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夢　都來得及實現
不是所有的話　都來得及告訴你
疚恨總要深植在離別後的心中
－引自〈送別〉　席慕蓉
轉身後才驚覺竟有這麼多話語，未曾對你訴說。親愛的Ｌ，請容許我，在這裡，以你作為我唯一的第二人稱，如從前在你耳邊叨叨絮絮般，記錄那些關於別後屬於單數的生活，即便你可能永遠無從得知。
1. 失去
因緣際會下，終於進電影院看奪得金球獎最佳女主角〈我想念我自己〉一片。整部電影以失去為主軸，描述在女主角阿茲海默症病發後，一點一滴地失去，關於方向、字彙、日程、親友還有自己的記憶，所有一切褪去像是未曾發生過一般，而後再也找不到自己曾經的樣子。
整片印象最深的是，女主角Alice於病友協會演講中如是說：「我沒在受苦，我在努力，努力參與許多事，和以前的自己保持接軌，我要求自己活在當下，因為我現在也只能『活在當下』了。」
曾以為長大便是生活的累積與擁有，但其實長大也意謂著失去。在人生的旅途中，我們選擇拾起什麼，同時也必須選擇放下什麼。失去並不可怕，有太多的東西本就會消失，重要的是，每一次失去，我們是否都學會一種新的方法，讓自己不再失去，而變成更好的自己。
看著片中Alice為了不失去自己做的種種努力，演講過程中，為免遺忘語句進行到哪一部分，她拿著螢光筆畫註唸過的句子，而她甚至不記得手中那黃黃發亮用於標記的筆叫做螢光筆。
電影散場後，微涼的夜裡，沿著松江路信步而行時，我開始思考，即便沒有生病，我們是不是也被歲月洗刷地慢慢失去了自己，且毫不努力。
2. 重逢
西蒙．波娃在《越洋情書》一書中提到：「我渴望能見你一面，但請你記得，我不會開口要求要見你。這不是因為驕傲，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無驕傲可言，而是因為，唯有你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面才有意義。」
遇見你前，幻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排練該與你一傾的那些思念，與我對你後來生活的關切之意。再次來到你面前，你保持著舊日的姿態，熟悉的衣著風格及淺淺禮貌的微笑。無邊想像與千言萬語終究付諸於『好久不見』四字。
你問：「最近好嗎？」
人生無解的問題很多，這便是其一，也只能聳聳肩表示一如往常。放棄既定路線陪你走了一小段路，便揮揮手和你告別。
別後，彷彿一切感官全數關閉，我開始無法正確辨別好與不好。僅是生存著，而非生活著。少了你，放棄了對未來美好的嚮往，日復一日，與你無關地舖排著日常生活，維持生活井然有序，像是你不曾佔據我生命般，工作、與人交往，曾讓你十分擔心的睡眠障礙，我盡力保持八小時附著於榻上，即便更多的是換個姿勢思念你。
我明白即便自己十分自律地生活，卻也是不斷地蹧蹋著生命，放任個人獨特性一點一滴瓦解，變得麻木，再難承受愛人與被愛的重。
3. 體制
這學年起我回到母校擔任兼任講師一職，你是知道的。
今天課代發了訊息給我，通知我班上又有一名學生即將休學，這名大一生想轉系，又怕分數不足，於是在她心中便只剩休學重考一途。聽完陡然感傷了起來，是不是我的教學不夠成熟，所以無法讓他喜愛上會計這門學科，我不禁如此懷疑。無論同學與其它師長如何勸說，提交申請書後，她這一年是浪費了。
我並非唯一必須為此負責的人，體制使我們從小被教育，用功讀書長大才有前途，卻從未有人問過我們的意願。國小時最常寫的文章題目「我的志願」，千篇一律的回答永遠都是總統，但這世界需要幾位總統呢？當不成總統的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社會在人生的路途畫了一條線，告訴我們依循著此一道路，逐步完成求學、工作、結婚、生子，方為正途，並以怕我們學壞，規定了我們的形狀，我們害怕與眾不同，因為這意謂著犯錯。於是每個人像經過標準化流程般，從學校這個工廠加工完成，帶著新鮮的肝，以一模一樣聽話螺絲釘姿態進入社會。
記得《危險心靈》中，有這麼一句對白，「你希望你兒子將來成為什麼樣的人」「只要他長大以後不要像路上的那些行人一樣就好了」。什麼時候我們張揚的笑容被世界逐日抹去，面無表情的走著。
4. 迷路
一直是個沒方向感的人，還記得某次聚餐，訂了某間位於小巷內的餐廳，我自告奮勇地到你公司等你下班，帶著不認識路的你一同前往。結果，我卻帶著你東繞西繞，就是找不到前往餐廳的正確道路。此時，天空忽然下起雨，我們被迫在街道上跑了起來，卻仍不辨東南西北。你一向很討厭浪費時間、徒勞無功的事，而現在不只徒勞無功，還很狼狽。
「大路痴帶著你亂繞，你會不會生氣？」
「不會，這樣很可愛。」
記得和你提過，年幼時的我曾認為「台北人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了，因為我們走得太快，還來不及回首，便又有新的錯過。」但有你同行的路，無論走得再快，我都不怕錯過，因為最美好的就在身邊。
別後，我還是時常迷路，無論是在尋找目的地時，還是在真實人生，只是再也沒有人這麼有耐心陪我在雨中找路，又或者是這效率掛帥的年代，不再容許犯錯。每當天空灰暗下起類似那天的綿綿細雨時，我都會想起你。
L，我很害怕，會不會我這一生，都將困在這記憶，走不出去了。
5. 距離
臨時接到多日不見的同學邀約，不好意思總是拒絕，便答應了。
那是在信義區的小型演唱會，他，你是見過的。在那一個假日午後，正陪著你工作，電話確認過我的位置後，為免我拒絕，直奔公司尋我一起出遊。初次見面的你們，經我介紹後，你像警察般一一盤問他的身家，那時我始終不解你對我的朋友為何這麼上心，事後想通竟覺得你吃醋、在意的模樣，讓人動心。
自畢業後，我們總是日日安排出遊活動的一席同窗好友便顯少見面，各自有著不同的生活重心。他們擺脫單身生活，而我的世界便是繞著你打轉，白天黑夜只想陪著你、賴著你，其餘的都捨棄了。
在那個嘈雜的場地，我們必須提高聲音才能聽見彼此。不知何時起，聊天話題圍繞著工作、買車、買房打轉，現實逼得我們不得不長大，不再說那些沒營養的話，也不再說走就走了，隨心所欲的日子似乎已不復記憶了。
當唱到〈對的人〉這首歌時，友人忽然轉身問我：「嘿，你有空嗎？我要結婚了。」、「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交男朋友阿，雖然我位子很緊，但你如果要攜伴，一定擠一個位置給你，記得要帶真的噢。」
無可避免地想起了你，想你現在是否埋首於工作，想你閒暇之餘是否願意和我一同出席舊日十分熟稔的同窗婚宴。想畢，自嘲地笑了笑，怎麼會有如此荒謬的念頭。
我和你，早已是不同世界的人。
現在，我離你很遠了。
6. 夢想
這多雨城市傍晚忽然下起傾盆大雨，耳邊似乎聽見陳綺貞溫柔的嗓音，還想起葉青〈大雨〉一詩：「雨下得好大／你理應是在屋子裡／但我怕你被其他的東西淋溼／歲月之類／人群之類…」，忙不迭跑進地下街誠品書店避雨的同時，怎麼又想起了你。
似乎未曾向你訴說過我的夢，一向喜愛閱讀的我，非常討厭某些書店，書本被貼上折扣貼紙，無論是貼在書皮或書腰，有些書店甚至拿筆在書的邊側上畫線作為特價品的記號，那都是一種傷害，對書、對蠹魚皆是。你永遠不知道哪本書的哪句話將改變誰的一生，如此一來，誰也不該輕易決定那些字句堆疊的價值。
於是，我從小夢想便是開一家任性的書店，可以不計營收（你知道我們商學院，汲汲營營追求的不過就是損益表上的正數，而我早已厭倦錙銖必較的日子），只招待喜歡的人及只販售喜歡的書。
夢想著自己可以終日埋進書堆，讀書之餘，寫寫字抒發情感，建構一溫暖空間，讓人可以放鬆地在其中閱讀、分享，便是我所追求的生活。直至認識你，不容拒絕地將你納入未來藍圖，亦在心中，把書店蓋大些、高些。這樣，無論咖啡廳、唱片行、拼圖店、桌遊間或其它什麼，我總有能力規劃一區屬於你的夢想，將你的夢想及我的夢想重疊。
有許多過客進出過我的生命，我曾經期望拉張椅子陪我笑看熙來攘往的人，是你，只是現在還能是你嗎？我突然很想知道，以你為基底建構的未來，是否還有實現的可能。
想和你說的，一一記錄後才發現竟還有這麼多，正如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所形容：「無數片段的話語，一有風吹草動就紛至沓來。」
請原諒我太笨拙，無論如何努力搜尋腦海，仍舊找不到一個相應的辭彙完整訴說我對你的種種情感。多數時，思念之情只能引述葉青那些去掉贅字後，僅剩『我愛你』的詩句，但你甚至不是讀詩的人，該如何讓你明白我尚未完結的情感，抑或此生我們註定要擦肩而過，而我也只能自顧自地繼續書寫著，不論你是否看得到。
時間洪流中，若我竭力為你保持不渝的心，未來是否能再有於你耳盼叨絮的可能？
這一次我很想證明，永遠，很容易。不只為你，也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