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靖不發一語，以著令馮初渾身發毛的眼神，盯著馮初瞧了半晌。
就在馮初以為林思靖可能戳穿他這個洪毓書的冒牌者身分時，卻見林思靖突然轉過身。
「走了。」
呃？就這樣？
馮初不敢置信地愣了愣，一直到林思靖已走至娛樂室門前，才回過神，趕緊追上林思靖。
走出病院大門時，稍早暫緩的雨勢，再次加劇。雨沉甸甸地打在傘布上，濺起水花，讓強
勁的風吹得沒有章法地歪斜，即使撐著傘，仍是免不了一身濕。
馮初心裡藏著心事，本就既忐忑又恐懼，吹拂在臉上的風挾著雨水，更是加重了心頭沉甸
甸的重量。
馮初關上車門，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即使身上穿的衣服並未全部濕透，密閉的車內也比車
外溫暖許多，卻還是忍不住哆嗦了下。
原來台北的秋天曾經這麼冷。
馮初正在心裡感嘆，忽然覺得手臂讓人拍了下，側臉一瞧，是林思靖遞了塊折疊整齊的手
帕過來。
馮初雖然知道林思靖與洪毓書交情不差，卻還摸不透林思靖與洪毓書的互動，接過手帕，
一時不知道是否該道謝，才不至於顯得突兀。沒等馮初想出個結果，司機的聲音已經先一
步響起。
「少爺，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
「驗屍的結果已經出來了，去理化學室。」
林思靖語氣平淡地交代了後，旋即閉上眼。
馮初覷著林思靖沒有表情的臉，雖然對林思靖和警察、公醫查閱病歷的結果相當好奇，卻
不敢冒然詢問。
林思靖專程帶著他一起出門查案，像是洪毓書是林思靖不可缺少的助手，但是，稍早在婦
人病院中，他不加入討論，林思靖也沒有說什麼。
洪毓書對林思靖而言，究竟有什麼用處？
洪毓書除了是個想參加抗日的愛國知識份子之外，還有什麼身分？
林思靖若有所思的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林思靖是何時走到他的身邊？林思靖是不是聽見了他和女鬼的對話？若是林思靖聽見了，
林思靖心裡怎麼想？
洪毓書突然精神失常，對著沒有人的眼前說話？
或是……
洪毓書其實也有陰陽眼？
馮初正在神遊之際，忽然聽見林思靖以著淡漠的語氣，說：「藝旦間和茶屋的老闆告訴警
察，死去的藝妓、藝妲，在去世前，都已停止接客。所以，在調查之前，警察懷疑這些死
去的藝妓、藝妲是因為得到難以治癒的花柳病，不得不停業，停業之後難以維生，才產生
了尋死的念頭。（註一）但是，查閱了記錄，最近因為落水、上吊自殺而死去的藝妓、藝
妲，她們死前最後一次接受檢查時，都沒有查出花柳病，花柳病不是她們停業的原因。」
「不是因病停業……除了病，還有什麼原因會讓藝妓、藝妲停業？」
司機聽見馮初的疑問，熱心地說：「藝妓、藝妲她們通常都有固定的情人，由情人支持她
們的生活開銷，甚至會包辦她們的所有花費。若是有人包養，她們就會停業。」
馮初驀地想起病院中的女鬼所說的話。
黃家的少爺原本想納秋月妹妹為妾……
馮初問道：「若是有人想替她們贖身，藝妓和藝妲也會停止接客吧？」
「那是當然！都有人要替她們贖身了，自然是不會再接客了。」司機說。
「若是原本說好要替她們贖身的人反悔了……」
「若是沒有什麼人知曉，可能只是會消沉一段時間；若是大家都知道，唉……」司機說著
忍不住嘆氣。
馮初雖然心裡隱約猜得到可能性，但是，還是抱著也許事情不會這麼悲觀的期盼，問道：
「若是大家都知道，她們會如何？」
「只有死路一條。像是說書常常在講的乞食開藝旦那個故事，（註二）白牡丹以為可以嫁
到南洋，沒想到竟然是騙局，原來說要替她贖身的曾富貴根本不是有錢人，是一個乞丐，
是兩個富家公子花錢請來戲弄她的。事發之後，白牡丹成為大家的笑話，就只好上吊自殺
了。」
白牡丹？
馮初驀地想起王佳瑄，心裡一驚，連忙問道：「這個故事是真的嗎？白牡丹真的上吊自殺
了？」
「我聽說書的講，這件事是十幾年前發生的。當時鬧得街頭巷尾大家都知道，聽說現在時
常出入江山樓的酒客，有一些人還曾經親眼見過白牡丹。」
十幾年前……
那麼白牡丹應該不是王佳瑄。
馮初剛鬆了口氣，林思靖冷不防問道：「那個女人告訴你，死去的藝妓和藝妲，是為情而
自殺？」
馮初的思緒還停留在白牡丹身上，沒有多想，下意識地脫口：「她說死去的秋月，原本要
嫁給黃家少爺為妾，但是黃家少爺卻因為家人阻止……」馮初話未說完，驀地止住，驚訝
地瞪眼看著林思靖，「你看得到她？」
林思靖微動了下眉，沒有回答。
司機好奇地問道：「看得到誰？」
馮初一下子讓司機問得語塞，支支吾吾地說：「沒什麼……剛才路過的街口好像有個人…
…我以為是我眼花，所以問問思靖……」馮初驀地止住話。
雖然信紙上，洪毓書寫的是「思靖兄」，但是，洪毓書平常到底是怎麼稱呼林思靖？
司機沒有發現馮初的侷促，以著相當自豪的口吻說：「少爺的目睭很好，常常一眼就看到
別人不會發現的問題。警察間流傳著不管再奇怪的案件，只要能請到林家的二少爺出馬，
就能順利解決。之前基隆發生一件大案，警察調查了三個多月……」
司機滔滔不絕地說著，馮初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耳中，只是忐忑不安地覷著再次閉目養神
的林思靖。
這個林家的二少爺不僅相貌與凌子猶相似，就是行事作風也像極了，都神神祕祕的。
車子在雨中又繼續走了十多分鐘，一棟似曾相識的建築物映入眼簾。馮初瞇著眼，努力從
夜色裡辨識著眼前的巴洛克風格圓頂建築，在腦中搜尋著它的相關記憶。
這、這不是監察院嗎？
「怎麼了？」
馮初喃喃：「沒想到我會在三更半夜到監察……」馮初回過神，驚見林思靖正盯著他瞧，
急急忙忙改口道：「我是說沒想到我會在深夜到警察局。」
林思靖深深看了馮初一眼，而後突然伸手探向馮初的臉，馮初猜不透林思靖想做什麼，緊
張得渾身僵硬，卻又不敢閃避，只能瞪著眼，看著林思靖的手靠近，直到貼上他的額頭。
林思靖摸了下馮初額前的瀏海，旋即收回手，略蹙起眉頭，「趕緊擦一擦，不然你就在車
上等著。」
完全出乎意料的情況，令差點讓自己的猜想嚇得魂飛魄散的馮初，好半晌只能圓瞠著眼，
直瞪著林思靖瞧。
司機正撐著車門，等著讓林思靖下車，聽見了林思靖的話，努力憋著笑，若無其事地撐著
傘，隨著林思靖走至台北州廳。
司機折回車前，見到馮初時，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你們上京讀書時，（註三）老爺聽說
洪少爺要和少爺在東京同住，煩惱了好幾個月，好幾次跟我說，怕是與洪家多年的交情，
會就這麼毀了。後來夫人聽洪夫人說，洪少爺的家書裡提到，少爺在東京相當照顧他。老
爺不相信，一直說以二少爺的性子，哪是會照顧別人的人！」
馮初聽著司機聽得出笑意的低語，心裡有些訝異。
林思靖看著面冷心冷的樣子，他還以為林思靖就算與洪毓書交情不錯，應該還是不會插手
洪毓書的生活瑣事，沒想到林思靖是個熱心照顧朋友的人。
難道是因為洪毓書受到林思靖的關照，所以，這輩子他才老是讓凌子猶使喚嗎？
馮初這麼想著，忍不住微揚唇角。
不過，若是林思靖相當照顧洪毓書，想必對洪毓書的生活習慣有一定的瞭解……
思及此，馮初頓時沒了玩笑的心思，只覺得頭皮陣陣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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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台北州廳時，已將近凌晨一點。
雖然覺得相當疲倦，馮初卻了無睡意，兀自盯著窗外出神。
進入法醫理化學室聽取驗屍報告前，他以為會見到剛去世的藝妲彩雲。但是彩雲卻沒有出
現。
婦人病院娛樂室中的女鬼說，她沒有等到秋月的魂魄來找她。
呂山人說雲外鏡是會吞噬魂魄的妖怪，難道秋月、彩雲的死，都與鏡妖有關嗎？
鏡妖為什麼專門挑藝妲、藝妓下手？為什麼挑上她們？
佳瑄是因為買了手鏡才接觸到鏡妖，秋月、彩雲她們，也是因為買了手鏡才接觸到鏡妖嗎
？
所以他應該要找到賣寄附著妖怪的鏡子店舖？
馮初想了許久，仍是想不出合理的可能，忍不住掏出懷裡的錶，看了眼錶面。
進入鏡中世界已過了將近三十分鐘，他卻對該去哪裡找佳瑄和小花，依舊毫無頭緒，只能
身不由己地為了藝妲、藝妓死亡事件而奔走。
雖然馮初是個天性樂觀的人，但是眼前一籌莫展的情況，仍是令他感到沮喪。
過去捲入麻煩事件，遇到不能突破的瓶頸時，還有凌子猶可以商量。但是，如今他在鏡中
，凌子猶在鏡外……
童年時獨自面對鬼怪的孤絕無助，已很久不曾經歷。
和凌子猶相識之後的時光，佔了超過生命二分之一的長度，馮初幾乎徹底忘了孤立無援的
滋味。
馮初驀然驚覺，雖然在朋友們眼中，是凌子猶依賴他更多，但是，也許真正依賴著另一個
人生活的，其實是他……
馮初陷在思緒之中，沒有發現車子在他不知不覺間，已回到了林家宅邸前，直到林思靖拍
了下他的肩頭，才猛然回神。
馮初勉強打起精神，下了車，跟著林思靖上了二樓。
馮初打開房門，走進房，還沒來得及打開房間的燈，忽然聽見一聲低喚自背後傳來。
「毓書。」
馮初愣了愣，才意識到是林思靖在叫他，連忙回過頭，「怎麼了？」
林思靖卻沒有說話，只是盯著他看。
雖然林思靖依舊是用審視的眼光看著他，但是，馮初清楚知道林思靖是出於關心，才仔細
打量他的臉色。即使林思靖無法明白他心裡真正的煩惱，馮初還是覺得心裡一暖。
雖然鏡中世界裡的台北，與馮初曾經居住過的台北，有些相似的痕跡，但是，生活在其中
的人，遵守著他近乎一無所知的規範，依靠著他陌生的社會秩序安身，他像是握著一張明
明畫著經緯線，遍布著指示說明的地圖，卻無法理解意義，遂茫然迷失的人。
只有正站在眼前的林思靖，能讓他找到幾絲熟悉的安心氣息。
「早點歇息，明日我們還要和警察一起去萬華和大稻埕查案。」
馮初開口想回應，不意腦海中突然掠過一個畫面。
那是……？
馮初掩飾著心裡的疑惑，朝林思靖笑了笑，「你也早點休息。」
關上房門，馮初沒有打開房間的燈，依著稍早進入房中的記憶，走至緊鄰著露台的窗前。
馮初在昏暗的房間裡等了片刻，對面的房間旋即亮起了燈。
稍早進入房中時，對面的房間沒有開燈，他的房中的燈光，將房裡的景物映照在夜色為底
的玻璃上，遮住了窗外的情景，使得他無法瞧見露台的另一端連接著的房間。
眼下四周一片黑暗，林思靖開了燈後，房中的情景，從他所在的位置，頓時清楚可見，一
如稍早掠過腦海中的畫面。
那應該是洪毓書的記憶。
他記得凌子猶說，鏡中世界的一切，並非直接複製真實的倒影，它還同時保存了對鏡之人
的執念。
執念，是一個人深埋在靈魂深處，難以遺忘的心念。
洪毓書很常站在這個位置看向對面的房間嗎？
他為什麼要站在一片漆黑的房裡，看著林思靖的窗前？
馮初打開房裡的燈，仔細察看著連接著露台的窗子，沒有看到任何奇異之處。
馮初不死心地開啟窗鎖，拉開窗子，向外察看。
打開窗子後，馮初才發現偌大的窗子宛如一扇門，窗框的底部相當貼近露台的地面，只需
要一跨步，就能走到露台上。露台不僅是休閒的空間，更似左右兩端房間的通道。
原來林思靖和洪毓書也是「對門」的鄰居。
既然林思靖與洪毓書的關係，與他和凌子猶的關係有這麼多的相似之處……
也許他只要跟著林思靖走，就能找到佳瑄和小花了。
馮初在心裡自我打趣了句，收回四遊的思緒，正想關上窗子，不意見到林思靖突然走至窗
邊，馮初一驚，反射性地蹲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