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初不記得自己究竟在床上翻覆了多久，才陷入睡夢中。
突然驚醒，是因為臉上一陣濕熱。
馮初猛地坐起身，聽見一聲細微的啪響，下意識循聲一看，是一塊落在被上的濕毛巾。
馮初怔愣地看著毛巾，從睡夢中突然嚇醒，一下子還回不過神，身畔驀地傳來一聲悶笑。
馮初行動遲緩地側過臉，入眼的是正坐在床沿的林思靖。馮初驀地圓瞪雙眼。
雖然讓馮初圓瞪著眼盯著，林思靖卻依舊一臉淡然，語氣平淡地交代自己置身於此地的緣
由：「阿水嬸叫不醒你，擔心你有什麼意外，所以請我來叫你。」
馮初聞言，不由得看向連接著露台的窗子。窗子雖已讓人拉下，卻並未完全關上。
顯然林思靖是從窗子走進他的房裡。
「醒了就快起身。下午一點半要到江山樓，吃過飯我們就出發。」
馮初應了聲，匆匆下床，走到衣櫃前，打開衣櫃，取下一件襯衫上衣和西裝褲，正想脫下
身上的睡衣，不意從穿衣鏡的倒影裡，瞥見林思靖仍坐在床沿，完全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馮初不由得一愣。
昭和十四年的人很習慣跟朋友裸裎相見嗎？
馮初大學時住宿舍，不是沒有在朋友面前換過衣服，大家平日也時常在寢室裡只穿著件內
褲活動，從不覺得有任何彆扭，但是，眼下卻覺得渾身不自在。
或許是因為心裡藏著秘密的緣故。
馮初試著想忽視林思靖的存在，但是，即使背對著林思靖，林思靖也沒有看向他，他還是
覺得腦子裡扎著林思靖，連怎麼穿衣服都忘了。
馮初忍了忍，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沒有其它的事要處理嗎？」
馮初從穿衣鏡裡，看見原本略低著頭，應該是正在沉思的林思靖聞言，驀地抬頭看向他，
眼神似乎有些詫異。
馮初猛然驚覺自己的問話，聽起來像是在下逐客令，頓時耳根子一陣發熱，尷尬地支吾解
釋：「我的意思是……你要處理的事很多，不需要在這裡等我，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馮初的話說完，房裡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即使馮初神經再粗，也察覺他的解釋於事無補。房裡的氣氛尷尬得讓人幾乎想開門逃走。
林思靖又在床沿坐了片刻，終於起身，維持著一慣的步伐節奏，走向窗前。
「你先加件衣服，我再開窗。」林思靖語氣平淡地說著，幾乎無法捕捉到絲毫情緒的波紋
。
「喔。」
馮初平日裡讓凌子猶指揮慣了，林思靖和凌子猶兩人相當神似，林思靖的要求，他沒有多
想，下意識地應了聲，更且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伸長手抓起衣帽架上的厚外套，匆匆套上
，正低頭拉整衣服，不期然傳來一聲窗子滑動的聲響。
雖然不過幾秒的時間，但是，馮初回頭去看時，林思靖已走至露台上了。
馮初愣愣地目送林思靖的背影，稍早兩人的對話在腦海中飛快地轉了一次，他驀地明白了
林思靖方才一直坐在床沿，沒有離開房中的原因。
林思靖與凌子猶性格幾乎如出一轍，若是方才坐在房裡的是凌子猶，即使凌子猶必定不會
好好解釋自己待在房裡的原因，也不至於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雖然馮初是個平常神經線頗粗的人，還是感覺到了林思靖與洪毓書之間的奇怪的氣氛。
馮初不知道這兩人此前究竟發生了何事，但是，不知怎的，心裡卻陡然升起了林思靖不會
再回來了的奇怪念頭。即使兩人明明待會兒還會再相見，還要一起去江山樓查案，他卻有
種不會再與林思靖相見的感覺──兩人之間的某種聯繫，自此一去不回的預感。
馮初感覺渾身的血液似乎短暫僵凝了，一反應過來，他立刻大步衝至窗邊，開窗，躍過窗
框，三兩步穿越露台，趕在林思靖拉起窗子時，一把抓住窗櫺，及時攔下了林思靖。
「思靖！」馮初聽見了自己脫口而出的聲音，不僅乾澀，更隱隱發顫，像是過於心急，又
像是恐慌。
林思靖不知究竟是讓馮初的語氣，抑或是讓窗子劇烈搖晃的聲響所驚，猛然回過身。雖然
林思靖臉上的表情仍不太明顯，但是，馮初跟冰塊臉的凌子猶相識太多年，還是看得出林
思靖吃了一驚。
馮初沒等緩過氣，下一句話已急急忙忙衝口而出：「我不是想趕你走！」他甚至一時分不
清究竟是他還是洪毓書在說話。
林思靖臉上的表情瞬間一片空白，短暫停滯了幾秒，才回過神，微側開臉，「……我現在
知道了。」
雖然林思靖臉上仍看不出明顯的情緒，但是，因為兩人靠得極近，馮初清楚地看到林思靖
長長的眼睫微微顫動，應該是正在努力忍笑。
馮初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看起來有多狼狽，才逗得性情冷淡的林思靖都忍不住發笑。
但是，看著唇角微揚的林思靖，馮初卻像是讓林思靖傳染了似的，也跟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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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不斷地前進，街上的景物不斷地掠過眼前。馮初雖然望著窗外，卻什麼也沒有瞧進眼
裡。
馮初非常喜歡古物，也很喜歡閱讀建立在歷史知識上撰作的著作，對於穿越了了漫漫時光
，從百年前矗立至今的老建築，更是非常有興趣。窗外的街景，雖然是過去他在檢索資料
時，曾非常神往想像過的風景，但是，他卻沒有心情欣賞，心思全繞著林思靖打轉。
馮初在露台上攔下林思靖後，在飯桌前再相遇時，林思靖雖然仍然端著張沒什麼表情的臉
，但是，不再不時若有所思地審視馮初，話也比昨晚在車上時略多了些。
雖然林思靖的舉止變化不算太大，但是，馮初仍是察覺他的態度有了變化，像是改變了對
「洪毓書」的某種想法。馮初不由得細細推敲起林思靖稍早在露台上的話。
我「現在」知道了。
林思靖為什麼要強調「現在」？
林思靖和凌子猶一樣，都是惜話如金的人，能少說一個字，就不會多說。
在他闖進這個時空之前，洪毓書和林思靖兩人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造成兩人的誤
會？
林思靖開窗走出的時候，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一種決然的蕭瑟。林思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才從洪毓書房中離開。
仔細一想，這兩人的關係確實有些奇怪。
林思靖與洪毓書不僅交情甚篤，還住在一個屋簷下，洪毓書和反日文人往來，林思靖既然
知道此事，他若是不贊同，一句話也不曾向洪毓書說起過嗎？
馮初回憶著凌子猶想阻止他一頭撞進麻煩事裡時，沒有商量的強硬語氣。他無法想像林思
靖會一句話也不說，默默憋著一肚子的憂慮，旁觀洪毓書與反日文人往來。
還是……林思靖其實曾經勸阻洪毓書與反日文人往來，甚至兩人曾經談得不歡而散，才讓
這兩人獨處時的氣氛變得如此尷尬？
沒等馮初想出個答案，江山樓已出現在眼裡。
老劉將車子駛近路邊停下，「今天的江山樓還是很多人嘛！」
林思靖沒有接話，只是拉整了下身上厚實的大衣，俐落地下了車，大步向著江山樓而走。
馮初跟著林思靖下了車，抬頭一看，不由得在心裡微微驚嘆。
馮初放眼望去，大稻埕的樓房，大部分都只有兩、三層樓，江山樓卻有四層樓，而且佔地
頗為遼闊，矗立在大稻埕的街頭，頗有鶴立雞群之感。饒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紀，見過無數
高樓大廈的馮初，依然能感覺到它的恢宏氣派。
馮初跟著林思靖走進大廳，雖然因為近日藝妲死亡事件頻傳，願意出局的藝妲大為減少，
江山樓的生意也受到了影響，但是，馮初仍是隱約聽得一陣揚琴聲飄揚入耳，曲調意外地
耳熟，馮初不由得分神聆聽。
女子纖細婉轉的歌聲，在前奏結束後，旋即伴隨著揚琴聲響起，「唱出支歌分恁聽，雪梅
做人真端正，甘願為君守貞節，人所傳好名聲。勸你列位注意聽，……」
沒料到會在此時此地聽見《雪梅思君》，馮初心裡覺得有趣，看了眼不遠處正在和日本警
察談話，一時無暇理會他的林思靖，暗忖宴會廳不過在幾步之處，林思靖若是想找他，一
眼就能看見他，馮初遂循聲走向一旁的宴會廳，在門邊駐足傾聽。
藝妲一曲唱畢，宴會廳裡的人一陣鼓譟，間雜著些台語、日語此起彼落的客套話。
馮初自門口向廳中看了眼，宴會廳中坐了約莫二十餘名年齡約在二十至四十歲之間，西裝
革履的人，不只一位精心裝扮的年輕女子坐在其間。宴會廳中觥籌交錯，馮初一下子也看
不清列坐其間的女子的樣貌。
馮初在門口站了片刻，不時分神留意著林思靖的情況，見林思靖和日本警察的談話似乎告
一段落，正想離開宴會廳的門前，宴會廳內的音樂再次奏響，一陣歌聲旋即響起。女子的
咬字與演唱發聲方式，迥異於稍早歌唱的幾位藝妲，一下子拉走了馮初的注意力。
「月が出る コロンス…… 」
馮初剛覺得這個藝妲的歌聲有種奇異的熟悉感，還沒想出個頭緒，同樣的曲調再演奏一次
，藝妲換了台語，再唱了一次。
「月光瞑行到海邊來，思念著早日暗悲哀。」
聽見這段林桂蘭曾經唱過的歌詞，馮初微微一愣。他知道雖然《月光的海邊》的原曲是鄧
雨賢在1939年所作的《月のコロンス》（月昇鼓浪嶼），但是，它的歌詞卻是1960年代的
歌星文夏所作。
鏡中世界現在是1939年，此時的江山樓不可能有藝妲演唱文夏填詞的《月光的海邊》，除
非……
正在演唱的藝妲聽過1960年代的歌曲。
難道是小花或佳瑄？
馮初驀地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