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換下醫護人員的制服後，岳舒換了一個黑色的口罩，走到醫院一樓大廳，隨意地找了張長
椅坐下。她靠著椅背，雙手垂在腿上，指尖交疊，低頭望著自己膝蓋上的細紋長裙。
她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醫院冷氣開得過強，冷白燈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一層反光，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和叫
號聲混成一片。她卻像是靜止在這個流動世界中的某個角落，與一切格格不入。
腦海裡一幕幕湧上來的，是這幾年來的混沌，還有幼年時期混亂的逃亡記憶。
她還小，只記得母親驚慌失措的帶著她一路轉換地點，從城市到鄉鎮、再從鄉鎮躲到漁村
，最後被爺爺送到國外的小城鎮。那時的她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怕，直到某個晚上窗戶被
砸破，玻璃碎了一地，母親抱著她躲進廁所瑟縮顫抖，她才第一次意識到「被追殺」不是
電影裡的情節。
她不知道林雪瑤為何如此恨她們，明明做錯事情的是父親，明明她只是出生了，什麼都沒
有做。整段童年幾乎都是撕裂的片段，只有爺爺岳晟天，在她充滿惡意的人生裡，主動縫
合了那些慘烈而讓人恐懼的空洞。
爺爺相當嚴厲，冷靜，但也剛正不阿，他雖不曾溫柔的擁抱過她，卻從來沒有否認她的存
在，甚至在那樣的環境中，願意給予她和媽媽一條出路，離開這個國家，去國外好好生活
，好好長大。
爺爺在岳舒母親病逝之後，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爺爺在她成年後，一直問她要不要回來。
爺爺說她這一輩的兒孫不成器，或許只有她有能力，能夠接管公司的事務，但無非也是要
她以身為工具，殺進那個從未屬於她的企業世界裡。
她本來拒絕的，一路到三十歲她都不願意踏回岳家，這個家庭龐大，每個人都像豺狼虎豹
，她從沒想過能夠和那些人，跟那些曾經想毀掉母親的人去爭奪什麼。
她沒有這個能力。
但後來得知爺爺的遭遇，她便不能再袖手旁觀，哪怕只是為了回報爺爺當年的庇護，也該
走下這條她從未選擇的路。
正失神時，對面長椅兩道高跟鞋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兩個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女子坐了下來，長髮披肩、香水味濃得幾乎蓋住了整個空氣，她本
無心竊聽別人的對話，但下一秒，那個熟悉的名字便闖入耳中。
「上回妳不是說……跟那個紀延瑾搭上了嗎？」
岳舒原本低垂的眼微微一動，睫毛顫了下，餘光往前一掃，隨即將目光收回。她沒動，只
是靜靜聽著。
「妳以為他很好追啊？」紅衣女子不屑地哼了聲，「他那叫什麼花花公子？碰都不讓碰，
還說我香水難聞。」
「真的假的啊？不是說他在夜店夜夜笙歌、女伴不斷嗎？」
「全都是裝的啦。我還故意裝醉往他身上倒，他居然直接躲開，害我撞到頭。」紅衣女人
咬牙切齒，像是在描述什麼奇恥大辱，「他根本對女人沒興趣，不會是Gay吧？」
「不是啦，傳言說他有個放不下的白月光。」另一個黑衣女子說，「我還以為是假的呢，
想說這種紙醉金迷的形象，誰能讓他死心踏地這麼多年啊？」
紅衣女子甩了甩頭髮，「現在我信了。見過幾次面就知道，這人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
「嘖，真可惜了這麼一個帥哥。」
「沒關係啦，越神秘越想讓人征服啊。」兩人笑作一團，隨後領了藥袋離開，香水味仍飄
在空氣中。
岳舒卻沒有笑。
她依然坐在原地，手指悄悄握緊，視線微微模糊。紀延瑾的名字，像一枚釘子，從那些記
憶的破口間探出來，輕輕地扎進心底。
那幾年的事情她都記得。
記得他的背影，記得他抱著她時的溫度，也記得他和自己靠得那麼近，然後她卻逃了。
童年的恐懼在心底蔓延，就像荊棘般長出尖刺，在她的記憶裡張牙舞爪，那種無力與驚懼
，如今依然清晰得令人窒息。
她知道自己不該談戀愛，不該與國內的任何人有瓜葛，更別說是個富二代。即便紀延瑾不
像岳家那樣權勢滔天，但只要她回來，這些消息早晚會傳進他的耳中。
她的身分、她母親的過去，那些難堪又不堪的真相。到那時他會怎麼看她？
所以她逃了。她以為只要逃得夠遠，夠乾淨，就能避開所有風暴，就能將傷害止於未發之
時。
她錯得離譜。
但是傷害從來不需要靠近，它會穿越時間與空間，從心底長出形狀來，時不時掐住自己，
提醒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是偷來的。
她的存在終究見不得光。
她抬手掩住眼角，像是要擦什麼，但什麼也沒掉下來，她發現超過三十歲的自己，似乎已
經堅強得，不會再為這件事情哭泣了。
但她真的傷他不輕。
岳舒低下頭，長髮垂落，將眼裡的陰影遮掩住。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那陣香水味完
全散去，才緩緩起身。
醫院外的天色轉暗，玻璃門倒映出她清瘦的身影。她拉了拉外套的衣領，重新整理好包包
，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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