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傾聽月光

作者: yeon (小明)   2014-09-30 21:48:52
傾聽月光

游魚浮沉在牠的天地裡,那是個流質的世界,牠不知有水,水在牠體內,魚就
融化在那流動裡了。有一天魚往上游啊游,牠看見了水面,看見生活的邊界。於是
魚長出了腳,成了青蛙,一躍上了岸,牠感到天空的輕快,回頭凝望,水光裡粼粼
閃滅的金亮,像晶瑩的泡影。
牠問:「我真曾住過那裡嗎?」
青蛙自語:「當然,我待過的,那株水草就是證明,那片翠綠,那股氣味,那
招展的柔條裡有我棲息的記憶。」
一陣和風漾過水面,盪出一環環的漣漪。
青蛙再看:那真是我棲息的那株水草嗎?它在哪裡呢?
青蛙感到痛苦,牠背上負起了重殼,忘了跳躍,成了烏龜。
烏龜想起了河水,牠曳尾回水,拜訪游魚。
游魚還在水裡。
魚說:「你還嚮往上岸的輕快嗎?」
烏龜沉默了。牠慢慢縮進殼中。
許多天後,烏龜伸出了頭。
牠茫茫然地爬行,踱近了水草邊,拾起當魚時曾用過的物品,那些記憶的憑依。
牠看見游魚,但牠拼不全當時完整的回憶。
牠發現牠再不能無視河水的存在:我知道水在流動,我不能忽略這流動。
牠無法變回游魚了。
烏龜開始想回去岸上。
牠找到了游魚,答:「魚有魚的輕快,烏龜有烏龜的輕快。」
這句話是烏龜不知何時從一位長輩那裏學來的,牠覺得自己說得真好,就像那
位長輩似的。那位長輩很老很老,老到烏龜也忘記牠是誰了,只記得牠似也曾是隻
烏龜。
但游魚卻慢慢融化,化成一汪銀色的長流,滲進烏龜的硬殼,沁入烏龜的皮膚
,烏龜的殼鬆動了,牠將殼褪下,放在水草邊,游上了岸。
牠在岸邊抖抖身子,步履輕盈,背上慢慢長出翅膀,發出羽毫,成了海鷗。

海鷗振翅上了天空,牠以翅膀尋找遼遠的地平線,一低眼,卻發現雙腳還留陷
在蘚苔的泥濘裡,岸邊低迴。雙腳說:我不願飛翔,那河裡有我的負殼、我的親友
。我本屬於大地。
海鷗說:「那我不需要你了,我屬於翱翔。」
雙腳道:「我從不是你,我只是部分的你,正如你對我一樣。」雙腳的脛稍慢
慢向上長出身體,又是一隻完整的海鷗,依稀類似天空的海鷗。
天空的海鷗腳部化為一縷清風,飄散無蹤,融化在萬物裡,牠眼光凝視著天際
,眼波卻眷戀著河流。於是海鷗有了朋友,牠的朋友就是岸邊的海鷗。
岸邊的海鷗翼稍長出了手,握著樹枝,以水濡濕,劃地書寫,書寫河流。那一
撇一捺,織成了網,攔住了河流,河水卻從縫中溜走。
岸邊的海鷗掩面了,牠感到寂寞。
天空的海鷗不停飛翔,卻無腳可以停泊,牠開始恐慌,牠發現自己陷入名喚「
自由」的羅網。
但羅網不可掙脫。因為天邊的海鷗有件心事,牠愛上了朝夕追逐的雲朵。
雲朵喜歡逐風,尤其是夕陽下,妝點得彤紅,它是為了風。雲朵的語言是低音
的呢喃,海鷗以為牠懂。直到有一天,天空的海鷗痛苦地嘶鳴,牠捨棄翅膀,墜落
山壁,在那下墮的時刻,牠才發現自己身邊也曾有追隨的雲朵,只是雲朵的語言,
牠從來不懂。牠的身軀溶進山崖的泥土,發出一株植物,枝葉開展,攀附著大地,
果實是殘缺的紅。
岸邊的海鷗也有心事,牠的心事是隻海豚。
海豚來自大海,卻為追尋海鷗,屈身山裡的河流,牠具有柔美的曲線,傾聽的
溫柔,當岸邊的海鷗書寫時,牠溫馴地棲身石上,但發出的語言卻是高頻,海鷗不
懂。剛開始,牠倆以眼神交流,滿溢著甜蜜,如潺潺的河流。一天夜裡,月光灑入
山澗,海鷗忽然想起天空,於是牠倆不再交心,但海豚不懂。牠持續棲身石上,溫
柔地凝視海鷗,像龜裂呆滯的石頭。
岸邊的海鷗以手撕開自己的胸口,向左右剝,胸腔內跌出一彎蜷曲的蛹。
卻見海豚微微一笑,擺尾游去。
原來啊,那些所謂的「懂」,本身就是不懂。
過了冬天,蛹孵化出一隻單腿、獨眼、缺心的熊,牠拋開那片舊軀的毛羽,說
:我要出走,尋找我出走的理由。

熊漫無方向,停停走走,跨越一片荒野,行至崖邊,瞥見牠夢中惦記著的一點
殷紅。牠攀上山巔,才發現那株垂地的枝綹。
熊問:「是否你已後悔飛翔?」
枝葉揚了揚,劃出笑意的弧度:「我曾翱翔過天空。」
熊低迴不語,牠將自己的胸膛擘開,裡頭是片空洞,牠摘下果實,置入胸腔,
再以葉為眼、折枝為腿,現在牠覺得自己是隻完整的熊了。
這時路過一頭肩扛巨石的大熊,牠臉上掛著親切堅定的微笑,眼神是故事的段
子,眼珠卻不會轉動。
牠以高昂的音調說:吾輩身任遠大使命,奉獻予廣大森林,為使眾生有平坦大
道可行,我們決定將東山、西山剷平。清晨第一道日光開始,就把東山的石頭搬去
西山;入夜第一道月光射出,就將西山的石頭搬至東山。我們已搬了無數代,還要
繼續搬下去。這是利民的大道理。
大熊的背後生出許多扛著巨石的熊,牠們都有一模一樣的親切微笑,一樣充滿
段子的眼眸。
完整的熊決定加入牠們,因為希望有同牠們般意義充實的笑容。
每當扛完一月,熊會得到豐厚的報酬,是一塊磚頭。
牠逐月將磚頭放置身旁,堆疊排列。漸漸地,牠有了棟房子。熊很滿意這樣的
生活。
每當熊累得像駱駝,牠就數數磚頭,但這房子,牠從沒時間住過。
牠很快又有了發現,以肩扛物時有個累贅,就是牠自己的頭。大熊很體貼地說
:你要頭顱何用?不如收到角落,我們有賣合適扛石的新頭。
熊理解到,原來大家都購買同一牌子的頭,難怪會有同樣弧度的笑容。從此熊
再疲倦,也有親切的笑容,以及不會轉動的眼球。
熊又陸續更換手臂、雙腿、軀幹,如今牠全身無一不是潮流,站在群裡,與大
家毫無不同,牠更覺得自己是隻完整的熊了。
熊還結交許多扛石的朋友,但大家只會說:「障翳未平,大道未就,吾輩還須
奮鬥!」
完整的熊發現,雖然牠們都說熊語,但彼此從未聽懂。
有天熊進屋裡,伸長手,仰著頭,填實屋頂正中最後一塊磚頭,屋內卻籠進無
邊的黑暗,牠發現,牠已砌成一個「囚」。
牠要離開這間獎賞,磚壁卻敲不壞、撞不破,因牠購買的身體,只適合扛石頭。
熊終於住下了,這房從裡往外看,竟是幽闃無垠的寂寞。
那些親愛的朋友,那位光明的領袖。
原來啊,牠們都不是我。
不知過了多久,磚縫透入一隙月光,熊忽然憶起牠還有顆早已遺忘的頭,就在
屋外的牆邊,觸手可及的角落。
於是熊的身軀透出薄光,緩緩穿過磚壁,來到屋外,撿起地上的頭顱、軀幹、
四肢,細心撫摸。牠雙手扶頷,輕輕旋轉,先替換自己頸上的頭。
牠逐一組裝完畢,臨流自攬,看見了一隻獼猴。
獼猴想起那水草鋪就的窩,牠決定找尋河流。

獼猴沿來路往回走,遇見了海鷗。
天空的海鷗仍在天空荒涼,岸邊的海鷗仍在岸邊寂寞。
獼猴問:「那河啊,可知該怎麼走?」
天空的海鷗說:「這河啊,你得往前走。」
岸邊的海鷗道:「這河啊,你已過了頭。」
疲憊的獼猴蹲坐於地,緩緩思索,牠剜出左眼,化作晨曦奔逐的鷹視,右眼化
為暗夜俯瞰的星芒,雙腿生出了根,向下延伸,雙臂開展,往外探索,毛皮漸脫,
成為一棵樹,樹梢晃動的枝葉,不停地截攔。
春去秋來,它的深根慢慢地滋長,直至滲入深深深深深深的地下深處。
它的深根找到了河流。
原來河流始終在一切行止之地的下方,不停流動。
大樹的根鬚在底部纏結成塊,慢慢成形,是一隻蝸牛。
蝸牛貼地蠕行,牠要細細拾回那熟悉的濕潤。某個伸出觸角的瞬間,牠瞥見有
副龜殼,遺置在水草旁邊;有隻青蛙,正要穿破水面。但牠驚訝地發現,自己忘了
回家的喜悅。
於是遠方來了隻鵝,輕輕悄悄地滑過,歡快地說:可還記得,我是你兒時玩伴
,最好的朋友。你應當想起,這股芬芳的氣息,這段涓涓吟唱的清音,這裡是你夢
繫魂縈、倦時安棲之處,你最溫暖的家園。
蝸牛首度露出愉悅的表情,這是牠返鄉來最暢快的時候。
蝸牛想起:沒錯,我倆還曾在河底遨遊,捲動水花,翻起石頭。
鵝道:是啊,那時我們都還是懵懂的蝸牛。
蝸牛說:我現在是蝸牛,但蝸牛不是小時候。
鵝道:你的記憶有錯,鵝怎能在水底遨游?
蝸牛說:難道你是我的虛構?
鵝道:若我只是虛構,你的回憶是什麼?怎知你根本不是蝸牛,是我意念的造作?
蝸牛不懂,牠問河流:你到底蝕去了什麼?
河流低吟:我不曾移動,我只是無數瞬間的水滴,組成長流。你所見的物件,
你的河流,那只是你一念執著,它早已消失成空。
蝸牛才發現,原來曾經的眷戀、美麗的追求,那心底最深的感受,只是一片空
虛的黑洞。
河流持續流過,鵝與蝸牛化為虛無,消散在那涓涓吟唱之中,然「無」卻知自
己還在,它仍是「有」。
「有」飄盪很久很久。
每晚河面總是壟罩濃濃深霧,霧破之處,篩透幾許月光。
一天夜晚,「有」問河流:是這些執著,組成了我,我得把捉,我須與苦痛相
互折磨,不然我怎知自己真實存在過,一念放下,我豈是我?
河流笑而無語。
「有」漸凝結成形,兀立河邊,它是一塊灰色的石頭。

石頭日復一日,在枯躁、單調、重複中逐漸僵固,卻又莫名地活著。
它不再在乎目光,不做無意義的交流,因而無交流。以石像之姿,一如岸邊所
有的石頭。
這裡的石頭沒有名字,它們的代號只是「石頭」。
隔壁的石頭帶著疲倦的音調說:你太年輕,還不明白,你得習慣,這就是生活。
然石心還是細細地崩裂,痕紋上了石面,似陳年的面具瓦解。
每晚它仰望月光,月光如線,輕撫石面,細細地彌縫,如母親的手。
石頭問:為何每段旅程的收穫,只是預備下段旅程的追求,結成一串長鏈,鎖
往終點黑暗的牢籠?
月光幽幽邈邈、輕輕柔柔地說:你已獲得沿途的風景,還有何好求?你若可自
由出入,又哪來的執著?
在那低低細吟中,月光置入石心一點微芒。
石頭忘了自己還是石頭,或是石頭之外的什麼。
它看見,自己存在於每個念頭閃現的萌動,每個萌動綻出一點微芒,將缺憾組
成了圓滿。
漸漸地,石頭碎裂成一地的粉末。
碎裂的石粉化成飛塵,飄颺空中,它首度看清了河流。
飛塵散聚,聚化成游魚走過的腳步、腳下的道路,凝聚成曾見、曾思的星辰木
石、飛翔跳躍、悠游行走。
飛塵聚散。
世界又慢慢交融,忘了時空、忘了變化、忘了差別,成為一片迷濛。
迷濛是一團霧,霧輕輕地分出濃薄,薄者漸稀為風,濃者凝成閃爍的星空、遠
方的高樓、點點的燈火,窗外一棵樹,幾塊石頭,夜晚一彎明月,悄欲西落。
霧又入窗,明晰了正在月光下,傾聽的「我」。
「我」想起已在書房,沉思一晚。
想起那個念頭:今晚月色靜好,溫柔的月光,訴說什麼?
窗外的月光低眉微笑:我何嘗言說,都是你自說,你可聽見什麼?
世界逐漸敞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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