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以前是代課老師，父親白手起家，從業務開始跑，後來和朋友合作藝術燈飾
，最後自己開了一間電子公司，學商的母親也來一起幫忙。
小時候的我得到很多愛，比其他小孩還早接觸書籍、音樂、繪畫、攝影，也比一般小
孩早擁有電腦：我第一次使用電腦、第一次和母親一起讀書、第一次拍廣告、第一次彈鋼
琴與唱歌，都大概是一、兩歲的時候。
我喜愛創作，也喜愛母親。母親教導我認字、認音符；教導我擺出合適的姿勢；教導
我如何敲打鍵盤、如何在一張白紙上擠出幾種不同的顏色，輕輕對折，打開就是一隻美麗
的蝴蝶。
我接受了很好的家庭教育，也接收了比其他小孩更多的知識。並且做的很好。
但我同時也接受更多母親的瘋狂。
大概是三四歲左右嗎？小小的我拿著一瓶大罐的汽水，我知道自己沒辦法成功倒出一
杯，那太重了，我已經預料到這個行動會失敗，但母親要求我自己倒出一杯汽水。
我不敢看她。陰涼的客廳裡，外頭是炎熱夏天，碎花窗簾拉著，一絲陽光從縫隙中細
細的射進來。冷氣發出轟聾聲。我顫抖著用小小的雙手扶住那瓶汽水。在當時的我的眼中
，那瓶汽水重極了，簡直要壓垮我。一秒、兩秒，水流從瓶口潺潺流進玻璃杯，然後下一
刻，汽水瓶從我手中滑落，將玻璃杯打到地上，同時自己也翻倒一地。
玻璃碎片撒了滿地，汽水也是。我的心臟驟然停止，呼吸像是被人勒住。
母親尖叫著：「你在幹什麼！怎麼連倒個汽水都不會！都多大了！只是倒汽水而已！
」
她抄起身旁的東西，一頓挨打隨即而來，手掌、衣架、掃把，落在我的小腿和手臂上
。一條條紅痕浮現出來，我的眼淚也噴發出來。我覺得自己糟透了，連倒汽水都不會，簡
直一無是處。
我的呼吸漸漸加快，像一條被扔上陸地的魚，身在氧氣之中卻無法呼吸。我張大嘴巴
，眼淚流進去，滾燙的不行。
「啊……啊……呃……」我想說話，卻只能急速的抽動，聲音斷斷續續卡在喉頭，像
是被迫打嗝一樣。
母親更生氣了：「好好說話！不准哭！」落在身上的衣架一開始帶來很多疼痛，後來
卻漸漸麻痹。我只想要說話，想要倒好汽水，想要當個好孩子。
一陣混亂後，我頭髮汗濕，瘦小的身體癱軟在床上，呼吸急促，眼神空洞。
耳鳴越來越大聲，像是有人在我耳旁不斷的尖叫哭喊，身體發麻、發熱，我卻感覺冷
的不行。
母親也累了。她身體不是很好，153公分的身高下只有38公斤左右。瘦小的她靠著牆
壁坐在床邊。過了一會，她拿著藥膏靠近我。我抖了一下，得到的卻是溫柔的撫慰。
她在幫我上藥。我的呼吸漸漸平緩，眼神聚焦，發現她正默默掉淚。
「對不起，媽媽打的太用力了……」
我看著母親，她看起來十分脆弱又可憐。一頭烏黑的長髮披在肩上，大大的眼睛紅著
，淚珠也顯的比一般人圓潤。
「對不起……媽媽……」我說。
在我模糊的記憶中，我常常受到懲罰，但從來沒有一次因為考試成績不好而遭受懲罰
。
母親總是很驕傲：「我從來沒有因為你考不好打過你哦！」
明明是因為我也一直都考的滿好的。我小聲嘟囔，被母親聽到，引來她和父親一陣笑
聲。
我大部分挨打的原因都是沒禮貌、吵鬧、打翻東西、沒收房間等等生活規矩上的問題
。
她沒有因為成績懲罰過我，她只是希望我成為一個好孩子。我想著。
有時候恍然之間，我會想起自己曾被鎖在黑暗的房間或廁所，嘴巴上貼著封箱膠帶；
又或是陰暗的房間中，衣架一次一次撞擊在身上。
大多數時間我都沒辦法大聲的哭出來，只能掐著自己的喉嚨，一抽一抽的嗚咽著。後
來長大才知道，那是因為壓力緊張造成的過度換氣。
四歲半後弟弟出生。我原本想要一個妹妹，弟弟出生的時候我十分失望，但他長的秀
氣清麗，聲音高昂，像個女孩兒，我也漸漸的越來越喜歡他。
不過這份喜愛常常消失——在他跌倒、受傷、哭鬧時，我總是又會遭到一頓打。
「你為什麼沒有照顧好弟弟！」
「都是你的錯！」
「我不是說了看好他嗎！」
我無助的抽泣，眼角瞥到什麼都不懂的弟弟，軟軟的一團，縮在一旁，他害怕生氣的
母親，明明還未識世，卻已經識得害怕。
我覺得他很可憐，像從前的我。
我們出自同一個母親，大概也會得到差不多的愛與懲罰。
我們一家原本住在桃園的一間小房子，那是一間精緻的屋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
進門是一條走廊，走廊的一側是廚房的流理台與洗衣機；另一側是浴室，浴室門旁的白牆
是我最常被罰站抽噎的地方。走廊後是原木地板，小小的客廳有落地窗，散發著木頭香味
。後頭隔著一間主臥房與一間書房。
書房裡有一個大大的書櫃和CD櫃，裡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書與專輯，兒時的我覺得那
是我永遠攝取不完的，廣闊如大海，我最喜歡坐在木頭地板上，任憑意識在裡頭徜徉。
那是我認為書房應該要有的樣子，也影響長大後的我，覺得書房總要有一個大書櫃，
最好是木頭建的，最好充滿我喜愛的書與CD。
六歲了。準備上幼稚園大班。父親結束藝術燈的事業，和母親一起在台北開了一間電
子公司。一開始並沒有太多錢，所以我們搬到台北的一個舊社區，並不貴，卻很大，有四
間房間、客廳與餐廳。那間房子是挑高的，有一個小閣樓，和桃園的舊房子比起來過份寬
廣。
比起在空蕩的客廳中看電視，我更喜歡咚咚咚的跑上閣樓，縮在小閣樓裡看書、玩玩
具。那裡開著一個小窗，可以看見在房子裡活動的其他家人；也有木頭地板，和其他磁磚
地板的地方比起來更像以前的家。
我們沒有賣掉桃園的房子，我想那是因為我們還是都有隱約的共識：那裡是我們的家
，這裡只是為了工作而生活的地方。
之後生意越做越好，合作的訂單也越來越多。我其實不太確定那時的我們算不算是所
謂的有錢人，不過確實沒有擔憂過錢的問題，想吃什麼餐廳便去吃，想買什麼就買，有一
台轎車和一台休旅車，也從原本的舊社區搬到熱鬧地段的大社區——那個社區有許多公共
設施，一棟一棟不同的大樓佇立著，每一棟都有各自的豪華大廳與管理員。
母親背著名牌包，父親穿著西裝皮鞋，弟弟擁有所有正版的風火輪玩具，我用著香港
來的鉛筆盒（父親去出差時買的），穿著上千元的日牌洋裝。
我沒有上過幼稚園小班與中班，來到台北的雙語幼稚園時我害怕極了。每一班有兩個
導師，一個負責外文，一個負責中文，每天都會有英文演講訓練、外師課程，還有不符合
幼稚園小孩的功課量。
我就是個進到都市的土包子。家裡有錢，但什麼都不會。我的國字識的很快，英文卻
只認識字母跟單字，不知道把如何把他們寫成句子。
課堂上，我在課本的習題上把每句英文的單字全部連在一起，中間沒有留任何空隙。
老師看著我的課本，然後皺著眉看我，說：「不是這樣。」
我想她沒有惡意。但那一瞬間我感到連假燒紅滾燙，羞恥至極。
那一天之後我再也沒有弄錯過英文的寫法，並且成績急速提升，口語也進步到會被叫
上台朗讀的程度。
但我還是覺得十分丟臉。
那時幼稚園裡有代幣制度，只要拿著教室後面的句卡在下課去唸給老師聽，就可以得
到代幣，在期末的禮物競標會上標到自己喜歡的禮物。
我看過那些句卡，沒有一句讓我覺得困難。讓我覺得困難的是這件事本身。於是我從
來沒有去唸過。
期末的禮物競標會上，大家爭先恐後的舉手強要著禮物，我坐在人群中間，看著老師
將文具、玩具一項項拿出來，再一項項被分給身旁得標的孩子。
我沒有什麼想要的。我看向手中放代幣的夾鏈袋，耳邊是大家嬉笑爭搶的聲音。
那裡頭空蕩蕩一片。透著透明的袋子，我看見自己併在一起的雙腿，再一次感到臉耳
燒的疼痛，一股羞恥的熱氣沖上我的大腦。
我沒有什麼想要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