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就看小美人魚的我，在本世紀第一次進電影院看迪士尼，整個影院中一排
人海放眼望去我猜我恐怕是最老的。不過本片一首首歌曲給我的感動一點也不
打折，還是一樣不怕羞地在電影院一直擦眼淚，也很開心地看見一種經典的迪
士尼動畫歌舞片節奏分明地、乾淨俐落地、三分搞笑之餘七分優雅地完美呈現
，這在 21 世紀以來走向促狹解構甚至惡搞風的好萊塢動畫（不論是夢工廠皮
克斯還是迪士尼... 我也分不清楚了）之中，真是令我懷念從前美好時光的一
部經典清流，而且還把過去迪士尼最為人詬病的性別刻板印象給翻轉了！絕對
要大聲鼓掌！
當然啦，我這年紀在版上發文，已經很少給一面倒的好雷了，好雷中一般來說
都會加一些引申聯想與覺得不太滿足（說好聽點是「意猶未盡」）之處，因此
本文接下來想說些享受冰雪奇緣一片時覺得不太盡興的地方，絕非批評，只是
小小觀察而已，畢竟每部片都有它的意圖與限制。
首先，我會注意到本片就是因為全球一片 Let it go風潮：一個在全球北國童
話小說中都是冷豔魔幻甚至帶點危險邪氣的雪女，揮舞著有力的雙臂、帶點咬
牙切齒的面孔、忿忿不平地走向雪山，然後整個豁出去了大放異彩！就是這點
令我驚艷：過去這樣形象的強勢自主叛逆女性角色，在童話與卡通中多半是女
巫而不會是公主或女主角，而這次是，就算面露咬牙切齒的形象也沒有關係，
渾身散發著自信！然後看了本版無數風迷愛紗女王的文章，我也把 Let it go
多語版影片看了好多遍，滿心期待進電影院朝聖我的愛紗女王。
稍微可惜的是：看完本片，我覺得愛紗女王不是主角，安娜公主才是唯一的主
角。
回頭想想，本片可貴之處在於打破了性別刻板印象與框架，安娜公主也可以如
此主動，主動出擊追王子也好（雖然證明了是看走眼，但看走眼也是女生絕對
的權利）、主動策馬上山冒險也好，這些向來只有王子才能做的事情本片都由
安娜公主來做。
因此我要大膽下個解讀：這部片仍然像 Rapunzel 或 SnowWhite等溫馨版經典
童話一樣是王子救公主的故事（說溫馨絕無不敬之意，因為給小朋友看的電影
溫馨是很好的），只是這次公主王子都由女生擔綱：由安娜王子拯救愛紗公主。
1. 公主的詛咒
愛紗女王比較像是傳統溫馨童話裡的公主，首先她從小受到了詛咒，儘管國王
爸爸有對小石頭長老說「這是與生俱來，不是詛咒」，但事實上這個「詛咒」
就在這一刻才剛要開始，而且不幸地就是由愛女兒的國王爸爸一手促成。這個
詛咒的咒語就叫做 "conceal, don't feel"。
本片中，「詛咒」已經不再是一個惡女巫的具體詛咒了，而是一個更看不見的
、瀰漫在空氣中無所不在的、無法撼動甚至難以質疑的一個結構性的正當性。
如果童話裡的女巫對公主之「詛咒」是在隱喻社會集體給小女孩套上的枷鎖，
那麼本片的「詛咒」已經不再隱喻，就直接呈現這枷鎖：首先是父母面對女兒
天賦的教養政策："conceal, don't feel" ，再來是社會的反應，譬如猥瑣公
爵看到冰的第一個反應就是 "sorcery!" 像天鵝聖鬥士一樣優遊雪花世界的絕
活是個「天賦」（如果從小訓練每週都可以像片尾做冰宮，多歡樂呀），但對
天賦的壓抑與歧視就是「詛咒」。
2. 公主的高塔
受到詛咒的 Rapunzel 被父母交給巫婆關上高塔（童話隱喻中這個巫婆甚至是
「過度保護的父母」），表面上在愛紗的故事裡就是被國王爸爸戴上手套關起
大門好好保護，但在本片中還有更進一步：公主自己爬上了山找到一片與世隔
絕的小天地，築起了她自己的銀色高塔。我引頸企盼的那首 Let it go原來就
是在這一幕，又令我看得熱淚盈眶，也百感交集：本來我在水管影片上是為了
愛紗的美麗、自信與揮灑自我而著迷，但真的放在本片的脈絡下看，我才赫然
發現這一幕不一定是純粹的揮灑自我，而同時也是自我放逐，甚至是把自己關
進「高塔」。
因此再看到 Let it go，我反而在欣賞愛紗公主的英姿颯爽之外，更多了幾分
惆悵與憐惜：任何被壓抑的、被詛咒的小女孩，都有要叛逆要爆發的一天，當
第一天打破窗子離家出走時，你開心地以為你找到了新的歸宿、找到了你的天
地，當然事實上你的確在一個層次上脫離枷鎖得到了自由，但這個放逐的自由
其實還是另外一層枷鎖，是任何叛逆少年脫離了父母師長掌控後的虛無之枷鎖
，讓自己覺得自由了，其實還沒有。
儘管本片仍然落入了「高塔中的公主」之老梗，但這個老梗很有新意：高塔不
一定是父母師長或任何外力強制送進的，也可能是自己面對世事不知所措時給
自己蓋起來的，積極意義上是避風港、但同時避風港就是個高塔。無論如何，
本片至此經典架構已定：就是個拯救公主的故事，公主不只是愛紗公主，也包
括愛紗女王治下的國土與子民，儘管本片出師之名是救 Arendelle解除冰凍，
但其實延伸來講：救 Arendelle就是救愛紗、解凍 Arendelle就是解除愛紗公
主的高塔枷鎖。（以安娜的角度來說，恐怕根本懶得管什麼 Arendelle，她這
一輩子只想救愛紗姐姐出來大廳跟她玩耍）
3. 王子的冒險
每當傳說中的美麗公主被壞人與惡龍（這次被自己）狹持時，都是誰要出馬營
救呢？當然就是俊美王子而且一般童話都有三個（若要硬套的話，猥瑣公爵與
陰險漢斯就是另兩個王子哥哥，這些哥哥通常都心術不正而救不到公主，只有
小王子一片赤誠才能完成任務），本片則是美麗的安娜王子一馬當先，而佔了
本片最大篇幅的就是這段有戰友、有寵物、有吉祥物、有惡狼、有大怪獸的雪
地冒險，這也是所有溫馨經典童話中王子冒險的必要元素。
所有今日被我們批為柔弱女性需要男性拯救之刻板印象的童話故事，儘管卡通
電影海報都是女主角，但其實這些「王子的奮鬥」之故事都還是以男主角為劇
情驅動的核心。本片仍然是老梗的王子救公主，不過這回王子是個開朗美少女
，用美少女來詮釋這個王子角色，突然令人可以退一步想想：我們會批判的主
題真的是「王子救公主」嗎？還是其實是「男性救女性」？抑或只是一個撲天
蓋地性別刻板印象陰謀下的「男性救女性」？其實，任何人都可以救任何人，
男可救女女可救男妹妹也可以救姐姐，只要任何人有難，沒難的那個就去救，
理所當然。
然而，不論王子是男是女，這樣一個「王子救公主」的故事結構多多少少註定
了王子才是主角，公主是配角；在本片中就是安娜王子是主角，愛紗公主是配
角，難怪我們能在各種場合看到主動的安娜好好發揮她的戲份、好好表達她的
立體性格，從小時候一起堆雪人到長大深入雪地大冒險，大部分都是對安娜王
子的描繪，而美麗又帶點憂鬱的愛紗公主一直在一層帶有距離的薄紗後面，從
小時候的深宮大院到行禮如儀的加冕典禮到雪山之顛的銀色宮殿，這層薄紗一
直都沒有掀起來。因此儘管愛紗公主有一首全片最受歡迎的 Let it go，她的
戲份仍然有限，她的面貌依然帶點模糊的神祕感。
不敢表達自我的愛紗，全片許多地方真的都令人猜不透，包括在加冕典禮上與
安娜妹妹的互動也相敬如冰，才剛跟妹妹重逢馬上就板起臉來教訓妹妹的花痴
，就算在冰宮裡歡迎妹妹來也是才想釋放一點真情時馬上就退縮... 沒辦法，
這就是愛紗的壓抑個性，若本片不走心理劇路線的話是很難刻劃她的立體主角
性格的，而既然本片是卡通，就選了兩個能做不能說的具體形象來呈現愛紗的
心理世界。
愛紗的兩個產物，其實就是冷若冰霜愛紗公主的熱情分身：Olaf雪寶，就是愛
紗愛妹妹又不敢說出口甚至不敢想的潛意識產物，因此愛紗隨手做出 Olaf 還
沒想到它居然有生命，而且所有自己想要又不敢照顧妹妹的渴望都由 Olaf 代
勞了， Olaf 願意融化表示愛紗也願意融化；可是另一個熱情分身很可怕，就
是那隻大雪怪，矜持的愛紗不能大聲把妹妹與賣冰仔趕走，但叛逆地想要大聲
拒絕他們（也拒絕這個充滿偏見的社會）時，就派大雪怪出來激烈抵抗，當然
抵抗最終也不是要傷害妹妹，而只是要對妹妹大聲說："Leave me alone!"
愛紗公主應該要有本片主角的位階，但是她的角色被分成了三個人格：愛紗、
Olaf、大雪怪，其中至少 Olaf 就跟愛紗自己一樣搶戲呀。
4.王子的真愛之吻
故事的結構仍然是公主被詛咒、被關進高塔、王子大冒險、最後王子用真愛之
吻一吻定江山... 這是老梗，本片就硬是要打破老梗讓這個「吻」成為虛假的
幻想。不過這也可以引得我們回想：拯救公主（或伸出援手救任何一個我們關
心的人）的傳統老梗真的是吻嗎？其實「吻」說不定就像「詛咒」一樣只是一
個童話符號，當「詛咒」在隱喻社會集體給予的枷鎖或壓迫時，「吻」也許隱
喻的就是單純的真愛，是一個短暫明顯的真愛之舉、還是一個細火慢熬的真愛
之旅，都可以。
電影要讓這個「真愛」有一個戲劇化的決定性場景，即使不給一吻還是要有一
個強烈的動作，在本片就是安娜王子舉手擋劍變成冰雕。本版爭論過的「是安
娜還是愛紗的真愛之舉解了凍」問題，我想本片高潮的真愛大絕應該很明顯是
安娜的，因為她是王子也是主角呀！只不過，這次表面上這段大家的冰上狂奔
任務要救的是安娜，但其實整部片的故事架構還是以救愛紗公主為核心，而且
安娜王子在自己快要凍死的時候還是沒忘記這個救公主的任務。
其實，王子用真愛救公主，本身就有救贖王子自己的意味。回頭看看經典童話
如 Rapunzel 的故事，王子真愛爬塔摔下刺瞎了眼睛，還是要長髮公主的真愛
眼淚助他重見光明呀；安娜王子真愛擋刀變成冰雕，也還是要愛紗公主的真愛
眼淚幫她解凍。真愛本非單向的一吻，而是雙向的付出，儘管在 20 世紀我們
講述童話時往往過於著重王子吻公主、王子救公主這個單向，但本片把王子公
主變為兩姊妹後，更能自然地讓我們從姊妹情深中，發現真愛之舉本就是互相
的，真愛的拯救也是互相的。
不過，儘管真愛是互相，本片在戲份上、角色行動上與角色刻畫上的主從仍然
相當明顯，就是一個自小憂鬱壓抑封閉逃避又瞻前顧後的愛紗公主，與一個熱
情大器不畏艱難又帶點傻氣的王子；儘管法力武力與權力都是公主強王子弱，
但心理狀態是王子強公主弱，當然由王子亮麗登場演出伸手拉公主一把。我最
愛的愛紗公主畢竟只能當個配角，令我有點失望，不過我相信如果在另一個故
事中輪到愛紗公主心理狀態較強了，她一定也可以好好發揮戲份拉安娜王子一
把。
5. 巫婆的真面目
自小到大許許多多可憐公主的童話故事，都有「巫婆」這個可怕的角色，彷彿
世間一切的邪惡都凝結在這角色身上，讓她帶著極端醜惡猙獰的嘴臉，在公主
的美麗人生路上從中作梗，而要等待英勇王子來把公主從巫婆的手上救出來，
不論是救出高塔還是打破魔咒。不過這部《冰雪奇緣》裡，誰是巫婆？
從 Rapunzel 故事裡的巫婆 Mother Gothel的名字，對一種巫婆的原形就可見
其端倪：在德文中這個 Frau Gothel其實就意指「過度保護的父母」，其實可
以是一種壓抑、恐懼、拒斥外界與未知、不敢讓小女兒長大的思緒之結晶，譬
如《白雪公主》裡那位後母甚至被許多人認為其實就是白雪公主的親生母親。
童話在講述這些故事時，說不定「巫婆」也只是一個被創造出來指桑罵槐的隱
喻，一切這種基於壓抑與恐懼的保護拒斥之思緒都可以是「巫婆」這個符號的
意指。
在《冰雪奇緣》電影，這個情緒最先是爸爸媽媽給予的保護 "conceal, don't
feel" ，甚至小石頭精靈長老給安娜的「遺忘」治療也推波助瀾。但最終，就
算爸爸媽媽過世了，貴為女王的 Elsa 還是瞻前顧後地無法克服這個恐懼，還
是努力想躲藏、躲藏不住只好逃避，把自己鎖進冰宮高塔。難道， Elsa 在本
片當 Anna 王子拉一把的公主之餘，還兼任這個過度保護的「巫婆」角色嗎？
回顧一下本片概念源頭的童話《冰雪女王》，這個童話有許多地方與傳統童話
大異其趣，譬如王子公主的拯救關係早在這時就反轉過來，由女孩 Gerda這位
「王子」救回男孩 Kay這位「公主」。而「巫婆」是誰呢？可能是冷若冰霜的
「冰雪女王」，或著是故事中那個只映照黑暗卻隱藏一切美善的「魔鏡」。
又或著，魔鏡與冰雪女王各代表「巫婆」的兩個面貌，一個是表面就邪惡無情
的巫婆，另一個則是帶著誘惑面貌的巫婆，也許像糖果屋那個樣子。想想冰雪
女王給 Kay的迷人一吻把他誘惑上雪山，是否就是 Let it go! 這首歌迷人的
自由天地呢？在山顛建造冰宮天堂的 Elsa 巫婆，用自由與自主的美好想像誘
惑了在地上與妹妹正準備重拾新生活的小男孩 Elsa ？
這就是我要下的最後一個大膽引申：「巫婆」冰雪女王與「公主」小男孩 Kay
兩人的結合，就是 Elsa 自己一個人，她有想要回去愛女孩（愛妹妹）的渴望
，卻也有如巫婆般充滿恐懼、過度保護、豎起高高壁壘的偏執，正是 Elsa 自
己綁架了自己，巫婆與公主其實是同一個人。 Anna 勇敢上山救 Elsa 姊姊，
就是把可愛的 Elsa 從豎起壁壘的 Elsa 手上救出來，也就是王子「拉公主一
把，別變成巫婆」的故事。
過了這麼多年，終於童話故事中的大反派「巫婆」不再邪惡（當然本片還是給
了一些邪惡角色如 Hans ，不過他只是個小角色），而只是公主與每一個男孩
女孩可能都會有的負面思緒，這個負面思緒仍然強大，在許多童話中強大到可
以凝結成巫婆興風作浪，在《冰雪奇緣》中強大到可以冰凍萬物寸草不生，在
每個青春期少年少女的成長中若沒人伸出援手，也可以強大到鋌而走險不可收
拾。每一個巫婆其實都只是一個迷惘的公主，任何公主身邊的人就算像 Anna
王子被叛逆的公主多次拒絕、多次傷心，還是要一往無前伸出援手拉她一把。
越寫越感動，也越寫越清楚我為什麼這麼喜歡這部片：《冰雪奇緣》，仍然在
講述王子救公主的老故事，其實就是任何心理強壯的人對正在難關的人伸出真
愛援手的故事。從《冰雪奇緣》這個經典架構的變形之作，來回顧數以百計的
經典童話，它們的詛咒、高塔、真愛之吻等表象符號都漸漸隱形，甚至巫婆、
王子、公主等等這些定於性別一尊的表象符號也漸漸隱形；這些符號要指涉的
關懷、包容、不畏艱難、無私付出真愛等等普世主題，則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