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壢回來的晚上，或說隔天凌晨，我把那袋數學講義給燒了。
　　午夜十二點，在租屋的頂樓。背著包包爬上鋁梯，拖開拉鍊，拿起最上面的一冊，沿
著邊角點著了火。看那焰苗迅速攀纏，啃蝕著泛黃捲曲的紙頁。鉛字冒出刺鼻煙縷，我在
感受到炙燙時鬆開了手。火團掉進事先準備好的鐵桶，鬆塌成滿是皺摺的灰燼。一本接著
一本，夾著懸念與寄託。那燻澀了我的雙眼。
　　接著開始專心地生活，認真對待指針劃過的每一刻。在固定時間起床（雖然之前就一
直如此，但知覺上卻有著微妙的差異。）拉開窗簾，讓光著滿房間。不管有沒有出門都仔
細刮了鬍子。洗了澡，換掉睡衣，穿上乾淨整齊的休閒服裝。如果覺得熱便打開冷氣，不
設定關閉讓環境維持著舒適。
　　在冰箱裡備妥食材，親自製作方便營養的早餐，並保證三餐正常執行。不再費力移動
到圖書館，直接在房裡的桌子前把握靈感的效率。填詞或小說都盡情享受，也放棄了對於
工作這樣的稱呼。那畢竟是我活著的理由之一，不該被套上額外的枷鎖。不是為了勞動或
心跳，而是剛好相反的存在。睡眠也提早了，電視很少開啟，省略了不必要的熬夜，將那
等比例地往前挪。一下子適應不過來，但要習慣也不算難事。比起改掉總睡在雙人床的左
側要容易得多。
　　試著安排運動，但只接觸跑步。一雙合腳的慢跑鞋不需要多少錢，加上旁邊就是師範
大學，有標準的四百公尺操場可以任意使用。其他項目大都需要特定的設施，長久下來光
進入那裡就是一筆花費，所以暫時不列入考慮。每個禮拜兩到三天，每次二十圈。退伍之
後就再也沒劇烈地使用過肉體，心肺功能退步到不可置信的地步。只好跑一段，走一段，
休息一段。慢慢的，總算能夠以固定的速度跑完全程。城市難得的空曠，大家循著畫有同
心圓的跑道繞著。專注、放空，都以同樣的姿勢著實地前進。一旁鄰近的和平東路與社區
大廈，在那夜裡看起來好像精巧的虛假佈景。被囊括其中的人們難道都沒有發覺嗎？那究
竟是因為什麼目地才建造的呢？我邊用力甩開想法，邊輪流踏出腳掌。那沒關係，怎樣都
沒關係。我不曾具備專業經驗，也沒體會到動人的訣竅，只是很自然地讓上一秒的自己跟
隨下一秒的自己。膝蓋還過得去，腿跟腳踝卻也鮮少產生不適。這就夠了。
　　周末則在斜肩包裡放進一本小說，用不用得上都無所謂。一個人來到戶外，騎騎
Ubike，逛逛藝文特區。遇見感興趣的展覽便買票進去。累了就到附近的公園坐著看書。
等到垂暮熄上了燈，肚子被飢餓感捕捉了為止。通常會在百貨的美食街奢侈一下，飯後再
買杯飲料，由東區散步至信義區。經過香榭大道，從台北一零一的捷運站搭車回家。有時
候會直接走到湳山看場電影。雖然是二輪戲院，設備倒是令人滿意的齊全。星期日多半在
家休息，不調鬧鐘睡到自然醒。讓身體徹底放鬆，但那往往十點左右就到了極限，再下去
也只是躺在床上發呆。下午進行整理房間的動作，把床沿和桌面首先擦拭一遍，再來是衣
櫃和書架。東西並不太多，大略將高處的灰塵都撢到地板上後，就只剩下掃地跟拖地了。
晚上洗了衣服，將那晾在看得見夜市的陽台，嗅著熱鬧的餘味結束了假期。
　　朋友的邀約不是沒有，但都一一推掉了。除了裕二回來台北，我們會一起吃個飯，然
後再到中正紀念堂好好閒聊。說了幾次要找新的地點，最後還是走過拱門，踏上主廳的台
階。不過那樣的機會也將越來越少了。聽說由於某件疏失，部門主管遭到撤換，來了一個
不近人情的嚴肅上司。公司同時也頒布了禁止加班的命令，強迫所有人員於規定時間必須
下班離開。只是這樣做會就對事情有所幫助嗎？又一個我無法成為成功人士的原因。也許
是這樣的緣故吧，裕二的脾氣逐漸變得尖銳。講話方式依舊，但經常處於不耐煩的狀態。
那並非針對我或者誰，是就那樣擺出來的感覺。向他說起過，裕二自己也很清楚，但越厭
惡越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要我盡量提醒他，看來當前只能這麼做了。另外裕二的新屋也
正式裝潢完畢，長輩表示短時間還是天天都要有人住在裡頭比較好。一切就緒，接下來的
課題就是女朋友了。
　　至於我的二十九歲，也在那之中悄悄遠離。不知不覺三十歲已經坐在那裡，並且動了
起來。這段期間我完成了三十二首歌詞，外加兩份短篇小說。都是不能吃的東西，至今完
全沒有下文。但我卻不再感到焦躁。就像之前說的，我是為了那個而活著的。
　　還有夜鷹。牠也從我的周遭失去蹤跡。我偶爾會想起那個夜晚。黏膩稠密的漆黑、扎
滿牢籠般的藤蔓、搏動的莖脈、撕裂衝擊的鳥嗥…以及，幸運草裡熟睡的夏希。我好像突
然懂了。讓那藤莖無止盡蔓生的不是夜鷹，也不是那暗。而是我。牠四處以幸運草為食，
為的是要幫助我對抗那些不祥。甚至還抽絲剝繭，掘出了根深蒂固的癥結。我一直不敢面
對的真相。
　　亞雪的事我也在意著，一遍一遍按照順序反覆思考，卻還是理不出完整的頭緒。小孩
去哪了呢？消失的月經又到了什麼地方？生命的延續是洶湧浩瀚的洪流，絕不會就那樣停
止了才對。一定是被導向了哪裡，偷偷藏起來了。這是我所能做出的唯一推論。
　　直到十月底的某天夜裡，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時間是清朗有風的午後。我從翱翔的視角俯瞰一片陌生的城市。高樓林立成交雜的甬
道，懸空架起的捷運鐵軌，風格與台北十分相似，其中卻有著突兀的沙灘。應該被稱之為
湖的水面竟擁有海的湛藍。椰子樹成排地種植在大馬路旁，那上面一輛車子也沒有。交通
燈不閃不爍，一致地亮起紅光。周遭掛著以英文及中文書寫的號誌和招牌，店家全拉上了
鐵門，似乎長久以來都沒被開啟過。到處都看不到人影，彷彿是一座才剛建造完畢，尚未
開放的嶄新地域。
　　我在飛。以了然於胸的心情。掙脫地心引力，穿梭迴旋卻不覺得刺激。好像打從出生
就那麼飛著一樣。藉著建築物的玻璃反射，我看見自己成為了夜鷹。一身深邃的黑羽，振
翅削切著阻力。並不感到訝異，反而有種非常清楚來龍去脈的平靜。我俐落地閃著水塔，
低飛於屋房之間，確認後躍升騰起，朝巷弄的另一隅疾去。越過幾個街區，來到一棟仿哥
德式的公寓大樓。不必特地數過，我一眼就降落在第三十三層的陽台。石欄冷硬的粗糙讓
爪子傳來粉乾的觸感，落地窗和紗門毫無防備地敞開。我順勢蹬了進去，停在勾著簾幕的
柚木畫架上。
　　約略二十幾坪，不算小的房間。四面牆掛滿了規格不一，派別不盡相同，裱著精美雕
花外框的各種圖畫。有風景，有人物，也有表現主義的抽象。或許那都是頗具來歷的名家
所著，但我卻一幅都不認得。盯著看才發現那全是拼圖，並非真正的畫作。那後面好像有
著什麼不太對勁，一時間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地板鋪著材質高級的磁磚，奶油色混入了少
許的橘。挑高的天花板頂，銅綠骨幹的水晶燈灑落暖暖的溫黃。在那之下擺了張比一般還
要大上三倍的圓床。
　　而亞雪躺在那裡。側身枕著棉被。輕輕閉著眼睛。我好像早就知道了的樣子。
　　身上的睡衣柔軟寬鬆，透過那可以看見亞雪白皙的胴體。長髮淌瀉開來，手臂彎放在
鼻子前緣，微含著無暇豐稱的乳房。肩頸和背，延伸至臀部的美妙線條，與隨著呼吸細緻
起伏的胸腹，讓人聯想到孕育著心願的噴泉。左腿曲起，靠在筆直的右小腿上。那跟夏希
的姿態全然無關，是屬於較自主性的選擇。就像初生的嬰孩與泛溢疲倦的成熟睡眠，兩者
通往了不一樣的醒來。
　　就連此刻都還圍繞著光澤的女孩。實在很難想像那裡頭正發生著任何缺憾。我拍翼飛
起，打算靠近一點查探。這才看見亞雪腳邊的地上攤放著五張使用過的畫布，跟一只混濁
的水袋和凌亂的顏料。盤旋幾圈後落下，我盡量不發出聲響地將畫布啣到一旁。每一張似
乎都有著明確的主題。峭壁上的蘆葦叢、看不到盡頭的漫長大橋、運轉中的烤麵包機、收
到一半的傘，和凝著淚的臉頰特寫。此外，每張圖的前景都畫了雙牢牢牽著的手。從畫布
的左上角和右上角斜斜伸出，在中間偏下的部分緊緊交疊，但那比起背景卻模糊了許多。
像對焦失敗的氛圍。
　　我忽然想起了什麼般轉頭。果然沒錯。方才停著的架子上也夾著一幅剛完成的圖畫。
一顆荒茫坑疤的碩大星球上，擺著一枚渺小枯涸的深褐種子。上頭的顏料還溼潤著。不僅
如此，其餘五幅也都是由暗冷的色調所繪製。筆觸沾著寒意，所經之處都帶上了顫抖的氣
息。雖然有誰的陪伴，但那阻止不了孤獨的累積。在石縫、在溝渠、在焦痕…在他想也沒
想過的莫名抽屜。而且，還是他親手打造的。
　　看來秋人還是不夠了解亞雪。這不能怪他。我想那是連亞雪本身，都沒有意識到的訊
息。
　　我抓破顏料瓶，將幾罐鮮艷的顏色踩入水裡攪和在一起。袋子瞬間綻亮絢芒，是我未
曾體會過的色澤。接近透明，卻又擾動著空氣。用嘴咬起一支畫筆，我將那毫無邏輯地揮
灑在六幅圖上。畫面緩緩暈開，擴散成只剩下感覺的輪廓。
　　已經夠了。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可以了。對吧！雪。
　　我回頭。望著依然沉睡的她。
　　等到所有顏料用罄，正打算離開的時候。我將左翼不注意沾上的紫色顏料抹在窗櫺的
剎那…
　　夢結束了。
　　我醒在平淡無奇的套房。再度擁有了手指。
　　這樣的夢連續了一個禮拜。除了畫的內容，其餘的細節都一模一樣。但擺在畫架上的
圖，始終都是那幅寂寥的行星和無意萌生的種子。即將離去時，發現身上不小心沾到的顏
料，也從紫色換為青色。再來是藍色、綠色、黃色…
　　然後在一次塗改畫的作業中，我刺穿了紅色的罐子。那並不像其他的顏料乾脆地碎裂
，只造成了細細的傷孔。我還是將那慢慢倒入水中。卻不知怎麼突然颳起了大風。畫布飛
亂，袋子裡的水顯現出澄澈的紅，接著激烈地掀起浪濤。我不自覺放聲咆嘯，那紅潮驀地
沖天而起，在房間中央潑散落下，淋溼了亞雪的下半身。我瞥見她的眼皮就要睜開，趕緊
鼓翼竄了出去。卻因為緊張而擦撞到窗櫺，用血留下了最後的彩虹。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做過這樣的夢了。
　　過了很久才終於想起來，當初造訪那裡的詭譎感，可能是來自於門。
　　那間房裡，沒有門。
　　重新留意起日子的時候，天氣已經轉涼。
　　我想，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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