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這個時候。與任何宗教組織或遠古曆法所做出的推斷性預言完全無關。
它紮紮實實地出現，悄悄來到我的窗邊。沒有天火、海嘯，等諸如此類的地裂山崩。
只有極其細膩，像寒冬的腳踏進湖裡時，水面暈散開白裂的冰花般，令人顫抖的美。
有時候還真不知道，該不該去恨。
末日。
我坐在冰冷的磁磚地板，帶著全罩式安全帽。房裡是薄薄的黑暗，那像綢緞般纏
繞著我。不輕不重，剛剛好讓肩膀感受到實際的壓迫。但我知道那東西正在逐漸收緊
。一張普通的方型矮桌，不過就是一塊版子疊在四根直立的腳上，那樣極簡的東西，
單純到甚至不需要多餘地為其創造一個新的名稱。桌面除了散落的筆和透明描圖紙以
外，只有台一點也不特別的筆電。鍵盤加螢幕，一切就是那麼功能性的存在。精準，
直接，而毫無設計感。
我在描圖紙上手繪出醞釀許久的計畫，透過安全帽的擋風鏡，在微弱的光線中一
筆一劃地勾勒。雜亂無章的線條，看似嘔吐物或廚餘一般綜合性的形狀，我好像能隱
約聞到那發酸的氣味。但這些其實都是極關鍵的部分，一種零件，拼圖裡的某一片塊
。我將畫有保特瓶狀的長筒物體，與晶片系統的兩張描圖紙對準交疊，右手食指按在
圖中一枚圓形的圈上，維持著平穩而流暢的呼吸。不消片刻，描圖紙開始發出機械運
轉的聲音，上頭的原子筆跡像枝葉般蔓延開來，連接上正確的孔洞，構築出我早已設
計好的模組。
哼，鼻孔不自主地發出簡潔的滿意感。看來不只是繁複架構的能力，我連心的運
用都精純得讓自己著迷。在接近末日的這幾年來，是非常注重心的強度的世代。那不
是一種很好掌控的能量，絕大部分呈現混濁而不夠純粹，容易造成無法追蹤的意外失
靈。能不能持續地釋放綿延且穩定的細流也是高難度技巧之一。對於這方面我可是費
了好大的功夫，接受專業的教練指導，實際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練習才走到今天這個地
方。
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阻止這世界的歪斜。
我繼續在不同的描圖紙上萃取腦中底層的思緒，因為是長久以來的累積，所
以要將它一層層剝離出來耗了不少時間，我應該早點開始處理的。算了沒關係，一切
都是按照計畫表來進行，這樣就沒問題了，不會出錯的。
第八百二十次重新修飾好了整個系統，我將它們按照順序及方位排列。需要再花
一點時間才能讓內部達到銜接與平衡，我將桌子底下的半圓型鋁罩蓋在疊描圖紙上，
移動到桌面的中間。像是一盤美味的西式佳餚，令人不得不好奇底下的食物有多驚人
。為了防止瀰漫在空氣中的電磁波入侵，這是最重要的步驟。不能被發現，否則一切
就功虧一簣了。那跟我頭上的全罩式安全帽有同樣的功能，也是為什麼我在自己的房
間內還要戴著安全帽的原因。不自覺就養成了這種習慣。
如同剛才說的，這個世界心的強韌是決定性的因素之一。連溝通都逐漸演化成幻
想中的感應型。腦波發散出想法與思慮，那粒子像神經元一樣都有類似突觸的構造，
用來捕捉飄散在周遭的訊息。而那方法科學家們也是在這幾年才成功解讀，卻在極短
的時間內全世界的人類幾乎都學會了。就像被按下某個開關一樣，開啟了相對應的功
能。那跟騎腳踏車或蝶式此類需要不斷反覆練習的技巧不同，是比那更自然的存在。
就像牛的反芻能力一樣。有些經過特殊訓練的人群懂得如何防範，選擇該釋放的想法
，有效地避免秘密被接收。但畢竟這是屬於天資大於努力的範疇，不是每個人想要就
能學會。於是與其見面，大家更喜歡躲在電腦背後，透過所謂的社群網站進行交流。
如此一來也比較安全吧。
等待的途中我起身動動手腳，已經連續工作十五個小時左右了吧。雖然休息了幾
次，但那並不超過三十分鐘。好一陣子沒有這麼專注了，人類果然需要足夠的理由，
才能打從心底挖掘出力量。那自發性的動能可是比什麼都還要來得灼熱而不可遏止。
扭扭脖子轉轉腰，掃視著房裡的一切。一片貼在牆上的鏡子，一張安靜的白色床架，
感覺上不過是矮桌的拉長版。連衣櫃跟那比起來都只是多了幾片木板的東西，有門，
上頭有門把，只是這樣而已。沒有其他的裝飾或擺設，整個空間是以維持最基本的功
能性所設計。夠了，其他的並不需要啊，大家都這麼說著。只有我抱持反對是沒有用
的，那只會被當成有缺陷的人類看待罷了啊。
碰！外頭出現重物摔落的聲音。我緩步靠近窗邊，貼在牆上翻開窗簾的一角。又
一個倒下了。穿著合身剪裁黑色西裝的男人，就這麼以直立的姿勢臉部朝下地倒趴在
地面。無聲無息，彷彿擺在那很久了的裝置藝術。街上不斷有人穿梭，卻沒人覺得突
兀，依然維持中上程度的步伐，小心而仔細地前進。就像大家都踩在一個自體旋轉的
球上一樣，如果不一直保持那樣的速度前進，就會馬上被摔到球的背面。誰也看不見
。
男人倒趴的位置開始出現異變，以身體輪廓為邊界，地上溶化出爛泥般的物體，
彷彿胃的深處一樣蠕動了起來。男人的身體開始下沉，柔軟黏稠的地面逐漸淹過他的
耳際，接著後腦，然後完全吞噬。路人毫無感覺地繼續走著，沒人採取任何行動，包
括在房裡偷瞄著的我。眼睜睜看著水泥地上的男人被啃食消失，只剩下一圈飛盤大小
的銀色金屬環。
我離開窗，靠坐在床邊的地板上。鏡子裡的影像穿過薄脆的黑暗以及防風鏡抵達
我的眼睛。我伸手摸摸脖子，上頭正牢牢卡著與剛才被吃掉的男人所留下，一模一樣
的銀色金屬環。靠近喉結的部分還嵌入了一枚閃著刺眼紅光的LED燈。非常微小的，
像一顆虛弱的心臟，獨自默默如倒數計時般閃爍著。
我不確定是不是每個人類都擁有這樣的東西，通常大家會把它隱藏在領帶之下，
畢竟那樣的外型稱不上是多好的配件。而我則是在幾個月前的大學畢業典禮上，從教
授們的手中接過這只金屬環。那是畢業典禮中很重要的一個程序，被稱為「扣環儀式
」的步驟。每個畢業生按照學院分類後，再根據畢業名次排好隊伍，依序上台由該系
的系主任核發畢業證書及金屬環。接著走向禮堂舞台中央，由校長親自將金屬環扣在
畢業生的脖子上。整場畢業典禮約四個小時，光是這個儀式就花了將近三個小時的時
間，其重要程度可見一斑。但那其中的功能或意義卻沒人多說明，彷彿就像新長出來
的牙齒一樣，一開始就存在於身體的某個部份，只是在等待那時機而已。
被扣上金屬環後生活好像也沒什麼改變。只是覺得空氣似乎比從前稀薄了一點，
但也不是全然無法呼吸。要維持基本的機能及欲望，那樣的量是夠的。但若是要提及
接下來的事情，可能就有點困難。我查過wiki，也上過圖書館翻找資料，卻完全沒有
任何相關的訊息。不知道那東西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的時間。
唯一清楚的是，當人在被地面吞噬之後，只剩金屬環會留下。就像被啃食乾淨的骨頭
。
我想阻止的就是這樣歪斜的世界。太多莫名的未知，有太多彷彿做夢一般不知從
哪冒出來的現象。我想搞清楚，並加以破壞或扶持。
想到這桌上的運轉聲停了，構築完畢。鋁製餐罩上包覆著隱約的光芒，我說不出
那具體的顏色，有點近似於透明吧，但那確實存在著色彩般的東西。隔著鋁罩還能發
出如此能量，我想大概已經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必須親自去確認。
(待續...http://www.popo.tw/books/550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