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成為答案的結論，是不會因為闡述速度而發生任何改變的。』田岡先生的嘴角
向上抽動了一瞬，就像逼著我不得不平靜般，徐徐喝完了杯中的可可。但那滲透出的力量
是溫和的，並非直接性的施加對立。
　　『縱使如此，也不是每本經手的書都能給我這樣的感覺，畢竟那是稀少且無法預測的
，如果只單靠那個出版社大概撐不過三年。所以有一段很長的日子，我看了許多平淡無奇
的書，將那攪和著水硬吞下去，後續沒出現反胃感的就在月例會上提出來，得到超過半數
同意便著手出版。大概五六十本左右吧，我一直重複那樣的例行程序來消耗天亮之後到天
黑以前的時間。
　　然後是某次月例會的前一天傍晚，我正在進行下班前最後一次檢查信箱的步驟，點開
網頁輸入帳號密碼，裡面唯一的一封新信就是智久你寄來的書稿。三百多KB，六萬四千字
，信的內容我沒多看，因為一天之內不知道會收到多少封像這類的投稿信件。但讓我將它
開啟，甚至如滑水道般一口氣沖刷讀到最後一個句點，都是因為那直覺式的狂躁感再次襲
捲了我的全身。等我雙眼離開螢幕，周圍已經被含進濕濡的黑夜之中。
　　我當下馬上決定就是它了，我立刻將原本準備好的書目表塞進碎紙機，留在公司熬夜
把你的書撰寫成企劃案，準備在隔天的會議上提出。我耗盡氣力，已經很久沒有那麼自願
性地讓自已徹底被抽乾，回到家指針超過凌晨三點半，因為沒結婚幸好不必擔心吵醒什麼
人，連澡都沒洗就這樣趴倒在床上，簡直像開關突然被人往下一按掉入睡眠。
　　想不起來細節，但我確實記得當晚做了一場很可怕的惡夢，那一直到我被嚇醒後嘴裡
都還殘留著令人作嘔的恐懼氣味。打算沖個澡瓦斯剛好用完了，原本預計昨晚就必須洗的
衣服也忘了，只好穿著為重要場合特地準備的新襯衫上班。刮鬍子不小心劃破了肉，冰箱
沒有適合做早餐的材料，錢包似乎也遺落在出版社的抽屜，好不容易出了門卻看見一片灰
濛的天空。總之那天從一早開始就被莫名的瑣碎事物煩擾著，一切都很不順利，像有什麼
不祥的轉折即將發生之前的鋪陳橋段，一件接著一件引導我走向陷阱。
　　果然，接下來的事情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說的一樣，月例會議沒有半人贊同，但我
還是堅持出版，也因為如此宣傳費少得可憐，沒有任何相關活動，只有最簡單直接的將書
印製完成擺在書店的架上。但我知道一點也沒有問題，畢竟出版界的歷史也不是第一次發
生這樣的情形，何況這是在我不只讀過一遍的情形下所做出的決定，所以我當時對你提到
無法關上的門，相同的我也用著那樣的理由在說服自己。』
　　田岡先生吞了口口水，伸出手將瓷杯傾斜望著那分布不均勻可可渣的杯底，像企圖從
中找出什麼啟示一般。幾個呼吸之後他放棄了，田岡先生喚來服務生，這次他點了一杯熱
抹茶。服務生順道詢問我要不要將冷掉的咖啡更換一杯，我點頭示意也好，於是服務生將
我和田岡先生的杯子一併收去，空蕩的桌面映射出上下相反的我們。
　　我對田岡先生的直覺一事不以為然，畢竟那常常是結局之後的回溯印證，大腦下意識
製造凹槽，然後選擇性取出與那符合的區塊，忽略掉的部分實在太多了。「既然田岡先生
重複讀過之後還能保有那麼強烈的出版念頭，又為什麼一開始會說是在不斷閱讀的途中發
現到那不妥的地方？其中最重要的鑰匙到底是什麼？」
　　『浩介。』田岡先生雙手環抱胸前，不假思索地說。
　　竟然是一個我想都沒想過的選項。「浩介？！跟他有什麼關係？！我…」
　　『大概在出版後的一個星期吧，我收到了浩介的圖文作品。』田岡先生像早就料到我
的疑問般直接說下去。『很特別，同樣讓我感受到直覺的撼動，但有別於以往的是我怎麼
都無法讀出那其中的真正價值。相信你也看得出來，浩介的確很有才華，想法獨特切入點
夠亮眼，就算任其發展他也能靠那天資茁壯成受歡迎的作家，這一點從銷售量就能看得出
來。』
　　我點頭，將手掌攤開覆蓋在桌上浩介新書的封面，光是這麼做彷彿就能實際觸摸到他
的才氣，卻依然是異樣的堅硬冰冷。說真的，那無法感動我。我打算提出這點，但在開口
前又被田岡先生截了斷。
　　『不過很可惜，浩介作品的核心呈現出一種暗沉生鏽的狀態。』田岡先生的眼神是真
的感到惋惜，他伸手將書取了過去，撫摸著卻沒翻開。『用音樂圈來比喻的話，浩介就是
那種擁有創作才能的偶像歌手，只是其中的曲子多半是傳唱度很高的芭樂歌。那並不存在
好或壞如此明朗的普世價值，只是類型不同罷了。我怎麼也想不透自己怎麼會對這樣的東
西懷有正面的直覺，為了弄清楚這個我非得跟他見上一面不可。』
　　這時服務生送上了熱抹茶，也放了一杯裊繞著熱氣的咖啡在我面前，鞠躬後俐落地轉
身離開。田岡先生將書推到一旁，跟剛才一樣捧著磁杯取暖。
　　『浩介到公司後工讀生將他領進我私人的辦公室中，他穿著有造型的休閒襯衫，我們
小聊了一下，因為對於作品我原本就沒抱著太大的期望，順道一提，我並不覺得會有看漏
什麼的情況，因為那本身自己應該要發亮，真正好的東西是從表層開始就有光澤，然後越
深入越讓人著迷才對。
　　所以聊天的內容多半著重在浩介這個人身上，他在桃園內壢的巷子長大，不熱鬧也不
算鄉間，座落在貫穿南北的省道旁，早上和傍晚家的附近會聚集成菜市場，其他時間則只
是一條偶爾有機車經過的道路。浩介到目前為止的人生都居住在那，國中、高中，就連大
學都是念隔沒幾條街的元智，好像因為某些私人原因所以不用當兵。
　　感情方面一直站在失敗者的那端，不管怎麼真心追求到最後都只獲得感激。『雖然長
相不差，可能看起來太愛玩吧，這樣也好，創作的時候特別有感覺。』浩介是這麼說的。
但我覺得那還是不夠，如此曖昧的人生也難怪會孕產出這樣矛盾的作品。
　　當他跟我提到自己的興趣是攝影時，辦公室響起了短促的敲門聲，還沒等我回應門就
被出版社的總編推開。這不是經常會發生的事，我的身體連帶性地開啟警戒模式。總編什
麼也沒說，連表情都還看不清楚，只揮手示意要我出去，放著門便轉身離開。
　　總編當時要跟我討論的就是你的書，但只是因為銷量不好而感到憂心等實際面的問題
，隨口談到出版社連續兩天收到指名寄給你，而內容不太尋常的電子郵件。先別問我那寫
了什麼，早就想不起來了，因為讀者分享感想是很平常的事，就算內容奇怪了點我們也不
太在意，加上數量很少，才打算累積到一定的程度再一併告訴你。
　　等我安撫完總編後回到辦公室已經過了一段時間，浩介正翻著堆在我桌上的你的新書
，我瞄了一下厚度，似乎快看完了。浩介放下書，我們繼續談著剛才的話題，但這個段落
浩介的臉與之前似乎有點不太一樣。雖然我不怎麼會記人，但那陌生得讓我很難相信自己
才剛跟這個人聊過天，連聲音的發出法都有差異，好像前半個小時和後半個小時坐在我辦
公室裡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只是剛好名字都叫浩介。
　　我在認為差不多的時間點將目的轉向簽約，因為浩介剛好也有這個意思所以非常順利
，就跟那時在咖啡廳的你一樣。應該說，每個第一次出書的作家都一樣，跟年紀沒有關係
，畢竟我也品嘗過那樣的悸動，只是現在味覺已經老化…』
　　表情不多的田岡先生嘴角泛起了細微的漣漪，像被什麼輕輕掠過的池塘，或許只是風
吧。
　　『而就在一切完成，我起身送浩介離開辦公室時，在門前他轉過身，額上冒了許多汗
，像費盡力氣推開巨石般僵硬地說：『對了，田岡先生桌上那本書如果已經出版了的話，
好像不太妙。』那句話就像竹籤一樣從底部串起了很多很多，直覺，不安，孤立，還有郵
件。在我還來不及消化拆解的時候，辦公室裡只剩下我和腳底下踩著的一灘夕陽。』
　　「連浩介也？應該說，就是浩介按下那道最後的按鈕？」一股燥熱感從胃裡湧出包覆
著我的肺葉。如果這就是關鍵，到底憑什麼？！
　　『我應該提過那只是一個契機，別太敏感。我也不是那種會輕易認同誰的人，但浩介
的確讓我決定開始重新審視你的書，回家後我將自己關進狹小安靜的房間，一遍兩遍三遍
專注地咀嚼。那裡原本預計拿來當倉庫使用，但一個人住東西本來就不是很多，覺得有點
浪費於是作罷，換上明亮的LED燈管後就成了我壓榨自己發想思考的空間。
　　然後天快亮了，我的身體似乎到了極限，所有肌肉緊緊繃在一起，睡意像一顆裝滿水
的大球不斷膨脹下沉，光被驅散，空氣進入身體後難以發揮正常的功能。就在這樣的彌留
之際，我終於明白那藏在字裡行間，每個人的疑慮。我很生氣，氣自己怎麼會變得那麼遲
鈍，說正確一點那應該是更表層的東西，而我卻因為自己的習慣把忽略了那個。還來不及
盥洗我便衝到公司，第一時間進行所有壟斷與回收的作業。一方面也將那氣轉嫁到你身上
，讓我排斥面對你，刻意迴避與你對話的機會。等情況緩和心情稍微平復之後，卻也慢慢
不清楚到底該怎麼跟你解釋才好，在選擇方法和等待時機的過程，一直拖到了現在。
　　就像一開始說的，其實我還沒完全準備好，但說了就說了，警方也已經好一陣子沒再
找上出版社，換個角度你或許應該感謝我們。』
　　「警方？！」原本看似順利開始的明朗化，又一瞬間掉進對話的漆黑裂縫。
　　『記得我提過的嗎，你的書有讓人無能為力的力量，當然這是在出版之前就已經察覺
的事。只是我完全沒料到，若一旦挖不進更深處的核心，那便不僅僅只是比喻。關於這個
，牽扯到了幾起失蹤案件…』
(待續...https://www.popo.tw/books/631897/articles/73496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