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 煙

作者: star123 (光二比利海靈頓)   2016-04-23 03:37:17
  腳邊有一根菸。
  我還不過六、七歲的時候吧,在外婆家,看舅舅站門口外抽菸。
  「舅舅,」我好奇地看著菸,「我能抽抽看嗎?」
  他笑著把菸遞給我。於是我便有模有樣地把菸放到嘴邊,吸了一口,然後咳得要命。
後來我媽對著舅舅擺了好一陣子的臉色,舅舅也只能苦笑。
  我於是撿起菸,用打火機點燃它。
  國中的時候,班上有幾個染金髮、抽菸的同學,男女都有。有沒有抽菸很容易就可以
分辨得出來。剛開始還有些困難,但過了一學期,你開始會偶爾聽到悽慘的咳嗽聲,心裡
便也多少有把握了。這咳嗽聲若讓老師聽到,他們就會被冷嘲熱諷一番。
  不過抽菸並不代表是壞孩子。雖然這些人也都多少有小流氓的舉止,但是真要做起事
來,像是搬搬東西、期末大掃除,他們往往是做得最賣力的。至於園遊會上賣東西就算了
吧。那種扮家家酒他們可沒興趣;更不用說官員巡視學校時的儀禮,噢,那可真讓學校頭
痛了。
  當時的我和他們完全相反,是只會讀書的死書生。這打火機的點法,還是他們教我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好像被人將頭壓在水裡般,咳得要命。果然,菸還是讓舅舅還
有那些同學們抽吧。我趕緊把菸丟開。
  菸頭依然紅通,便掉進了整理局的文件箱裡。那些文件還是我昨天日時寫完的。也罷
,事到如今又何須牽掛這些呢。
  讀完了大學,依然不會抽菸的我進了政府機關工作。於是畢業之後的十年,都留在這
間整理局了。這間整理局全名叫做「國立民生暨行政事務彙整專門機關」,全國上下任何
事務無所不管。我負責的是全國人民的水電費,每天上班到下班九個小時,都在算計數字
。這十年來恰如倒吃甘蔗,處理的數字位數愈來愈短,我也愈來愈輕鬆。
  我最好的同事朋友,也是我大學的同學,小傅,他則處理全國人民的電聯紀錄。除了
信件和手機,像是近年興起的那些網路社群軟體也包括其中。如果這些紀錄當中出現對政
府或社會現狀不滿的抱怨,就要送至「行政事務決斷機關」(一般稱他們行政局),由那
邊的行政員進行後續處理。
  這就是整理局的工作。把人民的負面反應彙整給政府,僅此而已。
  我想想,我現在還剩下什麼事情沒做?水電文件的內容已寫好,不過其實也沒辦法交
出去了;再試一口菸看看自己會不會被嗆到,也完成了;妻兒的安頓,已交代兄長和我的
同學們。對了,說到這群同學,我竟忘了把辭別信交給他們。
  我在說的是大學同學。除了我就讀的島內文學科,其他形形色色的科生也有。譬如戰
略科生、媒體科生、民生社會科生……。我們都來自同個社團。這個社團是有個名字,但
和你說了,恐怕你也不清楚我們在幹什麼;這麼說罷。近年來是不是常發生一些電視新聞
往往不會多作報導的聚眾滋事?我們當年就在幹那種事了。
  我和小傅也是在那裏認識的。他攻讀會計科,若不是這個社團,本來我倆就很難有機
會相識;一開始我只知道改正社裡有這麼一張白白淨淨的書生臉,看起來完全不像搞運動
的,我猜想可能是後方人員的角色吧。直到社團第一次出征,就是十四年前那次「七月行
政局行動」,我才見識到這人爬起牆或是跟警員推擠起來,可不像外表那樣文雅。之後我
們就成了意氣相投的換帖仔。
  說來也真是諷刺。我們這些當年砸了行政局幾十扇窗的反抗分子,居然最後為他們工
作了整整十年。為了這份意志,不止人生歲月,現在連命都要奉獻走了。
  今天凌晨四點,鎮壓一開始,站在最前面的小傅自然先倒了;改正社那些老傢伙,算
一算也死了大半。不過窗外還聽得見學弟妹們熱血蓬勃的呼喊聲,看來這一切不是白費。
  如今這圍了好幾圈人群以及路障(現在大概只剩最裡面比較堅固的一兩圈)的整理局
,就只剩我一個人還在裡面;難以想像昨晚這裡還聚集著一大群蓄勢待發的年輕人和老人
呢。
  啊,你聽那廣播器聲。有夠懷念。過了這麼多年,這些廣播器還是一樣,剛打開一定
會有那種尖銳的刺耳鳴聲。廣播器後的警員口氣有些著急,要求人們快將整理局的路障打
開。這是他們第三次警告了。
  還有直升機的聲音。那是名為記者的禿鷹,遠遠地就嗅到屍體腐敗的氣息,於是趕來
整理局上方盤旋。還有,你仔細聽的話,還能聽到全國人民在電視機前緊張的討論聲與哭
聲,跟幾個小時前發射但尚未完全止息的機槍聲。
  雖然要交給當年同學們的信忘了給,但我放在桌上,妻子整理時應該會發現的;大不
了我自己上去和他們說吧。
  於是我離開窗邊,彎著腰半站起身,向幾十步遠的另一面牆緩緩移動,路上順便把小
傅的卡帶播音機撿起,幾分鐘後才終於到達樓梯間的門口。平常都坐在自己的座位,直到
今天才真正感受到彙集全國官民事務的整理局之大。
  我走上樓梯間,爬了五層樓;雖然離地面愈來愈遠,但樓下人們的呼喊聲絲毫不減。
我來到整理局的屋頂。
  果然,空中直升機盤旋,很明顯就能看到座艙裡的鏡頭正對著我。我似乎還看得見它
漆黑的瞳孔快速擴大,試圖將我的影像捕捉得更清晰。
  我站到屋頂邊緣,向人們揮手致意;起先只有最裡面比較不驚慌的人注意到我,後來
一排排延伸出去,最終到了路障外的警察,他們也抬頭起來,腳下踩著我同伴們的屍體。
  「注意,注意,這裡是國立人民事務警戒局,通告本國人民余殷,你的行為已……」
  我把小傅的卡帶播音機放到屋緣的矮牆上,輕輕按下按鈕。
  ……月娘若有心,也會驚慌。可愛家庭,誰人無妻兒?美麗的理想,要有人承擔。…

  這台小小的播音機,理應是無法傳到樓下的;但是人群卻也和著淒美的歌聲安穩了下
來,不為警察們尖銳的廣播器所驚動。
  「注意,注意,最後一次警告,通告本」我把放在屋頂角落的汽油拿起,旋開鈕蓋,
舉過頭頂,淋在自己身上,好像要沖洗掉十年來積累在這肉身溝縫裡的罪惡與內疚。那終
於釋放一切,身上清楚乾淨的爽快,讓我爽快地不自覺仰起頭來,要把臉上土塵洗遍,以
令同伴的血跡重新發亮。
  我聽不見人群,我聽不見廣播器緊張的喊聲與隨之而來因墜落地上而起的機械的尖叫
聲;我聽見油的潑灑在我頰邊如瀑布沖淋,我聽見播音機這麼唱:
  ……想要問你,心裡會不會有些失望?多情故鄉,多少坎坷的命運。為什麼沒人叫出
我們母親的名?……
  啊,我已無退路。我不是不後悔的。此刻映在我腦中的並非電影裡英雄捐軀的畫面,
而是我的妻、我的兒。可是這條路需要我。這條路正呼喚著我。我不能在這裡退縮,如果
我退縮,終究會有其他人被呼喚。如果其他人也退縮,以後,我兒也會經歷我這一生所經
歷的壓迫。我恨,我想逃,但是我不能。因為現在的人民需要我,未來的人民也需要我。
我不能讓火燒盡,我不能讓恐懼的眼淚將改變的火種澆熄。
  於是我敲響打火機,點燃靈魂。
  於是人群的呼聲,妻兒的面容,還有我的恐懼,
  全部一起化作灰燼,吹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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