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體漆黑的烏虺沿著燒開的窗口鑽了進來，整隻滑不溜秋的。牠們沒有眼睛，耳孔左右各
有一顆隆起的小突包，頭部前端稍尖，吐著分岔的鮮紅蛇信。
牠們皮上覆火，一隻疊著一隻，烈焰隨著烏虺的移動灼燒木屋。
「別再用火燒了。」
我掩著口鼻，讓葫仔去把還沒著火的符撕一撕，說：「這生物身上有層黏液，你那種凡火
殺不死牠們，但要將木屋燒淨是綽綽有餘。」
葫仔並不信任我，火勢漸增，他蹙著眉問：「不燒牠們，難道要坐以待斃？」
「當然不是。」
我退到房間後方，避著煙，邊咳邊說：「你除了火符，就沒學過其他的麼？定身符、石化
符，這種困敵的都拿出來試試。連我這門外漢都聽過這些基本的，蘇家該不會沒教？」
「學是學過，但……」
葫仔話還沒說完，一隻烏虺爬上樑柱，房子禁不起燒，掉了半截朽木下來。他低罵一聲，
攥緊手，終於下定決定去把還未著火的符揭掉。
門的左右各有一扇窗，火勢從左邊那扇開始蔓延，目前即將燒到門。
葫仔是貼符的人，他知道從哪開始撕符最合適。只是現在窗邊爬有太多烏虺，他行動極為
不易，左閃右躲，好不容易才把符撕到剩右邊窗上最後幾張。
他冒著汗伸手，一隻烏虺卻從窗外倏然冒頭，尖嘴一張，露出滿嘴環狀利牙！
烏虺平時爬動的速度不快，在攻擊一刻卻會迅速揚頭。常人反應不及，再回神時，那烏黑
黏膩的長軀已經纏上身。
葫仔雖然用符技巧仍待精進，但好歹也是從小在蘇家長大的人。他迅速抽手，烏虺以差之
毫釐的距離，在他手掌前方咬空。
一擊未中，烏虺縮回了頭。
葫仔呼出口氣，抬手要撕下最後的符，注意力全在和視線齊平的窗戶上。
此舉顧此失彼，他躲過了眼前利牙，卻沒留意腳下陰影。
我在暗處抬手，靜靜甩出條靈絲勾住落地燒紅的樑木，手腕出力，一放一回拉之間，著火
的樑木騰空而起，挾帶勁風砸在葫仔腳邊。
葫仔的腿被火舌燙到，他叫了一聲，反射性退開，這才看到腳邊還窩藏著一隻烏虺。
木塊砸中烏虺的頭，將牠壓死在地，餘下半截身軀還在瘋狂扭動。
葫仔捂著腿，看向我的目光難掩詫異：「你會控靈？」
「風吹的。」我隨便應，下巴點了點他身後，「別分心，注意。」
「我聽你在……」他隨著我的話轉頭，又險險躲過一隻烏虺的攻擊，「滿屋子的煙都沒散
，哪來的風！」
「我是半個死人，自帶陰風。」我笑起來，把手背到身後，又咳了兩聲說：「你別光躲，
快點抽空畫符。你不能指望死人救你。」
葫仔看我懶在牆角，半點都沒要移動的樣子，也顧不上再繼續和我鬥嘴。他忙手忙腳的從
懷中抽出一疊黃符，翻出狼毫筆，在符上暈開筆墨。
「不用想著殺牠們，拖到天亮就行。烏虺怕日光。」我在旁邊說著風涼。
「數量這麼多，你有餘力，倒是幫點忙啊！」葫仔畫完一張符，把它按到屋裡一隻烏虺額
心。眨眼之間，那隻烏虺像是失了魂，僵直的停在原地。
我笑了聲，側耳聽著外頭動靜，語氣事不關己：「你看我病成這樣，哪來的餘力？」
我看葫仔在門邊忙，心想難怪蒼素會說祈山伙食好，這兒簡直禍鳥的天堂。烏虺每隻都生
得水潤多汁，肥滋滋的比人臂還粗，對他來說肯定下飯。
不過，這些烏虺似乎……有點太好處理了。
對有修過的人來說，烏虺也就只是大一點的蛇，別被咬到就行。和花溪村靈活的草傀相比
，烏虺還不會聽令圍攻，牠們的危險性甚至更低。
如果這局裡只有烏虺，那沒道理至今都無人解成。
所以，果然還是因為有人刻意在局裡阻撓嗎？
我想到一半，還未理清思緒，心口卻莫名開始悶痛。我閉起眼，聽見地底傳來詭異的沙沙
聲，這描述起來很怪，彷彿參天古木的根鬚霎那都活了，正在地下快速移動。
那才是正主嗎？
我緊按眉心睜眼，嗆咳出一口血，扶著牆走到葫仔身邊。
我推了把他的肩，視線盯向窗外，輕聲說：「讓個位。」
「啊？不用你幫了啦。」葫仔抹去額頭的汗，喘著粗氣說：「現在烏虺數量有變少了，可
能是過會就要天亮，牠們正在回巢……」
烏虺不是時間到了要回去，而是見苗頭不對，決定先躲起來了。但我沒空和葫仔解釋，抬
腕瞬間，靈絲自指尖飛竄向前，繫上我早先放在窗外的東西。
與此同時，地面傳來震動。
瑩白月色下，一條蛇型巨物破土而出，翻起褐土黃沙。
我剛以參天古木做為比擬，這並非誇飾。當牠揚起身子，體型能掩翳半邊夜空。
牠既非烏虺，也非蟲蛇，烏黑的長軀生滿硬鱗，鱗上泛有紫棠光澤。我一瞬間以為鑽出地
面的這部分是牠的頭，但細想又覺不對，這應只是牠的一隻腳，或是說其中一脈根鬚。
牠身上眼睛實在太多，光看都令人感到不祥。
巨物破土後就蟄伏不動，數十顆眼睛沒有規則的長在牠如蛇的軀體上，緊緊閉合。
葫仔怔住了。他往後踉蹌兩步，一時間竟然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既然對方不動作，能相安無事是最好。但我心裡才剛這麼想，一道風旋就在牠的頭頂成型
，風割宛如利刃，劈向靜止不動的巨物。
……要糟。
我看了眼用起風法的方向，是周師父的房間。結果，對方的自癒能力驚人，風刃沒有成功
截斷牠的身軀，甚至連傷痕都沒什麼留下。
那風唯一起的作用，就是惹怒了牠。
巨物扭動身軀，轉向我們這幾間簡陋的木屋。
在牠暴起之前，我迅速拿定主意，一吸一吐間，翻腕扯動靈絲。
窗前白翅翻掀，一聲鶴唳響徹夜空。
這裡都是毒蛇毒蟲，鳥類是牠們的天敵。我做那紙鶴，不是心血來潮隨意一折，是想著晚
上能以備不時之需——如今看來，還是想淺了。
第一晚通常是不危險，但相對來說，也是最不了解局中情況的時候。
白鶴乘風而起，從上空俯衝向下，如一枝疾射而出的利箭，瞄準了牠其中一只眼睛。梁哥
早上說得沒錯，我們現在太被動，連危險長怎樣都摸不清。
這種攻擊不可能傷得了牠，但我想做個試探。
鮮血沿著我嘴角滴落，就在白鶴即將接觸到巨物的瞬間，牠終於有了動作。
夜色深濃，一片漆黑之中，那只眼睛倏然一張！
混濁的大眼沒有眼白，浮腫的血絲圍繞眼窩，像無數隻畸形的手捧著一顆暗紫寶石。那只
眼睛非常不對勁，白鶴首當其衝，雙翅一折，從半空中摔落。
我呼吸一滯，低頭發現有詭異白斑沿著手指攀長，當即轉頭朝葫仔大吼：「不要看牠！」
連我都能傷到，這東西八成是化靈！
葫仔一瞬間被我的表情懾住，難得沒有異議，毫無反抗的乖乖閉眼。
化靈解決完白鶴後沒有移動，平靜的像是陷入沉睡。下一秒，牠身上所有眼睛同時睜開，
它們動作劃一地轉動眼珠，齊齊朝我看來。
我不閃不避，回望於牠，像是看到了一面鏡子。
我在牠的眼中看到自己。
火辣辣的疼痛直衝腦門，我不怕牠，也不畏懼死亡，就是覺得有點悲哀。
這時，一隻黑犬從化靈身側一躍而起，挑準了沒有眼睛的部分，一口咬住牠的身體。
這動作不是單純的攻擊，而是「縛靈」的最後一個步驟。霎那間，漫天細絲泛起流光，在
夜中如織火網，將化靈困於靈絲中心。
梁不問在我轉移牠的注意力之時，控傀在四周佈下巨網。
縛靈走的是一根筷子折得斷，一捆筷子抱成團的概念，簡單暴力，但是好用。控靈技巧高
超的人，一條靈絲都能削鐵如泥，這一張縛網下去，很少有困不住的東西。
既然這化靈的眼睛看不得，那就不要用會被傷害的活物對付牠。梁哥必定是有注意到白鶴
的狀況，知道操傀不可行，才會走此方式。
我勉強抬眼，想要確定這樣究竟捉不捉得住化靈，卻發現自己視野看出去一片血色，臉上
疼痛無比。
我伸手一摸，感覺自己大半張臉都在融化，彷彿爛瘡在迅速增生。右眼失去皮肉支撐，差
一點就滑出眼眶，我想用手把它塞回正確的位置，可惜手指也被腐蝕見骨，不甚靈活。
牠現在是把怒氣全壓我身上，寧願放棄防禦，也要拖我陪葬？
如果是一般人被針對，那現在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可是我倆同為化靈，牠好像也無法完
全拿下我，所以就算梁不問在攻擊牠，牠也沒有反抗。
就看是我先撐不住，還是牠先撐不住了。
「你吃不了我的。」我捂著臉哂笑，感覺自己手骨陷進血肉裡，啞聲說：「你我無仇，何
必一見面就殺得魚死網破？各退一步如何？」
明明還未成型的化靈應該無法溝通，可這句話不知怎麼的就起了作用。那種由內而外的崩
解感一舒緩，我身體的自癒能力就趕過腐蝕速度，血肉模糊的部分漸次復原。
我壓了壓自己的臉，看到遠方長蛇般的化靈緩緩閉起了所有眼睛。
帶火的靈絲剜下牠的鱗片，好幾只眼睛被割得七零八落，在牠覆鱗的身軀上碎成一灘膿液
。看來不只我的狀況不好，牠也被梁不問逼得很緊。
牠的眼睛開始往身體內部陷落，等到所有眼睛都埋入體內時，那長軀竟然開始自行崩解。
一束光穿透遠山雲霧，照亮化靈離去後留下的一地泥濘。
不知不覺，天亮了。
我轉過身，背抵著窗邊滑落，長舒口氣後癱坐在地，按著心口又開始咳嗽。
木門傳來吱呀的轉動聲，我低著頭，餘光瞥見幾條靈絲垂在來者身畔，輕晃。
「抓不住，那不是牠的主身。」他說。
梁不問一進門，看到我們這一間半室焦黑的慘樣，又看到葫仔待在裡頭閉緊雙眼、面壁思
過的姿勢，沉默後說：「你們這裡……昨晚是被雷劈了麼。」
「是吧。」我低垂著脖，全身虛弱乏力，感覺自己像剛浸完血池。
門邊傳來哆哆嗦嗦的顫抖聲，我懶懶地掀開眼皮，這才發現黑馬也有跟著梁哥過來。
他一臉見鬼的表情，手指著我，話都說不好：「梁、梁梁梁……梁哥……」
「他是不是快死了？怎麼辦啊？」黑馬哭喪著臉問。
梁不問先是過去叫葫仔睜眼，回頭聽到黑馬的話，才注意到我在牆邊半癱著身。
他抿了抿唇，走來時單腳順勢跪地，和我視線齊平。
他問：「怎麼傷成這樣？」
我說：「替大家坦傷害。不然，哪能有這麼多人還直挺挺地站在這？」
梁不問眸光低淺，一言不發的掃過我鮮血淋漓的臉和右身，眉都沒動一下。
我看著他瓷雕般冷冽的眉眼，泰山崩於前都不變容色的沉靜，一時起了玩心，想看看他到
底會因為什麼事動容。我想知道，姓梁的是不是都沒有心？
所以，我趁著和他離得近，明明頭暈的要命，嘴裡卻還是狎昵地低喊了句：「我好痛。」
他一眨眼眸，輕聲回：「還能廢話，看來是沒什麼問題。」
梁不問話是這麼說，但他再直起身時卻是說：「你們出去，我替他處理一下傷。」
鑑於我確實看起來頗為淒慘，傷勢甚至可以說得上可怕，葫仔他們二話不說，馬上就讓了
個空間給我們。
閒雜人等一離開，我就開口說：「昨晚那隻是化靈。」
梁不問微微頷首，視線在我身上來回逡巡，淡淡的問：「你傷了哪？」
我如實以告：「整個半身。」
我咽下湧上喉頭的血，拉下右半身上衣，端詳著自己胸腹說：「死不了，就是要點時間好
。這化靈如果不是掌管疾病，就是掌管病痛……有夠兇。」
梁不問沒有應話。他伏下身，高瘦的身形罩在我正上頭，目光微睨。
我還沒搞清楚他要幹嘛，就見他伸出白淨的長指，指尖若有似無的從我脖側一路下滑，帶
來一陣鑽心的撕裂感。他摸索一陣，長指最後停在我鎖骨下方。
我閉眼抽氣，感覺他指尖刺入我膚肉未癒的體內，靈活的喬了一下骨頭的位置。
他的動作很快，一用好就抽手，一陣清風般退了開來。
梁不問抹開指腹那點血，看著我說：「可能沒時間給你慢慢好。」
「閉眼，靜心。」他說。
話音方落，一條靈絲直刺入我額心。一股暖意從我的身體中樞蕩漾開來，沖散了淤積的血
，順著經脈延路修復。幾分鐘過後，我是舒服了點，可是全身依舊乏力。
我睜開眼，手賤的勾住額前靈絲，像在玩弄絲弦一樣輕撥，聲音因為沙啞而有些低沉：「
欸，說件正事。我剛說昨晚的那東西是化靈，你有沒有聽到？」
「有。」他沒什麼情緒的回。
「我感覺這兒的化靈好像聽得懂人話，你看他那模樣，也不像死物。」我說：「但此局未
成，這化靈確實也還沒完全成型，就是在一個混沌的狀態，所以才會是那鬼樣子。」
「我後來想了想，又記起入局前你提過的那位山貨商人，江先生。你說他在還沒設局前就
遇到了祈山裡的神仙，所以我在想，這祈山的化靈說不定從很久前便是這模樣，成型成到
一半，就一直差臨門一腳。」
我覺得自己的推論有理，但梁不問毫無反應。我講一講，手指索性開始繞起額前那條絲，
轉了幾圈，放開又掐住。
「我說得口很渴，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咂了聲嘴，抬眼看向那張冷冰冰的臉，「你都
沒有想問的？」
「口渴，那就少說兩句。」梁不問說。
靈絲被人拿住，正常都會讓人有點煩躁，畢竟那是心魂的延伸。可是梁不問臉上仍是一貫
的疏離和淡漠，他對我的動作視而不見，靜心靜氣的問：「如何判斷化靈是否成型？」
「和我一樣就是了。」我覺得無趣，終於不再玩那條絲，「有意識、能溝通，化為人身毫
無阻礙。」
「這化靈大概在自然狀態下就是半成型的模樣了，這不是不可能，只是機率很低。畢竟綜
觀古今也就我一個成型的化靈，而我確實是被溫家用陣養出來的。」我說。
我回憶昨晚經歷的事，說道：「這化靈其實離成功不遠了，就不知是差了什麼關竅。」
「嗯。」梁不問停頓片刻，半斂著眸，「這都等等再說，你先處理傷。」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傷勢，長嘆口氣，閉起眼說：「停手吧，這樣沒用。」
「我現在太虛，你順足氣血也於事無補。」
我能感覺自己的皮肉在逐漸修復，可是氣力仍是虛的，像是半張魂被抽離體內，只留下一
副空蕩蕩的殼。這不是肉體上的疼痛，但又累又餓也是種折磨。
他沉默一會，提議道：「那你把心拿回去？」
「不成。」我晃了晃指尖，神色散漫地睜眼：「我碰到心，恐怕沒人能安然離開這局。」
我慵懶地靠在牆上，朝他招手。
我仰起頭，心中陡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倏而一笑道：「不然這樣，你讓我吃點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