....剛開始，我埋怨自己，慢慢的，就變成不諒解。最後..." 偉哲下意識按住了左
肩，有些懼色地對上曉婷的眼， " 我用了最不該的方式去抗議。"
從前夫嘴裡吐露出的心聲，使我驚覺前一段滿是疤痕不堪回首的婚姻，我所該責付的部
分遠多過自己認定的範圍。我那不想讓愛人擔心的好強，竟是致使一切種種的導火線，
結果我走入另一段感情後沒有記取教訓，依然故我地蹂躪曉婷對我的牽掛而不自知。
我怎麼可以這麼傻。
偉哲沉首嗟吁，撫著肩頭的右手垂落到了膝上。
" 反正，我跟方思瑤的緣份，已經被我自己親手毀滅了，我怨不得人。曉婷，我愛過你
，也愛方思瑤，我瞭解你們，你們對彼此的愛皆是深不可測，我不樂見你們因為那些心
結而錯過對方。至少...不要像我一樣，在真正失去之後才懂得可貴。"
" 我懇求你，不要輕易的丟下她。雖然那個笨蛋老是弄巧成拙，但方思瑤所做的一切，
確確實實都只是希望你過的好、過的快樂。" 偉哲收拾了自己的感慨，端杯起身遁入廚
房，回沖第二巡茶湯。
曾與之糾葛的情人予以的勸慰，把曉婷帶入更幽長的沉思。我注視著她瞳孔中的一潭深
邃，渴望從中瓢取出碗澄澈，滌清我心中的迷惘。
曉婷，我跟你，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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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