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人日記 day 172 再生緣
「二月廿玖日破曉時分，開鬼門關」
我捧著那片乳白色滾紫色邊的花瓣，看了好久。
嚴格來說，是看著花瓣上的那一行字。
我認得出來。那花瓣跟當初鳥嘴接的密令一模一樣。如今，竟然也換我了。
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好像就是我在檔案庫碰見那鎧甲怪人之後，口袋就突然冒出花瓣了
吧？
再過兩個禮拜，就是二月二十九日了，要我開鬼門關，究竟想做什麼？我有不太好的預感
。
這下好了，解了〈轉世錄〉的謎，卻多了個密令，搞得我這幾天睡也睡不好，恍神就算了
，還不時出現幻覺，老是看到八個鎧甲怪人圍繞在我身邊。
但我卻不覺得怕，反而覺得滿安心的。
眼見就要天亮了，我決定出去走走，找銅環鬼他們喇喇賽也好，省得關在房間裡愈來愈瘋
。
一路恍恍惚惚，老覺得有人在背後喊著「百憂」、「百憂」，一轉身只有幾個黑人問號的
夜叉。
早知道出門前就別喝那麼多水，突然尿急，只好就近衝向第一殿借廁所。
「拍謝！我來借個便所啦！」
門口沒人看，我一邊喊著一邊就走了進去。在地府混了這段日子，走這些殿也沒這麼緊張
了。
奇怪，第一殿是怎麼回事，大廳裡空蕩蕩的。秦廣王不在就算了，連平常生火吹風的小鬼
們也不知道去哪鬼混。
我瞥見大廳旁一大塊紅色布幔遮起的東西，本想裝沒看到趕緊去放尿，卻又忍不住好奇偷
掀來看。啊！不就是照得出一生善惡的孽鏡台嗎？
啊喲，我超怕這玩意兒，快走快走。突然間，我又換個念頭，說不定〈轉世錄〉是錯的？
應該還是閻王殿裡的傢私比較有公信力吧？
於是，我扯開布幔，四肢僵硬站在鏡前，孽鏡台卻毫無反應。我焦急亂按亂摸，不知道碰
到啥開關，影像開始起了漣漪般的波紋，暈成一幕幕泛黃影像。
看了三分之一炷香的時間，我就覺得好絕望。
那畫面根本就是把〈轉世錄〉以及檔案庫的重大刑犯紀錄活生生演出來。
我看見春蘼化為凶神後，從山頭水邊召集了夏霜他們，呃，當然也有百憂，八人一起作亂
抵抗天庭。
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這裡我都知道啦，不用看了。本想關掉孽鏡台，忽然畫面一閃，
我的手又止住了。
荒煙蔓草的盡頭，八方凶神的鎧甲佈滿破洞，臉龐鬍子參雜著乾涸的血，他們八個一列，
垂著頭，戴著手銬腳鐐，拖著步子緩緩通過鬼門關。
押送他們的陣仗可真不得了！應該出動了整隊機動組包圍著八方凶神，由黑白無常在最後
頭壓陣。
啊，應該是被東嶽大帝打敗後，押送進地府審判的時候吧！但更令我震驚的在後頭。那白
無常，穿著跟白姐一模一樣的純白洋裝、紮得整整齊齊的包頭，手持羽扇，隱微笑意讓她
的臉像個紅蘋果……。
是我昏頭了嗎？那白無常，分明就是阿香！
天啊！這到底什麼情形？上輩子我是凶神，阿香是白無常？！到底在演哪一齣？！
崩潰雖崩潰，但看到阿香讓我好開心，我忍不住伸長脖子貼近鏡面，想看得更清楚。
八方凶神通過鬼門關時，路徑兩旁盛開的彼岸花全被他們踩得稀巴爛，唯有走在最後面的
百憂，雖然腳步笨重，卻仍小心翼翼避開花朵。
「很美吧？」走在百憂身後的阿香無常突然問。
百憂瞪她一眼，沒答話，繼續走。
「這可是地獄唯一的花啊。是一種可以為亡魂帶來點溫暖的花。」阿香無常毫不介意，自
顧自地說。
百憂從鼻孔哼出氣，當作是回答。
幹，我上輩子怎麼對阿香這麼雞歪。
八方凶神被逮入地獄後沒多久，春蘼就越獄逃走了，其餘凶神除了每天受地獄酷刑之外，
三不五時還要被借提去審問春蘼下落。
湊巧的是，每次押送百憂的，都是阿香無常。
送審途中，阿香無常都嘰哩呱啦自顧自講話，一旁滿身千瘡萬孔的百憂總是一臉大便不理
她。
「妳真的好吵。」有一次來到三途河邊，百憂終於忍不住了。
「原來你會講話啊？！」阿香無常興奮地說，「我還以為你是啞巴！」
「妳是官，我是惡，沒啥好講。」百憂聳聳肩，薄衫又滲出血來。打從入地獄後，沒有一
天是不見血的。
「哎喲，又流血了。」阿香無常舉扇拂過血漬處，說也奇怪，傷口居然止住了血。
「妳那什麼扇子這麼厲害。」一臉大便的百憂出現了好奇的表情，伸長脖子看向羽扇。「
這啥？誰的名字？」
「惡人的名字。」阿香無常低頭撫扇，「每個月，羽扇都會出現很多惡人的名字，等著我
去收拾，只要連續兩百年達成肅清惡人之功，我就能升遷。」
「那妳還不快去，剩一個。」
「剩一個？呵，我本來也以為能除盡惡人，後來才明白，許多惡，來自於善。」阿香無常
揮揮扇子，「所以囉，每個月我都留下一人名字，提醒自己，世間沒有絕對的善惡。」
百憂不再答話，只是沉默地隨阿香無常進入十殿接受輪番拷問。
從那次之後，百憂的臉不再那麼大便了，偶爾也會跟阿香無常搭話。而阿香無常老愛對他
說：「只要你誠心思過，一切都來得及。」
百憂從沒正面回應過阿香，畢竟，每天沒日沒夜受地獄酷刑，痛苦都來不及了，還想著改
過？改過了，又能如何？
一日，百憂與肅秋同時被借提受審，不料，竟只有阿香無常一人來押送。
百憂覺得有異。肅秋戾氣重、手段粗殘，怎會只派一人前來？
阿香無常這才悄聲說明，原來是整個機動組要前來押送，但他們已計畫在途中就要用重刑
求百憂及肅秋，以便在閻王前面爭個功勞。阿香無常聽聞，便提前一個時辰去提兩人，以
此避開機動組。
「我們被刑求與妳何干？」百憂反問，阿香無常撫了撫羽扇，便沉默低頭，領著兩大重刑
犯。
經過第三殿後的楓樹林時，趁著四下無人，肅秋氣沉內力，猛地將手銬腳鐐震得粉碎，身
軀一拱就要往鬼門關衝。阿香無常見狀，立刻追了上去與他扭打成一團。
「兄弟，看戲啊！？快幫忙做掉這瘋女人，咱們走！」肅秋對百憂吼道，隨即張開獠牙大
口，惡狠狠咬斷阿香無常右腿，霎時血流如注。
跪趴在地的阿香無常勉力抬頭望著百憂，眼眶含淚，眼見百憂緩緩高舉雙手，她緊閉雙眼
等著受死。
不料，一聲野獸般的哀號震動了整片林子，阿香無常怯怯睜眼，發現肅秋被剖為兩半。始
終站在肅秋身後的百憂滿手是血，臉龐也沾了幾點血星子。
「站得起來嗎？」百憂伸出那雙滿是血污卻抖著的手。
機動組聞風趕至，動作火速地收拾肅秋屍塊，並將斷了右腿的阿香無常抬上擔架。
還來不及扶起阿香無常，百憂的手腕，又給戴上了更沉的手銬。
看到阿香重傷，我激動到差點把孽鏡台的鏡框捏碎，恨不得衝進去帶她去看醫生。
鏡框被我這一捏可不得了，畫面閃了好幾下，我焦急又拍又晃，鏡面這才浮出清晰畫面。
場景跳到第五殿，十殿閻王一字排開，百憂和阿香跪在殿前，低頭不語。
「白無常，妳私自借提重刑犯肅秋及百憂，險些釀成大禍。妳可知罪？」閻羅天子皺眉撫
鬚沉聲問道。
「小的知錯，任憑大人發落。」阿香無常雙手撐在膝頭上不住發抖，她的右腿仍包著厚厚
的紗布。
「知錯？我看妳應該要墮入畜牲道好好反省，才知道妳讓地府陷入多危險的境地！」楚江
王揮著誇張的喇吧袖，表情像在唱戲。
保持沉默的百憂仰起頭來，高聲嚷道：「你們自己的人腿都給咬斷了，還要罰她去畜牲道
？！怎麼不罰那種偷雞摸狗成天想搶功的？」
「這裡沒你說話的份！待會就辦你！」輪轉王其中一張臉對百憂喝道，另一張臉則瞟向楚
江王，「白無常該受何責罰，不是妳一人說了算。別動不動把畜生道抬出來嚇人。」輪轉
王兩張臉同時翻著四隻白眼，完全不把楚江王放在眼裡。
「唉，白無常，妳的腿可好些了？還疼嗎？」秦廣王絞著手指，憂心忡忡問道。
態勢很明顯，一、五、十殿閻王有意保阿香無常，楚江王只能一旁氣得牙癢癢的。經過一
段漫長的討論之後，閻羅天子清清嗓，宣布道：
「白無常，念在妳往日考績優秀，且這次幸好無釀成大禍，決定從輕發落。然情動則惡生
，妳已不適任無常一職，本庭判妳入凡人道。」
阿香無常怔怔看著眾閻王，表情非常複雜，看不出悲傷或是憤怒。
「還有，」閻羅天子壓低了聲音，手卻指向百憂，「妳往後九世都將在此人身邊卻不得果
。本庭要妳肉身體會人間愛恨嗔癡，受不可得之苦。」
一滴晶瑩的淚珠從阿香無常眼眶落下，她雙手摀著臉啜泣起來，又連連磕了幾個頭，衝著
百憂擠出愁苦的笑容，眼淚卻不聽使喚地流。
閻羅天子擺擺手，兩隻大力鬼走了進來，攙起阿香無常往殿外走。她拖著右腿，一邊走，
一邊回頭，手中的羽扇就這麼滑過純白的裙擺，落到百憂身邊。
百憂躊躇一會，伸手想撿，卻遭楚江王喝止：「你這等重刑犯，不准碰！」
閻羅天子一臉受不了的樣子，急匆匆宣布：「百憂，你這次阻止肅秋越獄有功，想來你已
生改過之心，本庭決定你可脫離苦海，進入凡人道。」
「真是太好了。」秦網王雙手交握，「百憂，下輩子得好好做人哪！」
「你有意見嗎？」輪轉王不耐煩問著。百憂視線仍落在腳邊羽扇，輕輕搖頭。
「不過別高興得太早。」閻羅天子真的很愛補刀，「你過去殺害太多生命，背負太多怨氣
，往後你每一世都將英年橫死，直至怨氣消散，方可慰無辜亡魂。」
又來了兩名大力鬼，一左一右架住百憂，即將步出殿外一刻，表情從未變化的百憂突然猛
地回首望向地面的羽扇，沒有流淚。道別時間太短，大力鬼猛力一扯，便將他拉出殿外。
孽鏡台的畫面閃了閃，變回一片漆黑，我也沒動力再敲敲打打，反正，應該就是那樣，百
憂投胎變成李勇，而阿香無常也投胎成為我的鄰居。
懷中的玉珮不知怎地又顫動了起來，搞得我心痛痛悶悶的。唉，說這都是牽拖，現在我根
本沒有心了，但看著阿香我就痛，誰知道我這王八，從上輩子就欠她。
如果投胎時我沒忘記阿香該有多好。那我就懂得加倍對她好。
但我一點都不想記得自己曾是凶神，還殺了這麼多人。
記得或忘掉，哪個比較好，我根本選不出來。偏偏，現在全部想起來了。
※未滿250字之創作屬(極)短篇，每人每週限兩篇
※有爭議之創作，板主群有權在討論後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