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剛闔眼，夢裡便下起一場淒迷的輕雨，打著弱起鼓奏，憂傷藍調的滑步軌跡，彷
彿這場雨是為他而下，希望他回來的時候，別看見或是聽見誰為了誰流淚。
在雍容的大街偶然目遇熟人，或許主動問候也好，但既喚不出名諱，也沒理由介入對
方的生活，猶豫了半刻，總算一念之間，生疏地避開視線交會的契機，迅速閃身而過。逃
逸了大半距離，總覺得這不是面對陌生人應該突顯的反應，想了又想，卻又不捨地回眸一
顧，原來他一直活在妳的影子裡，記憶裡。
好，好，就先這樣，再見了。妳還依稀記得最後與他聯絡時的談話內容，一開始沒頭
沒尾地暢談各自的生活，三個月的份量足以讓妳編纂成一套通史小說，好像妳和世間人上
輩子乃至千年累世都有說不完的愛恨情仇。妳還怕耗時太長所以中途改用線上軟體通話，
另一方面妳也知道對方手頭拮据，總愛嘮叨電話費昂貴，這次全然免費，就篤定他沒有離
席的理由，妳也說了，不管風雨怎麼將他帶來，總有一席空位為他保留，只有妳我的時候
，時間是不容插嘴的。然而對他而言，那也只是千百個消失的藉口之一，他可以老練地在
不同情境擬造對應的台詞，尤其他道別的口氣像秋季的爽朗，冽風掃過幾片落葉後便不見
人影。
他確實是個來去掃興的人，常被誤說是不解風情。在觥籌交錯的宴會，酒色的晃漾杯
光中倒映出他落寞的身影，像獨自棲坐黃昏壟罩的灘頭，粗沙扎醒了他的傷痕，望著遠方
波光粼粼，那股壓抑的淚意便一湧而上。他趕緊趁眾人酒酣耳熱之餘逃離現場，秘密地踅
到餐館後巷的暗處，浮晃的燈光泡軟了他的尊嚴，他顯得消沉，渙散，孤瘦，如撕毀一角
的情詩。剛剛肯定忍了很久，妳藉由玩笑的語調開場白，他很快地釋放一抹笑意，沒有啦
，只是這種場面我不適合。妳沒接話，只是了然於心，深沉的夜晚點亮了兩個人的孤寂，
像各自天涯的星宿，遠遠地以內心的光芒照應對方。他是個鮮少露齒微笑的人，唯獨在妳
面前，他難得擠出童年遺留的容顏，然而因為笑容跑錯了時空，以致在臉上僵化，來不及
追上長大的他。
有人曾深愛過他嗎，妳心想，倘若有人願意向他表明摯愛，他的人生會不會就此生變
，或許得到一絲救贖也好，即便年幼失依，過度早熟的他宣稱自己對感情麻木，不再有重
獲舊愛的可能。妳會是那個人嗎，就像曾幾何時妳接受他的鼓舞，進而激勵自己勇於面對
生命的苦楚。妳盡可能邀他參與生活裡每一處發光的細節，無非是為了共同見證妳所感動
的時刻。妳高談剛才的娛樂時光，回顧眾人歡場的景象，講得天花亂墜，但他僅僅霧著冷
漠的表情，妳當然不介意，這麼訴說，要笑也好，哭喪著臉也不覺得小題大作。
接續應該是兩人暢談心事，而妳在一次溜嘴中洩漏隱匿多年的感情，他體貼地假裝沒
聽見的情節，但那也只是單方面的遐想。他一計快速的回馬槍，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再
去接受別人的感情，丟下這句冷冷的話，對他而言也之如微風而已。妳根本不敢在他面前
淘哭，只能放任顫抖的雙手無力地擦拭眼角餘淚。他已經承受夠多負面情緒，不能再讓他
傷心了，妳在內心如此說服自己，也不敢承認是自己說不出口。
他的心裡積著沉重的烏雲，永遠找不到豐沛的草原去接受他的雨季。或許妳仍然年輕
，以為愛情可以治癒一切，然而有些傷痛正是愛情所烙印，妳不明白當他展現成熟的姿態
，也許藉此隱藏什麼，以致妳無法共鳴。妳想，如果我們還記得彼此的模樣，最好能下幾
場細雨，替他把憂傷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