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來到這裡，已經過了好幾十年了。
那棟屋子依然沒有改變，彷彿時間靜止一般，就連後方的山、前方的海岸、還有庭院蓋著
雪的青草，都和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我撐著傘、踩著石子路過去，不一會兒就從屋子半開的窗戶中，看見一名老嫗佝僂著背，
有些艱難地彎腰撿拾遺落在地上的物品。她的時間是流動的，鬢角霜白，臉上也滿佈皺紋
，不過五官的輪廓、還有眉宇間的氣質並沒有隨著年齡老去。
「……啊，是你啊。」
老嫗隔了半刻才發現我的存在。她把手上的物品放到一邊，在短暫的錯愕後朝這裡微微笑
了笑。
「好久不見了。請進。」
※
在一個完全密閉的房間梁柱上，掛著一串生鏽的風鈴。
那串風鈴曾經響起過，只是如今上面積了一層厚重的灰。記得幾十年前，我站在這間房門
口，看著她親手把嶄新的風鈴掛上去。那時候這裡不只有我和她，是他扶著她的腰，讓她
一邊笑著，一邊手摸橫柱，將紅線在橫樑上打結。
「這樣妳就知道我來了。」他笑道，伸手碰了碰那串風鈴。「妳不用在前門一直等。妳看
不清楚，門口又離海太近。」
「那……你就不擔心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我會每天都來。」他微微笑道，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臉，她便格格笑了起來，雙眼彎得
像月牙一樣。
我來到這裡的時候，他們並不怎麼驚訝，彷彿知道總有一天會發生這件事，對待我就像是
一名過路的旅客。房屋不大，在掛著風鈴的房間之外，只有基本的客廳、廚房、以及兩間
臥室，我被安排在客房裡，她睡在主臥，而他晚上有該回去的地方，從來不曾留下。
後面那座山有許多故事，前方的海也是。我在經過村莊時，聽見村民談論山上的神靈、還
有幾年前發生的一場大火。那場大火延燒了三天三夜，濃煙沖天，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下著
雪的冬天山裡會起火，但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那場火後森林在一夜之間回復原貌，而鬧
著鬼的屋子開始傳出了女子的笑聲。
我曾看著他穿過木牆，走進門窗緊閉的屋內，經過的微風讓風鈴清脆地響起，聲音迴盪在
屋裡與山間。我與他並不相熟，但他知道我是誰，也明白我的使命。不過就算如此，他也
沒有改變的打算，依然每天搖響風鈴，倒數著時間，陪著她渡過彷彿無止盡的漫漫白日。
「海……是什麼樣子的呢？」當他們坐在門廊，面向著那片海洋時，她會這麼問道。「天
空又是什麼樣子的呢？還有你……你是什麼樣子的呢？」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身體是半透明的，周遭隱隱約約有青白色的光。
「如果我可以看得清楚一點就好了，我想要好好看看你。」她依靠著他，微笑道。「就算
之後就再也看不見了也沒關係。我希望……我希望我能看見你。」
「我一點也不好看。」
「那不重要。」她輕輕閉上雙眼。「反正我這輩子只會看見你一個人。」
她在夕陽的顏色下睡著了，而他垂眸看了許久，變幻成獸的型態，將柔軟的皮毛作為枕頭
，讓她靠在溫暖的呼吸上。她或許早已發現、也或許尚未察覺，當她把裝著願望的瓶子放
進海裡的時候，是他變化成魚，將透明的漂流瓶拾起，完成她的每一個想像。
她的願望一直都很簡單。可能是村落裡的某樣甜品、或是手工藝素材、某種花草的種子、
某項飾品，這棟荒廢的屋子在他們的打理下，逐漸有了生命的感覺。她從來不去懷疑為什
麼願望都會實現，當然他也不會說，這是一個秘密，一層不可以撕破的紙。
他們共渡了最後的一百零五天。這段時間裡我遵守著承諾，既不干涉、也不介入，隔著一
段距離，遙望著他們的背影。風中總是有海浪、樹木、還有時間的聲音，或許比起現實，
他們更希望能夠在謊言裡生活。
最後一天和平常一模一樣。只不過前一天晚上，他選擇留下來，溫柔地告訴她時候到了，
他要繼續下一段旅程。她沉默了許久，沒有悲傷、沒有流淚，平靜地談起死亡，還有下輩
子的事。
「如果當初你沒有救我，那麼，現在的我會在哪裡呢？」她說道：「說不定我會進到另外
一副身體裡，然後認識你，看見你的模樣。」
他搖了搖頭，依然笑得很柔和。「猜錯了。就算當時沒有我，妳還是會活下來，然後遇見
比我更好的人。」
「我不相信。」
「這是真的。」他微笑道：「沒有我，妳還是可以過得很好。相信我。妳辦得到。」
她沒有回答。在月光之下，他握著她的手，慢慢地在她面前嶄露了自己原本的姿態。她伸
出手，指尖撫上他早已崩解的臉龐、脫落的羽翼，用觸感記憶他的相貌，不問他是人非人
，是神，又或是鬼。
「如果不要最後這段時間，或許刑期過後，你還可以遇見她的轉世。」我說，看著被晨曦
染得金黃的海面。
「那沒有意義。」他微笑道，任由皮膚結晶碎裂成沙，五官逐漸模糊。「我愛的不只是她
的靈魂，而是她的這一世、這一個人、這樣的軀體、這樣的壽命。」
「你不後悔？」
他微笑道：「就算重來一次，我一樣會選擇改變她的命運。」
我不再多說。這種事情我已見過千千百百次，憎恨、愛情、執念，最後不過是一抔砂土。
人如此，神靈亦如此。
逃避上天刑罰的代價是灰飛湮滅，在那短暫的一百零五天之後，盡頭到來，什麼都不會留
下。
「如果要我們公正無私，那為什麼要賦予神靈人的型態？」他說。「人有七情六欲、愛憎
貪痴，每一項都觸犯天條，違背上天的旨意。可是我們卻是他們的模樣。」
我沒有回答。
「謝謝你讓我有最後這段時間。」他微笑道：「我非常滿足。」
時間到了。他走去海岸，看見她一步一步地往海洋的深處走，海水淹過她的胸口，浪花讓
她全身濕透。
他站在岸邊，在軀體碎裂之後，只剩下青白色的魂魄，魂魄如沙塵般四散，最後一縷青煙
搖搖晃晃地，飛去停留在她的肩膀上。
「我會等的。」她說道，手上拿著一個裝著願望的玻璃瓶。「我會等你回來。我會等的。
」
那縷煙輕輕拂過她的臉，而她用力瞇著眼，拚盡全力看著周遭的海水。
「我會在這裡等你。」她說。「我會等到風鈴響起。我等你。」
她用力將玻璃瓶擲進遠方的海中。我站在岸邊，看著玻璃瓶下沉，最終被海浪吞噬。
※
她再也不曾聽見風鈴的聲音。他拋棄了神格，放棄轉世、亦沒有來生，一切歸於虛無，好
似不曾存在。
在他消散後的接連幾天，天上降下傾盆大雨，有巨雷打在山上，連地面都隱隱震動。
在我離開的時候，她已歛起哀容，借給我一把紙傘，傘面上彩繪精細，冬梅若雪。
「你看起來……完全沒有變哪。」老嫗滿頭白髮，扶著桌沿，將手上的一盞茶放在我的面
前。她瞇起眼打量了我一會兒，又伸手碰了碰，手指長滿厚繭，早已不如當年的白皙纖細
。
「我來還傘。」
我這麼說。而老嫗笑著點了點頭，動作緩慢地在搖椅上坐下。我將那把紙傘擦乾、收好，
放置一旁，她笑看著我，又像是在透過我看著過往的什麼。
我們都沉默下來。
「……你是來帶我去找他的，對嗎？」隔了好一陣子，老嫗說道，像過去那樣微微笑著。
「我等很久了……我已經等很久了。」
我沉默著，而老嫗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走進房間，拿出一個用布包裹的包袱。那包袱顯然
已準備許久，上面有點灰塵，裡面包裹著硬質的什麼物品。
「麻煩你……幫我把這些交給他吧。」老嫗的聲音有些沙啞，笑道：「這是我想要給他的
東西。可惜我帶不走。」
我沒有回答。那個包袱被放在桌上，老嫗回到搖椅上坐，看著陽光從窗戶斜斜照了進來，
外頭是一片銀白世界。搖椅慢慢地搖動著，她有些困倦地打了一個呵欠，垂下頭，陷入了
沒有盡頭的夢境之中。
山上正在下雪。在山的深處，一間破舊的廟宇被落雷劈成了兩半，屋簷焦黑一片，此刻又
覆蓋了白雪。
我站在那間廟宇前，將包袱打開，裡面僅有一個玻璃瓶，瓶身上滿是刮痕，瓶中有一張泛
黃的紙。那時候她將瓶子往海裡擲去，再花了大半的年歲等待，漂流瓶會實現她的願望，
在被開啟之後。
打開瓶蓋，紙上畫著一幅肖像，肖像下方則寫了四個字：
永世相隨。
我走過白雪皚皚的山頭，順著消失的腳步，穿過掛著風鈴的房間。風鈴在密閉的空間裡響
起，抖落些許塵埃。
清脆的聲音迴盪在山間、海岸，最終和雪一起落了地，回歸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