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清跟我最後的道別，與他最後的互望一眼，是在阿里山的半山腰，泉水漉漉的鄒族
百年簇居……
看到他——志清那幾年的面容，我已認不得他了——
清苦，簡著，抱小孩，屋內沒漏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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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清，他——不是來自大臺北、家的旁邊是植物園的小孩嗎？那植物園旁邊，不是國
語實小、建國中學嗎？他來這裡，是不是捨棄了什麼？他的父母沒有告訴我，他的太太也
沒有告訴我，他自己也沒有告訴我，我自己也沒有告訴我自己，為什麼可以看到各株繁花
盛開的建中植物園、紅樓池爿青年駐足青春寂寞的捷運都市；志清脫下了白色制服，摘了
水仙，折下羽翼，送給了池爿、送給了母校騷客、送給了未來——【他才會認識的我】—
—臺北是臺北，植物園是植物園，建中是建中，白色制服是白色制服‥‥而那株半折的水
仙花——
【請你幫我保管，我想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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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清穿著白色的內衣吊嘎，領口有點破損，坐在「大概還不會漏水」的鐵皮屋客廳裏
，教小女孩吃粥糜，還要先用臺語禱告謝飯。
我不是來自大臺北。故鄉高雄也沒有建中紅樓和植物園水仙，可以讓我折翼送人、爿
牆花池踱步。我只是來自南部的豔陽誠懇與慢步調的高雄，上山來看志清——志清其實僅
是我幾面之緣的基督教團契的弟兄，他跟我大學同校，自企管系畢業，婚後選擇了往仙山
人家跑；夫妻倆租了鐵皮屋，圍在鄒族百年的族簇之地，終日泉湧漉漉，可以俯瞰整個半
山腰的阿里山河谷，與茂茂鬱鬱的青矗岩坡竹林。
志清不是詩人，但他還是擁有浪漫。他的浪漫，是隨著主而走的。這裡——半山麓（
海拔一千五百公尺）——，只要鐵皮屋內不漏水，小女孩吃飯前有禱告，就是他認定的浪
漫了，不需要再寫於紙上給我審視——
自紅樓折翼之後，與主更加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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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習慣客廳旁邊就是一台二手斑駁的媽媽樂洗衣機，我去的時候，他也不怕我尷
尬瞧見，右側離心槽一直轟隆轟隆的脫水作響，裡面裝滿著他的私人內衣褲、昨日太太的
、早上一歲小女兒哭鬧弄髒的，以及全家人一起丟進去攪拌洗滌脫水、全棉質地藍布工作
服，他說都是「二手的，人家送的」，待會就晾起來，請我等一下再走。
我看了這一幕，不是不能接受，只是更加訝異這就是「與主接近」的後果、過著山中
鐵皮屋的生活，他絲毫不在意，也不必在意自己身上穿的是什麼，肉體削瘦是什麼。他只
專注著教導自己的女兒飯前雙手要禱告，臺語版的神前謝飯，一字一字地組串、締結神的
賞食恩典——
【求祢今天賞給我們日用的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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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沒什麼不好的」——志清說。他知道我來這兒看他，海拔一千五百公尺，那麼
遙遠的平地接駁山上特地來看他，他已經沒有什麼隱私可以讓我瞧見或遮掩我對他的尷尬
了——即使他準備要晾起洗衣機內他的私人衣褲，或者全家五顏六色的二手服飾及其他我
不該看到的種種秘密物語——洗衣機內部對我而言，至今仍是神祕不可輕易碰觸的圈藪。
那是一個黑洞的世界，吞噬我往下瞧的眼神，不曾返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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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清在日光屋簷下晾著衣服——
「我不像你常說禱告的話或者感謝詞」我坦白地自我承認。
「我也沒在臉書上，寫讚美文或者上台發表神恩的見證！」
（我這樣子是不是不好？）
（你、你們，都比我有信德！）
（我已經很少去教會了……）
（我大概只是中途加入而已吧。）
（我也不知道我為何要跟你說這些呢）
我繼續說著。自言自語的分辨我與他的不同之處，用詞格外的清晰俐落，滿意地一刀
二斷「在信仰上」、彼此的誠信與距離之大——他的信德在日光屋簷下汨汨地忠誠、晾著
衣服；而我卻虛偽的流亡，四處逋逃在喘息，常感口渴叫喚，隻入淵藪。那末……我說的
那麼多，志清迎面而來的，是全家的衣物還擱在膠桶很潮濕、未擰乾，袖口羼雜了水漬溝
痕明顯；他只是抖了幾下就掛上竹竿，保持左右平衡；接著他的內褲要上架，我與他無處
可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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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顧自說這些……大概指頭也數不盡；志清聽我這樣叨叨絮絮，沒完沒了……他脈
脈地拭乾手、轉身望向我、半途不晾衣服了……
【他是出生就領洗的基督徒，耶和華的子女】
襯著屋後的竹藪陰影，只有我倆聲音；他伸開手臂、望著我、不說什麼主動擁抱我……，
用力緊緊的環抱至我背、我看不見他貼在我肩上的眼神了……他強迫我去感受他的抉擇～
——志清從前的折翼，抉擇了我現在的逋逃——
他是天使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