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如果用手指把螢幕壓破，這則留言可不可以就這樣消失？
姚音敏盡量不讓周圍的工作人員發現表情變化，今天的雜誌封面拍攝已經進行了兩小
時，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睡不好的緣故，只是被攝影燈照一下就頭暈腦脹。好不容易等到了
休息時間，看到大家都活力十足，自己也不好意思一副很累的樣子直接睡覺，她拿出手機
只是想讓手找點事做，沒想到腦袋真的忙了起來。
終於重回自由的生活了
在這個圈子真的要忍受很多不合理的要求
別人故意打翻飲料也只能含淚清乾淨
或許這就是人生吧
相信經過磨練我會更堅強
加油！更美好的未來在等著我！
文字下附了一張佳芬張開雙臂面對陽光的照片，姚音敏看著她發黑的背影發楞。
故意打翻飲料？
佳芬想用做作的勵志語詞美化自己，她一點意見都沒有，但那個人就是非得壓低別人
讓自己顯得高這麼一點。
「終於擺脫了！恭喜！」、「妳最棒了！」、「有些人就是自以為是，不是妳不適合
。」留言裡完全沒出現姚音敏的名字，一字一句卻都朝著她刺來。
佳芬平時到底都跟朋友說了些什麼？
再往下一看，果然出現了何曼芸的留言。
真捨不得妳這個好姐妹，之後再找時間聚一聚吧。
顯然在這些「平凡人」中出現明星是件很值得興奮的事，何曼芸的舉動就像火上加油
，連根本不認識佳芬的人都過來湊一腳，討論的事也跟佳芬無關。「女神人超好。」、「
雖然她經常演壞女人，可是本人真的很善良。」、「連一個助理都這麼關心，不愧是曼芸
。」
妳難道不知道只要一句話，這則留言就會變成公眾話題嗎？
一抹熟悉的苦澀從身體中心蔓延開來，她試著用深呼吸平復心情，卻給了腦袋更多氧
氣燃燒理智，姚音敏一回神發現手指已經準備在留言欄打字了。
把真相說出來吧，沒必要每次都任人宰割，就讓大家知道她們是怎樣的人，這是她們
自找的。好，先從那個飲料開始，雖然確實是自己打翻的……
內容只要照個真實情況打就好，但姚音敏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抖著抖著就是打不下
第一個字。
為什麼感覺像在狡辯？
要是其他人做出這樣的回應，她一定也嗤之以鼻吧。別人都學怎麼說謊話，她卻要學
怎麼說實話別人才會相信。
她早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就算想堂堂正正說一些狠話，經過各種考量刪減後，總是剩
下一些沒用的字句，最後乾脆就不說了。但她還是會想像，想像那些人被自己的話狠狠甩
巴掌的模樣。
姚音敏看著忙碌的工作人員。那些人雖然對她相當客氣，但私底下一定都看著這些留
言竊竊私語，她現在都不太喜歡背對著人，一想到轉過身後那些快速變換的眼神，就像有
千萬根針插在背上。
特別是那個新來的助理，鑒於之前的教訓，姚音敏現在盡量把一些事交給她做，也會
時不時關心一下生活近況。但她卻發現對新助理說話時，對方有時候會做出身體向後縮的
動作，像是怕姚音敏會突然發飆。自己曾經打聽過拳哥的風評，這位助理一定也做了相同
的事，至於是向誰取得訊息，她光想就覺得累。現在要是又被看到這個留言，之後只要不
小心灑出一點飲料，怎麼看都像是找碴。
姚音敏雙手無力垂下，僅存的力氣好像都被掏空，這次她閉上眼睛，很肯定眉頭是皺
著的。
接著，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姚音敏趕緊在眾人還沒把注意力轉到她身上前，匆匆按下
通話鍵，但一看清楚來電者是誰，她就恨不得時間能倒轉。
在這之前張好都只是傳訊息，姚音敏也貫徹絕不點開的原則。在那次節目後，她就明
白再繼續跟張好牽扯下去絕不會有好事，如果可以，她連之前的對話都想忘得一乾二淨。
手機傳來彼端微弱的聲音，張好一定疑惑為什麼接通了卻沒半點回應。
這下可好了，手機響不到兩聲就接起來，好像她一直在等這通電話一樣。姚音敏確定
暫時沒人想關心她在做什麼，深呼吸後總算說了一句「喂」。
「音敏？對不起，有打擾到妳嗎？」一聽到張好那簡直可以當播音員的溫柔嗓音，熟
悉感像鉤子一樣倒插入心臟。
「沒有，剛好在休息。」用一秒鐘接電話的人說很忙也是挺可笑的。
「拍照很累吧？我盡量說快一點好了，妳等下工作結束有空嗎？」
「有什麼事？」姚音敏希望張好聽到這句話能打退堂鼓，他們以前就一起聊過這個話
題，這句話的意思通常是不願意的機率較大。張好應該沒想過會用在自己身上。
「就是……有些事想直接跟妳談。」
不說是吧。
「我這邊不知道幾點結束，沒辦法給你肯定時間。」
「沒關係，我在這邊等妳下來。」
這邊？哪邊？
「我已經在大樓的停車場，所以妳結束的時候可以過來嗎？我的車停在……」
姚音敏沒辦法把接下來的話送進腦內，一名工作人員剛好跟她對上視線，在這個大冷
天，對方竟然把手上的板子拿來搧風，遮住臉趕緊找個人搭話。
她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張好知道她的行程也就算了，因為公司早就公開在網路上，但上面可沒詳細到把地點
也寫出來。當然張好同為圈內人，向相關人員打聽也並非難事，但為什麼要這麼堅持？明
明能一年不聯絡，現在卻等上好幾小時也要見面？或許事情沒她想得這麼簡單。
他到底想說什麼？
原先的煩躁變為更近於恐懼的情緒。姚音敏忘記是怎麼結束這通電話的，印象中似乎
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接下來的拍攝一如往常無聊，唯一不同的是，她發現自己的視線不停往攝影機後的那
片黑暗搜尋。拳哥這幾天請假出國，他的位置暫時由其他經紀人代理，但尋找拳哥已經成
為一種習慣，即使她根本不能把這個問題丟給拳哥。
可能是想折磨姚音敏，拍攝比預期還快完成，讓她連暫時忘記這回事的餘地都沒有。
看到代理經紀人朝她走來，姚音敏知道自己非做出決定不可。
「今天我自己回去就好，等一下我跟朋友約在附近。」
聽到這句話從自己口中說出，她覺得好像跌入進深不可測的坑洞。
一出大樓，傍晚的冷風迎面而來，從衣服每個縫隙鑽入，透過毛孔吸取還未散去的餘
熱。姚音敏把外套披上，包括幾乎成為自己一部分的口罩。她並沒有直接到停車場，在確
定經紀人和助理離開前，她絕對不會踏進那裡一步。
姚音敏在附近的咖啡店找個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等待，過了約十五分鐘，她看到熟悉的
保母車從眼前駛離，卻沒有起身的意思。
她之所以不待在室內，是想讓冷風把自己吹醒，看會不會因此想通了改變決定，但她
更希望的是，多了這三十分鐘，張好也會像地上的紙屑一樣隨風而去。
在眼睛被風刺激得疼痛後，姚音敏總算挪動腳步回到大樓，看著電梯顯示到了地下一
樓，她的心也跟著沉到谷裡。
她確實沒把張好說的話聽進去，所以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從車海裡找到正確的那輛。
還是就裝作找不到直接回家？
顯然上天不給她機會，她剛踏進停車場不到一分鐘手機就響了，即使姚音敏做最後掙
扎，故意對某些再清楚不過的指引視而不見，張好還是頗有耐心地一再解說。
她真的要瘋了。
姚音敏一走到那輛深藍色的轎車旁，車門就喀一聲打開，事到如今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她坐進車裡時還是不肯把頭轉向駕駛座，好像這樣就能當作旁邊沒人一樣。
「今天真的很冷對吧？」姚音敏都還沒坐好，張好就先開口。
「嗯。」
就算天氣再冷，也沒有兩人之間的氣氛來得嚴重。
「妳有想去其他地方……」
「不用，在這邊講就好了。」
「那……好。」
本來想從頭到尾直視前方的姚音敏，還是被眼角的那點身影吸過去，整整一年，終於
不是透過螢幕，而是用雙眼看著真實的這個人。
張好早就把當時的金髮染黑，稍微有點長的瀏海蓋住一邊眼睛，臉看起來瘦了一些，
讓本來就細高的鼻樑更加顯眼，還是跟以前一樣，他喜歡Ｔ恤搭配西裝外套，他認為自己
身材有點單薄，總是穿外套掩飾這個缺點。
張好剛才可能也同樣仔細打量姚音敏，但他現在只是盯著方向盤。
「我有去看電影。」
「謝謝。」
「想當初我們還在挑彼此的毛病，沒想到現在真的無可挑剔了呢。」
姚音敏對上張好的視線，張好那淡淡的微笑比以前多了一絲疲憊，眼裡也確實帶著久
別重逢的懷念，這讓她差點無法用冷漠繼續武裝下去。
「我到現在還在聽這首歌，等一下……」
張好伸手打開音響，熟悉旋律一出現，就把她埋藏深處的記憶通通挖出來，像一陣浪
打向毫無防備的自己。
在那場午後大雨
找到你
願意陪我淋雨的你
在那雙清澈眼裡
找到你
願意陪我一生的你
這首「找到你」是「記住了，就不會忘記」的主題曲，她曾經反覆看這首歌的ＭＶ，
一個人為劇情流淚，跟其他人不一樣，她是因為滿足而流淚。
她曾經為自己感到驕傲，為完美的演出驕傲、為這部電影如此成功驕傲，看著影片下
方留言欄滿滿的的鼓勵，那時姚音敏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她好愛這份工作，也
想一輩子就這樣走下去。
而今她卻用弔念的心情聽這首歌，再也找不回那時的初衷，她曾每天滿懷期待醒來，
現在一閉上眼睛就得先為明天嘆息。
「好懷念啊。」張好伸展雙臂，把手墊在腦袋後方，看起來一派輕鬆。不過他們倆人
都知道，這次見面絕對不是來聽歌懷念過去的。
兩人安靜聽歌一陣子後，終於還是由張好先開口。
「對不起。」張好把手收回，放在方向盤上。「當然包括今天突然叫妳出來的事，我
知道妳很為難，像我這種人……實在算不上朋友。」
姚音敏靜靜聽張好說話，她不想插嘴，以免延後聽到重點的時間。
「我很慶幸那時有妳這個朋友，妳的實力一直都比我好，比起互相切磋，我得到的其
實更多，最後卻因為我讓妳承受這麼多批評，妳討厭我也是理所當然，我早就該道歉了，
只是那時心情還沒平復下來，都是我的錯，啊，拳哥一定也很生氣吧？」
這些道歉都在姚音敏的預想內，她讀過這麼多劇本，道歉的話基本上大同小異，但出
現拳哥的名字倒是挺意外，就像本來平穩的音樂突然拉高音。
姚音敏並沒特別注意拳哥生不生氣，因為以她的經驗，發生這種事要拳哥不生氣根本
不可能。但她確實想不起來拳哥的反應，可能是那時把心思都放在給張好打電話吧。
「對……他很生氣。」
「這樣啊……」
張好突然就不說話了，兩人沉默地看前方一輛車駛離停車場。車內播放的歌已經換到
下一首，不知為何，姚音敏竟然覺得心情不再這麼煩躁，好像又回到兩人安靜靜讀劇本的
時光，他們曾是那種即使不說一句話，待再一起也不會尷尬的朋友，如今朋友的名義早蕩
然無存，只有這點始終沒變。
或許張好真的只是想當面道歉而已，這不就是最好的結果嗎？
姚音敏決定不再多想，等這首歌結束後再告別也不遲。她靠著車門，閉上眼睛。
妳可以再跟我交往嗎？
起初她還以為是歌曲的一部分，直到她發現這根本是張好的聲音。
「什麼？」姚音敏猛地看向張好的臉。
「我是說……可以再跟我交往嗎？」張好一說完就移開視線。
現在是在開什麼玩笑？難道剛剛閉一下眼睛就開始做夢了嗎？這根本就是惡搞節目才
會有的劇情發展。
「我不懂你的意思。」
「這樣別人就不會再有話說了，妳不用背負罪名。」
完全不合理，和張好復合根本無法證明什麼，還會被認為是姚音敏緊纏不放。
「我不明白這樣做有什麼意義，而且你受的影響會比我大，你不怕粉絲……」
「沒關係，妳當初不也是因為我流失很多粉絲嗎？」
姚音敏雖然不擅長說謊，但可不包含辨識說謊的能力，更別說兩人有一段時間是親密
的朋友。張好雖然努力想直視姚音敏的眼睛，卻都撐不了幾秒，簡直是漏洞百出。說謊是
一個人最需要自信的時候，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能說服姚音敏。
所以這就是你的目的？特地找我出來就是為了騙我？
剛才的道歉成了笑話，不，豈止是笑話，根本就是羞辱。熱度爬上姚音敏臉頰，無論
張好背後的理由是什麼，她這次絕對不會再忍氣吞聲。
「我拒絕。」
「為什麼？」張好快速的說，看來他打算用反駁理由的方式來說服姚音敏。
「因為你連真正的理由都不打算說，我為什麼要幫你？」
「我剛剛已經說原因……」
「所以這個提議真的是用來幫你的？你想用來壓其他醜聞？」
「妳在說什麼……我是以為妳應該喜歡過我！」可能是被逼急了，張好終於失去控制
，口氣簡直像是要吵架。
姚音敏本來只是想讓張好承認說謊，這句話卻點燃從過去到現在沒發洩的委屈，想說
的話一下子衝到嘴邊。
「說到喜歡，你那時候拒絕不就是為了喜歡的人嗎？對啊！你很不得已，我像白癡一
樣當第三者就很愉快嗎！」
「誰說妳當第三者了？那時只是我一廂情願，根本就沒有什麼情人……」張好講到這
裡連聲音都在顫抖。「我哪配有什麼情人！」
「所以呢？你又要我閉著眼睛跟你走，事後再哀求你把來龍去脈說給我聽？反正你有
權利不告訴我任何事，我也有權利不說理由就拒絕！」
兩人的火氣不相上下，瞪著對方拼命思索有沒有更狠毒的語詞，像極小學生在吵架。
這一切都不應該發生的，她早該在張好傳第一則訊息時就告訴拳哥，拳哥會幫他解決
所有事，這確實不是私人的領域，她和張好已經不是朋友，當然也只會為了工作上的事聯
絡，還會有什麼？
姚音敏的手已經抓住車門把手。被罵也沒關係，乾脆現在就叫拳哥來，讓張好自己去
交涉算了。但她馬上想起，拳哥現在根本不在國內。
不在國內……
好像有什麼不對勁。姚音敏停下開門的動作。
為什麼發生這種事的時候拳哥剛好不在呢？還是說……
只有拳哥不在的時候才能發生。
如果有人對不起妳，看他們對我的態度就知道了。
「如果你真的沒其他目的，為什麼要躲拳哥？」
這句話的效果比什麼都明顯，張好氣勢洶洶的眼神像被風吹拂的燭火，在那瞬間差點
被吹熄。
「只是剛好。」
「剛好？我又沒跟你說拳哥出國，你怎麼知道他不在？」
張好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握得更緊。
看來是真的，張好事先打聽拳哥出國的日期，等拳哥一離開就馬上打電話給姚音敏，
這樣總沒有辦法反駁了吧。
但張好的反應卻不符預期。
「不是妳想的那樣……」
「不然是什麼？」
「沒有什麼。」
這對話給姚音敏一種詭異的感覺，她明明只是想把這句話當作佐證，張好的回應就像
拿其他瓶蓋套上瓶子，雖然大小相合，卻有種讓人心急的不協調。
「算了……是我的要求太離譜，對不起，當我沒說吧。」張好現在已經完全把臉轉向
另一邊。
突如其來的投降反而讓姚音敏驚慌，像一桶冷水直接潑在臉上，同時一股莫名的預感
悄悄爬上心頭。
為什麼要急著結束話題？
沒有說再見，姚音敏踏出車外，即使這樣張好也沒有把頭轉過來。
不是她想的那樣？
為了避免臆測越來越清晰，姚音敏試著把腦袋清空，讓所有注意力用在關車門和向前
跨步兩件事上，但顯然沒用。
腦裡突然出現幾天前聚餐的影像，Ｑ米笑瞇瞇地把花椰菜塞進嘴裡，盧振他在一旁用
手撐著頭聽她說話，那個時候他們在聊些什麼呢？
他會用比較直截了當的方式處理這種事。
姚音敏一直沒辦法把車門關上，她總覺得只要一關上，有些事也會跟著無影無蹤。
仔細想想啊！從剛才開始就隱約存在的突兀感究竟是什麼？共同點又是什麼……
張好稍微向這邊看了一下，可能想知道為什麼一直沒聽到關門聲。
為什麼？為什麼要繼續猜下去？她不想證明什麼，真的不想。姚音敏的手心已經出汗
。
不可能的，不可能找到證據……
你不必用這麼過份的方式證明不愛我。
「那時你喜歡的人是誰？」
張好停下所有動作。
他本來來就靜靜地等姚音敏離開，但姚音敏看得出來，現在除了心跳外，張好所有的
一切都停了。
「你不告訴我，是因為是我認識的人？」
停下！拜託到此為止！
看著張好越來越僵硬的背影，姚音敏在心裡用千萬句話阻止自己，但停在這裡說不定
更殘忍。
她一直以受害者自居，也就理所當然對張好冷言冷語，原來這種自大從一開始就不該
存在。
「拳哥？」
張好不再屏息，身體順著椅背微微滑下，擱在腿上的雙手似乎再也沒有力氣抓起任何
東西。
這下立場全倒過來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