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出現無數冰裂細紋，而後乍然砰的一聲爆開，雪花飛散。
馮初怔怔地看著半空中飛舞的無數白色光點，光點撲面跌落。馮初不由自主的閉眼，跌在
臉上的卻不是預期的刺痛，而是微涼的柔軟輕觸。
馮初緩緩睜開眼，摸了摸臉，才發現是一片花瓣掉在眼瞼上。馮初隱約似乎聽見了一聲極
輕的笑聲，如冬季之時呵出的白霧。
入眼的是一名穿著白色襯衫，橄欖灰的毛呢西褲，倚靠著樹幹而坐的青年。背後繁花如火
。
明明是未曾見過的情景，奇異的懷念感，卻油然自心底升起。
原本攪動混亂至令頭都感到脹痛的心情，滲進了涼意，沉澱冷靜。
冷靜之後，馮初開始感到些許寒意，但是青年卻敞著胸前的數顆衣扣，更將西裝外套擱在
腿上。
青年的膚色非常雪白，襯著精緻的五官，俊美得可以稱為漂亮的臉毫無表情，長長的睫毛
在眼下落了片陰影，遮住了能讓人窺探心思的雙眼。青年像是一只做工非常精巧的瓷偶，
太過巧奪天工的人為，讓他意外有了生命，卻依舊沒有屬於人的熱情。雖然青年正置身在
花下，鮮妍的花色映得遊人都染上了春意，卻驅不散青年身上強烈的寒氣。
青年一手拄著左臉，一手漫不經心的翻轉著拈在指間的花瓣。
花色妍紅，櫬得青年的膚色益發白。
馮初不由自主的盯著在青年指間翻轉的花瓣瞧。青年的舉止間自然流露著一種奇異的氛圍
，馮初不知怎的，竟生出青年指間轉動的花瓣，會在下一瞬化妖的想法。
「人的生命，本就如同這片落花，脆弱易折。世道的動盪，不過是稍微加快了它的衰亡，
但是生與死，是相連的循環，何必過度感傷？」青年沒有起伏的語氣，加強了話中的涼薄
意味。馮初甚至覺得他在說話時，難以察覺的笑了笑。
四周充斥著熱絡的交談笑語，青年卻絲豪不受沾染，不僅言語冷淡，面色也清冷，彷彿自
闢了個時空，遺世獨立。
青年顯得相當冷血的想法，與馮初的價值觀相撞，馮初卻奇異的沒有絲毫想反駁青年的欲
望，甚至也沒有起身離席的衝動。
馮初還在思考自己異常的情緒反應，青年忽然睜開原本半掩的雙眼，直盯著他，雙唇開闔
著似乎說了什麼。
馮初來不及聽清楚青年的話，忽聽得一陣幽幽低喚。
「馮初、馮初──……」
眼前的景象眨眼全讓黑暗吞噬。
＊＊＊
檀香沉穩的氣味，裊裊逸入鼻中。
馮初睜開眼，首先入眼的是徐懷祖雙眉深鎖的臉。
見到馮初睜開眼，徐懷祖鬆開眉心，「你有沒有覺得身體哪裡不舒服？」
「身體哪裡不舒服？」
最後出現的夢境不僅太過真實，青年乍然入眼之際，隱隱刺痛心口的懷念，都讓馮初雖已
清醒，卻仍舊失神，茫然的喃喃重複了徐懷祖的問話，又呆了片刻，才總算回過神。
馮初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試著讓自己冷靜點，專心回應徐懷祖的問話，「沒有。」馮初一
頭霧水的反問：「有什麼不對勁嗎？」
「方才線香已經燒盡了，但是我一再叫你的名字，你卻陷在夢中，無法清醒。」
「大概是……睡得太熟了才一時叫不醒，我一向好眠。」馮初搔了搔臉，尷尬的笑了笑。
司秘書收起陰陽雙鏡，推了把眼鏡，彎身湊近馮初，仔細打量著馮初的臉色。
馮初這才瞧見，司秘書隱在墨色鏡片後的眼睛，竟是藍色的。
司秘書一黑一藍的眼珠子，拉走了馮初的注意力，令夢境最後出現的青年身份，暫時擱置
腦後。
「他看起來並無異狀，大爺可以放心。我手上事務繁多，不能久待，先走一步。若有任何
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大爺不要客氣。」
「多謝。」
司秘書朝徐懷祖點頭致意，拿著筆在半空中俐落地畫了片門，拉開門，走進門的另一端，
消失無蹤。
「你在夢境中可有見到陳貞父子？」
心知到天明前，時間已所剩不多，馮初急急忙忙將夢中所見，一股腦兒倒出，「我與陳貞
父子相識的那世，是一名生在福州的雲游道士，姓黃。黃道士到台灣時，意外受了腿傷，
而讓陳貞收留了一段時日。陳貞因為替天地會的傷患與會眾家屬治病，列名在天地會會眾
往來的名冊上，所以官府將他視為參與叛變的要犯，四處拘捕他。他為了保全兒子的性命
，不得已找了牙婆，想將陳仁保賣給大戶人家當僕人，以躲避殺身之禍，沒想到卻陰錯陽
差賣給了對男童有特殊癖好的王公貴族。陳貞為了贖回陳仁保而暴露形蹤，遭到凌遲處死
，死後，將未了的救子心願託付給黃道士。黃道士繼續尋找陳仁保，沒想到……」想著陳
仁保的遭遇，稍早隨著夢境消失而褪去的心痛，又再次襲來，馮初紅了眼眶，一時說不出
話。
「陳仁保發生何事？」
馮初深吸了口氣，努力壓抑著落淚的衝動，勉強擠出話，「王府總管怕惹禍上身，將陳仁
保送交官府……於是阿保就被送往北京，接受宮刑。」
意料之外的發展，令徐懷祖臉上的表情短暫空白。
「宮刑……」徐懷祖蹙攏雙眉，一臉不忍的喃喃：「這個孩子當孤魂野鬼的這兩百多年來
，想必吃了不少苦。」徐懷祖嘆了口氣，抬手揉了揉苦腦得發疼的眉心，「陳貞一直到死
，都沒有找回親手賣給王府總管的孩子，孩子又遭遇了不幸。他雖然想見孩子，但是想必
又無顏見孩子……這可麻煩了，該怎麼做才能讓陳貞願意現身與陳仁保相見？」
馮初回想著夢中所見，驀地雙眼一亮，擊掌叫道：「我有辦法讓陳貞願意現身！」
「什麼辦法？」
「從這裡到迎曦門前，需要點時間，我們邊走邊說！」馮初一刻也不想多耽擱，一面說，
一面伸長了手，抓住了徐懷祖的手臂。
隔著單薄的衣料，清楚可知徐懷祖的手臂相當清瘦，卻仍感覺得到血肉的柔軟彈性。
馮初不由得想起黃道士抓住陳貞的手臂時，磕得掌心生疼的寒冷白骨。
徐懷祖默不吭聲，讓馮初牽著走了幾步，才忍不住問道：「你不怕嗎？」
馮初聽得莫名其妙，「怕什麼？怕你嗎？」馮初說著忍不住莞爾，「你又不害我，我為什
麼應該害怕？」
「除了命終之時，一般人生前幾乎沒有機會見到陰差，即使偶然擦身相遇，也不會知道陰
差的身份。」徐懷祖斟酌著說：「這個世上很多人怕鬼，也怕陰差。我和把拜刻意以擬肉
身在世間行走，不只是為了查案方便，更是為了避免嚇到人。」徐懷祖不知想起了些什麼
，一時神情有些淒惻。
「陰差不會亂捉人，況且陽壽長短又不是陰差決定的，既然如此，有什麼好害怕的。」馮
初神色坦然的微微一笑，「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是你和把拜確實很像人，一點也不像鬼
……鬼沒有溫度，你們卻讓我覺得很溫暖。」馮初略停頓了下話，又鄭重補上一句，「不
只是因為與人相似的溫度。」
徐懷祖低垂眼眸，微微一笑，臉上的哀傷之色風捲殘雲，褪得不留半點痕跡。
馮初雖然不知道徐懷祖曾經歷了什麼，但是從徐懷祖細微的神情變化，推想他大概放下了
某些心裡的憂傷記憶，即使不知道自己到底幫徐懷祖想通了什麼，卻依然覺得開心。
身為黃道士的那世，對眼見發生的一切不幸無能為力，鋪天蓋地的絕望，即使自夢中清醒
，還在馮初的身上殘留著餘悸。
能對他人的痛苦不是全然無能為力，哪怕能提供的是再細小的幫助，原來也是一種幸福。
「我們快往迎曦門去吧！」
馮初抬腳想走，卻被徐懷祖拉住。
「等、等！」
馮初疑惑的停下腳步，只見徐懷祖攤開右手掌心，掌心中發出一陣金色的光，馮初此前曾
看過的QR CODE圖案，自光芒中冉冉浮起，漂浮在半空中。
馮初眼睛一亮，「阿爾傳訊息來了？」
徐懷祖分神道：「對。你怎麼知道是阿爾？」
「我看過他用這個方法聯絡土地神。」
徐懷祖抬起左手，半空中的條碼閃過一陣冷藍色的光。
「阿爾說，陳仁保正在迎曦門附近。」
馮初面露喜色，擊掌叫道：「正好我們也要去迎曦門！」
「我通知把拜，讓他和土地神找到壺妖後，立刻將壺妖趕往迎曦門。」
徐懷祖豎起左掌，對著半空中的條碼，傳送了道金色的光束，片刻後，條碼一閃。
「把拜收到了，他和土地神也已經追上了壺妖，他們會將壺妖趕往迎曦門。」
馮初心急地說：「那我們也趕緊過去吧！」說著就想走，卻再次被徐懷祖拉住。
徐懷祖凝神運氣於指尖，在半空中運氣疾書，而後一揮羽扇，半空中的字眨眼煙消雲散，
下一秒，無聲無息的移身到馮初的背後，持扇覆上馮初的面前。
馮初只覺得眼前一花，一陣濕潤的夜風乍然撲面，馮初定睛一看，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
置身在東門街上。
迎曦，就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