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社區 02 我聽不見妳說話
清晨時雨下得很大，走廊的窗戶雖然關著，宛音還是嗅到一股潮濕的、社區旁的水渠和植
物散混雜成的雨天特有氣味。她倒是不討厭這種味道，隱約的還有些喜歡。她照例搭電梯
去到地下二樓，用鑰匙進入Ｂ棟梯間旁的機電室，打開熱水總閥。這是她在社區的職責之
一。
她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體型中等，還沒上工，只穿了條七分的黑色束腿布褲，上身是一
件短袖的墨藍潑羅衫，扣子有一顆沒扣，身上沒有任何裝飾品。現今大家都留著容易打理
的短髮，她也不例外，營養不足的情況下，髮尾難免毛糙，但她皮膚光潔，眼神平和。因
為工作常需要搬運重物，她雙肩開闊，腰板挺直，露在外面的小腿肚顯出些許肌肉線條。
在這個時代，外表如此正常健康的人已經不多了。因此不管她願不願意，常碰面的鄰居對
她還是有印象的。
「早。」在她經過電梯口時，正好開門走出的老婦人就這麼望著她打招呼。這婦人走路有
些一瘸一拐的，平常也不算熱情，今天居然主動問好。
宛音瞧了她一眼，也點頭回答：「早。」
約六十幾歲的婦人臉部枯瘦，神情看起來有些陰鬱，忽然突兀的說：「妳先生也是耽誤在
海外了吧？是不是，真辛苦啊，自己照顧兩個孩子。這世道。唉。」
雖然重重的嘆息著，她卻並沒有注視著宛音的臉，自顧自往下說著，顯然並不是有甚麼安
慰的意思，而只是為了一吐胸中的不快：「我兒子也是。他那時候在對岸工作，結果就只
剩下我跟我家的孤老頭。這世道，還有什麼盼望！」
她如同發洩怨氣般大力拖過採買用的兩輪拖袋，關了門，宛音並沒回答，只默默的幫她按
住電梯按鈕，側身讓她通過。
在電梯門合上的瞬間，又傳出一聲低嘆：「...不容易。」也不知道是在感嘆自家，還是感嘆她，大概是自言自語比較多。
她不禁困惑的回憶了一下，自己什麼時候對鄰居談過家事？或許有吧，畢竟一個女人帶著
兩個孩子，總會有人疑惑當爸爸的去了哪。她可能對管理員提到過身在海外的丈夫之類的
，但怎麼會傳到鄰居老婦人耳中的？
人類真是可怕，隨意的就用言語戳根本不熟識的人心中的傷疤，或許是因為自己痛，所以
不甘心吧。
她看起來也這麼辛苦這麼不容易嗎？這倒不一定是壞事。過得辛苦，才是日常。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小島上的生活就變成這樣了呢？
大災過後，是那場大災難的餘音持續到今天還未斷絕。但當時的慘烈超出所有人能夠承擔
的，那是超現實的、悲慘到無法被說出口的事情，因此很少在公共場所聽到。現今所有人
都一樣。在家時需要不間斷的照顧廚房種植的各種作物，調節溫度、濕度、光照，用營養
劑滋潤養育牠們，就像照顧托嬰班，這樣一家人才能維持溫飽；外出時則需要應付各種臨
時出現的難題。就像她一人分飾兩角，不僅需要照顧作物，還要在社區工作應付客人。上
工時她總是穿著長筒雨靴、戴著及肘橡膠手套和雙層口罩，甚至有護目鏡和頭套。許多人
哪怕是近距離請她到家中幫忙過，也不知道這位手腳靈敏動作準確的社區水電師傅其實是
個帶著兩個孩子、看似秀麗安靜的年輕媽媽。她覺得認識自己的人越少越好，因為人類就
是這樣的生物，要麼漠不關心，要麼橫加干涉。
一個人支撐一個家的確不容易，但宛音並不感到有所缺乏，因此拒絕被人打探。
只有在清晨回到家，獨自淋浴時，才是她白日裡唯一完全放鬆的時刻。孩子們還沒起床，
照顧者偷來片刻清閒，她習慣先沖澡洗髮，之後烹製早餐，送妹妹上學，再開始一天的工
作。社區的熱水總閥打開後，水在五點四十五左右會開始微溫。這棟樓裡住了大約一百人
，只有這短暫的十五分鐘之內不太會有人跟她分享，蓮蓬頭奢侈的灑下豐盛水花，沖刷在
身體算是難得的享受。
微涼春日，熱水帶來的短暫溫暖讓大腦活躍，許多片段似乎就在昨天。
生活也只剩下這類小小確幸了，雖然勉強從劫數中活了下來，已經算百裡挑一的幸運，但
持續的付出如此的辛苦，到底有何必要？人這種生物真令人困惑。今天的思緒紛亂還有別的原因，腹內輕微抽動，她低頭看見鮮紅黏稠液體啪的砸落地面，
被清水暈染成一團，蜿蜒滑向下水道孔蓋內，象牙色磁磚地面上一片淺紅。每月十五日例
行的生理現象還會持續許多年，她安靜的等待血液跟組織自然滴落、被洗淨。
就在這時，她注意到血水在玻璃門旁的地板上轉了半個彎，畫出一朵花瓣的形狀，然後繼
續往前流淌。那幾公分大的區域完全呈白色、甚至連水痕也沒有。她不記得浴室地磚有哪
塊突出或是有什麼膠狀殘留。一種詭異的異樣感微微升起，因為每天經手地磚、地漏、封
膠，她對自家浴室的每個角落都熟悉到不行、無比敏感。
那是油嗎？她用腳把水推過去，淺淺的水流到那印記附近就像碰到了什麼無形的屏障，往
兩旁分開，形成一對蝴蝶翅膀般的形狀。因為被淺紅色的水包圍著，形狀逐漸明朗。那與
其說是蝴蝶翅膀，倒更像…—雙腳印。
她很自然地抬頭，望向腳印上方與自己視線齊平的地方。甚麼也沒有，她的目光穿過透明
的空氣，只看見細細的升騰的水霧微粒。
但她卻感覺到視線，透明的、無形的視線，就像一直安靜等待在這空間的某個東西正凝視
著她，那東西唇皮囁嚅，似乎想要說些甚麼，卻無法說清楚。是甚麼呢？
因此那東西焦灼、又急切。其實，自從她用比市場價便宜許多的價格買下這房子，就會時
不時的發生，也不是第一次了。她是有心理準備的，有幾個原因，第一，這棟大樓中本就
有安寧事務所，就在樓下；其次，前一位的住戶當時過於匆忙的急賣、搬走，但她那時也
急需有個方便孩子上學的住處，因此並沒有追問。
她低下頭，與其多生枝節，不如見怪不怪。她關掉水，取過毛巾擦乾身體，結束了沐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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