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鋪天蓋地的報導呢，自從抓到了鍾世鋒，已經一個多月的新聞了，這些媒體真的是有完沒
完。筱真一邊吃著早餐，一邊搖搖頭關上了電視，回到房間看筱妍，順道說了一句。「幸
好新聞上面只寫了郭姓女子，白姓女子，沒有寫出全名。」
那天車禍她的頭受到撞擊，所以有些輕微的腦震盪，那時上來查看的女人應該就是臥底警
察吧，她是假意讓鍾先生以為自己被乙醚迷昏後，隨後馬上調動警方人力追蹤車輛逮捕的
，所以當時吳宇軒他們來得很快。
最終她還是沒能知道臥底是誰呢，不過黑人說了，知道的人少才能保護臥底的身份，撿回
一條命之後，她卻沒有那麼好奇了。筱妍沒有回姊姊的話，只是一個人傻傻地看著窗外的
景色發呆。
「妳也別這麼傷心，幸好已經放寒假了，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就剩下一學期的課程了。」
筱真安慰道。「早餐在桌上了，記得要吃。」
「學費不夠。」筱妍的聲音很輕。
「怎麼不夠啊，我看到妳給我的帳戶裡頭還有二十幾萬呢。」
「白白的後事還沒有辦。」筱妍說著似乎又要落淚。「我不能放她一個人在那個冷冰冰的
地方一直待著。她會很寂寞的。」
死亡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一樣是一個人的消失，但是卻不是去上班了，去和男朋友纏綿了
，過自己的生活了。那是一個永不能夠見面的宣判。她對這樣的距離陌生得毫無概念，她
希望白白只是搭上了一個通往遠方的列車，一個人驕傲瀟灑的旅行去了。
雖然這麼希望著，也這樣想像著，但是她還是捨不得。
「好。我知道了。」筱真皺起眉頭，有些於心不忍。筱妍才二十二歲的年紀，馬上就要碰
到這些親友過世的事情，難免吧。「我再問問看妳姊夫想想辦法吧。我去買晚餐，妳們好
好看家哦。」
筱妍無語的看著大姊離去，事情發生後，兩個姊姊和媽媽趕去醫院看她。媽媽老了，憔悴
了好多，隔了幾年有機會能夠仔細看她，才發現歲月在她身上刻畫出很多痕跡，一道道像
溝渠般的皺紋，連鬢邊的白頭髮也長了出來。她錯過了母親的青春，也錯過了這段時光中
應該不免存在的瑣碎爭吵與擁抱，過於空白的這幾年，使得她無限懊悔。
媽媽和姊姊們也沒敢罵她，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情，只說擔心她的安危，媽媽甚至頻頻拭
淚。但是她太膽小了，只能翻過身去裝睡，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看到。沒有看到母親的眼
淚與關心，沒有看到她的軟化與包容。她簡直幼稚卑鄙的可以。
媽媽知道她自尊心高，所以不敢當面說什麼，只待了半天就回台北了，只說希望她不要再
做酒店小姐，聞言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到底媽媽為什麼要原諒她？為什麼不罵她呢？為
什麼明明這麼多年筱妍這樣不肯諒解她，她為什麼還願意來看這個不孝的女兒呢？她滿心
愧悔，卻又拉不下臉來。
她躺回床上，與二姊四目相對，筱羽的眼神中充滿疲累憔悴，並沒有比她好到哪裡去。「
姊。妳還好嗎？」
「在你面前我沒有說自己不好的資格。」二姊輕描淡寫地這樣說。大姊說二姊也有些情緒
方面的問題，應該是工作壓力太大，又加上跟男友分手，卻還要為了她犧牲自己的時間。
「我好想白白。」筱妍說。
「她現在已經自由了，無病無痛，離苦得樂。」二姊說。「不要說了，再說我要吃醋了。
」筱妍隨即落淚，任憑二姊將她擁入懷中。
鍾先生在供詞裡頭說，白白因為激怒了他，所以才提早結束她的生命，但白白會去無故激
怒他，不就是因為要保護筱妍嗎？到底憑什麼讓她犧牲自己的性命？又憑什麼讓那麼多人
擔心這樣的自己？她不像白白那樣完美，對人體貼關懷，到底憑什麼可以接收到那麼多愛
？
她討厭自己，愧對這些溫柔的對待，希望乾脆消失算了，死的人要是她就好了。但是回頭
想想這種任性的想法也就更代表了自己的幼稚天真。
「嘿。」吳宇軒來了，有一個多月沒看到他了，據說犯人抓回去了他們就要忙報告和偵查
好一陣子，所以今天才來找她。「有空嗎？」
「怎麼了？」
她抬眼，對上他冷靜而認真的表情，「鍾世鋒想見妳。」
＊＊＊ ＊＊＊ ＊＊＊ ＊＊＊
台中看守所，由委任的張律師陪同，她先見到了負責案子的檢察官。檢察官李先生與她握
過手後，告知：「其實鍾先生原本是打算被裁定聲押禁見的，但是因為他堅持要跟妳見面
，我們也認為此番談話對案情或是犯案動機等等的釐清可能會有所幫助，所以才從被告律
師方特別提出申請。」
「我知道了。」她點點頭。
進去之前，律師問她，「妳會怕他嗎？」
「為什麼會怕他？」
「他的性情有些難以捉摸，講話也拐彎抹角，讓我們非常頭痛。但是我想妳和我們這些人
不同，應該更加擅長跟他溝通吧。」張律師意有所指的竊笑了一聲。
「因為我是酒店小姐嗎？」筱妍無所畏懼的瞪了他一眼。
「我沒有這麼說。」張律師沒有嚇到，只是陪笑道。
「我知道他不管是死是活都跟你沒有太大的關係，張律師。但是我死了一個朋友，我一點
也不在意你的嘲諷。你的嘻皮笑臉不能侮辱我，只侮辱了你自己的專業。」筱妍冷冷的看
著這個律師，知道故意把鍾先生的故事給媒體大作文章的是他，只是為了自己掛在這案子
底下的名字能夠因此一炮而紅。
真是無恥。
「只不過是個……」
「因為我只不過是個酒店小姐，說話難免口無遮攔些。而你是律師，應該知道什麼話可以
講，什麼不行。」她冷笑了一聲。想在口頭上佔她便宜，沒有那麼容易。「請您多擔待了
。」
張律師面色鐵青，不再多說話。
「謝謝妳願意見我。」帶到他的面前，鍾世鋒憔悴著臉跟她道了謝，但又隨即皺皺眉看著
素顏的她。「妳比我想的還要年輕。」
筱妍看著他，心中狂亂的怒火仍然無法平息，這人為什麼做了這些事情，卻還能夠像個沒
事人一樣面對她？
「我之前問妳的問題，妳還沒有回答我。說自己被需要很榮幸？」這時候的鍾先生，已經
沒有先前的壓迫感，他很平和，就像只是單純好奇一般。
「為什麼好奇這個？你不是應該好奇那些你殺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嗎？」
「知道了就下不了手了。」鍾世鋒看著想要阻止的律師，瞪了他一眼讓他閉嘴後才回答。
「知道了我的答案之後呢？你又能怎樣？」
「至少晚上我就不會再夢見妳。」
她嘆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之後，這才開口。「那是份我們自己所選擇的工作。任何
工作都應該因為被需要而感到榮幸。我們和其他職業沒有什麼不同。大部分的人工作都是
手段，並不是目的，都是為了錢，我們不偷不搶，沒有對不起誰。」
「妳真的這麼想嗎？」鍾先生問。
「張愛玲說：『結婚若是為了維持生計，那婚姻就是長期賣淫。』」筱妍輕描淡寫的說，
語氣飄然得像是一尾紋白蝶。「女人就是天生要為錢打開腿，錯的不是女人，是這個世界
。」
「我從新聞上看到了你的故事。據說你是因為母親和女友的背叛，才開始殺人的。」筱妍
另外問了。
「嗯……。」鍾先生有些恍惚，似乎並不喜歡說這個話題。
「人都很自私。只是選擇了自己喜歡的方式活，她們不順你的意思，你就說她們是背叛。
我們選擇了用肉體換金錢，與你對於女人的期待不同，就說我們骯髒。」筱妍冷冷的說。
「其實世界根本不欠你什麼。你所謂的背叛，只是她們不選擇你罷了。但是世界不是繞著
你轉的，鍾先生。」
「為什麼不選擇我？」鍾先生將臉埋在手中，似乎有些痛苦。但是這個問題是問誰呢？筱
妍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所以她只是沉默地看著他頹喪與苦惱。
筱妍本來想問他，為什麼那時候不殺她？但是她突然不想知道了，或許就像她說的，當時
的鍾世鋒做出了選擇。這個選擇讓她活了下來。有時候沒有對錯，就僅僅是選擇，即使她
不能理解，也必須接受。
她還是無法原諒他對白白做的一切，當她的屍檢報告出來，她受了多少的凌辱，多少痛苦
，筱妍根本無法想像。但是那些情狀書寫成冷硬的文字後，不僅讓她嚎啕大哭，到了夜晚
那份報告不管動詞形容詞，每天都會出現在她的夢中不斷折磨她，使得她痛苦不已。
現在她面對著鐘世鋒，她雖然沒有興趣理解他的掙扎與懊悔，但是面對他時她似乎能夠感
覺到，如今正是適合把一切放下的時候。不管有再多的仇恨與懊悔，都無濟於事，人已經
走了，留下來的都只會折磨自己。
如此一來她才能繼續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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