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蒼隔天特意起了一個大早，看見小花蜷縮在自家給他做的木頭狗屋裡，幾隻花白相
間的小狗圍在那吃奶，不時發出嗚嗚的聲音。小花黑色的眼睛看著他，他覺得那似乎是一
種無言的感謝，小小的內心頓時洋溢著一種幫助別人的快樂。
他想這不僅只是自己的功勞，還有那天遇到的狐狸大仙，他必定暗自保佑了小花，才
讓昨晚的生產如此順利。
想到這，靖蒼一手提起一籃水果，開開心心地朝上山的路走。
茂密的林木叢生花草，天間的日陽透過葉隙射下，投影出斑斕的光點。他見到那些樹
影的光暈下，坐著一頭全白的狐狸。他眼睛看著山下一望無際的平原，那是被群山環抱的
盆地，當中升起裊裊炊煙，三兩零星的人們在水田中走動，驚起田間覓食的白鷺，朝綻青
的天飛去。
那尾狐狸的眼睛是金色的，像是夜裡的火光的顏色，流轉著深淺相交的波光。他側臉
長長的鬍鬚反射著日陽的光，看上去就像是銀色，有著一種沉穩內斂的氣質。不過當戴靖
蒼一開口，這一切都被破壞了。
「狐仙大人，我來探望你了！」
白靈其實早就聽到小孩上山來的腳步聲，只是他想自己來個以靜制動，假裝不知道，
專心的發個呆，這小子如果識相的話應該要自己離開，但是現在這下子，明顯是錯估了。
白色的尾巴搧了搧，揚起幾片落下的枯葉。顯然他完全沒有想要搭理這個小孩的意願
。
「狐仙大人，是我啊！戴靖蒼！」小孩提著水果靠近，毫不知情的漾開微笑，「我帶
了李子來謝謝你保佑小花順利生產。」
白靈自鼻尖噴出氣，心想自己又不是產婆，專門保佑人生產順利，這種事情謝到他頭
上，改天還不知道會不會給墨淵看扁了。
「欸，狐仙大人怎麼不理我？這李子是我家門口最大的那棵老樹結的，很甜喔！」靖
蒼說著拿出一個往自己的衣服上擦了好多遍，然後往白靈的嘴邊遞。
這時候白靈已經不能再表現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了，那顆充滿侵略性的李子眼看已
經貼在他嘴邊的毛上，對方只要一用力就可以整顆塞進嘴裡。
「小鬼你要講話就好好講，不要對我動手動腳的，我的白毛都要給你摸髒了。」他的
尾巴在空中揮擺著，就盼望能搧走這不速之客。
「狐仙大人吃水果，很好吃喔！」無奈靖蒼豪不在意大咧咧地笑著，亮閃閃的白牙看
得白靈各種不悅。
「小鬼我不吃水果，你要就拿雞來。」這話裡帶著譏諷的意味，是嫌棄他帶來的禮物
太廉價，故意挑了個當時以孩子的能力，絕對無法作主的禮物。
果然這句話一說出來，蒼靖似乎有些失望的放下那隻拼命想把李子往狐口裡塞的手，
嘴裡喃喃道：「也對，狐狸都喜歡吃雞的。可是我家只有一隻母雞，她叫小黃，她跟我很
好……」
白靈心想：這倒好，連母雞都跟他交上朋友了，這小子對動物的熱愛著實不容小覷。
「小鬼，你跟什麼東西都很好啊？」想著，他禁便把心底的疑問說了出來。
「小黃小花都是我的好朋友，大仙你也是啊！」靖蒼一派天真爽快的回答。
白靈這下心裡更不是滋味了，怎麼自己活了幾百年，落得一個跟畜生飛禽同等級的地
位，實在太糟蹋他一身威名。他露出尖牙，臉上的神情扭曲成一個猙獰的微笑，「你知不
知道狐妖是會作祟的，興許我哪日高興，就去你家好好的作祟一番。」
那孩子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陣子，「大仙啊……你這好像有顆蛀牙，我幫你拔掉吧？
」
白靈收起表情，心中一陣悲憤，頭一次體會到人類所謂生不如死的概念，大約就是這
樣吧。
「我說你個好小子，信不信本爺這就把你吃了！」
「大仙不會的。」靖蒼笑瞇瞇的看著他，目光直直地，沒有半分閃躲。
「為何？」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況且大仙住在這裡這麼久了，從來沒有人遇過鬼怪作祟，村民
們都說你保佑了大家，都是因為大仙在這，趕走了那些害人的山精野怪。」
白靈沉默了一會兒，「你們拜的那隻狐狸不是我，這座山裡的妖怪多的很，我也從來
沒有想要花心思保佑你們。」
靖蒼顯得有些訝異，「怎麼會呢，廟裡那座白狐像跟你長的一模一樣，就是你啊！我
從沒在這座山上看見其他像你這麼大的狐狸，不是你還會是誰？」
「你們人類真是一種奇怪的生靈，總是喜歡相信一些無稽之談。狐妖就是妖怪，憑什
麼要保護你們？我們不吃人就已經是最大的寬容了。」白靈自鼻間發出一聲冷哼，「你為
什麼不去看看，那座廟宇拜的是狐仙，還是那個自稱供奉狐仙的人？」
聽完這席話，靖蒼那張一直笑著的臉突然垮了下來，又問：「你的意思是那些供奉都
是假的，跟你毫無關係嗎？」
「何止毫無關係，遇到你這種窮追猛打的小孩，我還覺得自己被受累的慘了。」
「喔……原來大仙覺得我煩。」這回靖蒼像是終於聽懂了，低低的垂下頭，提起那籃
李子，轉過身要走。
白靈覺得十分奇怪，自己又不是第一次表示這孩子有多煩，怎麼那時候都不見有什麼
傷心，現在倒顯得十分落寞。看著又矮又小的背影，不知怎麼倒有些不忍心了。
「喂，你等等。」
靖蒼轉頭看他，「大仙有什麼吩咐嗎？」雖然心情看起來不很好，但是口氣卻還是很
客氣，這點倒是讓白靈聽了十分舒坦。
「我說那個你們人啊，怎麼說不開心就不開心了呢？」
靖蒼的頭還是垂的低低的，聲音像悶在葫蘆，「我以為大仙是喜歡村民，才住在這保
佑大家，想當然要對大仙好點，多獻上點供品。可你方才說廟裡拜的不是你，也不想保佑
大家，我想是我打擾你了。」
白靈聽他這麼說，歪頭想著，覺得他說的話倒也不假，自己以前天天在山上，晚上曬
月光，白天曬太陽，哪時被煩成這樣過？這幾天他的耳朵都快聾了，要知道狐狸，狗一類
的動物，那聽覺比人類好上千倍，天天被這樣煩怎麼了得。
可是回頭看看靖蒼低著的腦袋，倒像自己欺負了個小孩一樣，他堂堂一個修練了百年
的狐妖，這事情做的不合自己的格調。
「我說呢，這事情有什麼好不開心的？我不保護村民，因為我本就沒有這個能力。若
每個人碰到危險都喊我，我還不給累死嗎？既然沒有功，我又怎麼會受你們的祭祀？」
靖蒼抬起頭來，聽了這句話覺著似乎也有道理。如果自己一天到晚就被這個村民求救
，那個村民呼喚，一定睡不好也吃不下，肯定是養不出這麼一身雪白厚實的毛皮。
白靈看他的頭抬起來了，覺得自己雖然沒什麼與人類打交道，但是口齒卻十分伶俐，
三兩下就將小孩唬得一愣一愣的，越發得意起來，又說：「再說你們供奉的那些什麼鮮花
素果，焚香燒紙的，我又不是遊魂，我拿冥紙做什麼？完全供奉在錯誤的方向嘛！」
「那大仙都喜歡什麼貢品呢？」
「什麼貢品啊……最好是燒雞……」白靈歪著頭陷入自己的想像中，隨即又抖了抖耳
朵，一臉堅定的說：「其實也不必啦，我吸收天地間的靈氣成長，不食凡物已久。」
靖蒼點點頭，拿起籃子裡的李子，「難怪方才你不吃這個，原來大仙不吃凡間的食物
啊。」
「不過燒雞……」他的頭又微微地歪起來。
「嗯？」靖蒼靠近了他幾步，想聽清他說什麼。
「喔，我是說那些李子放著也無妨，晚點我有個朋友，他愛吃。」將頭轉正時赫然見
到那隻小耳朵就靠在自己嘴邊，只差沒黏到自己身上，嚇得他想像中那烤好的燒雞都長翅
膀飛了。
靖蒼聽清他這麼說，將籃子放在白色的腳爪邊，「不夠我還有，要多少都可以採給他
吃！」
白靈本是隨口說說，這下心裡倒疑惑起來，不知道墨淵吃不吃素，好像沒聽說蛇吃李
子，不過蛇都會吞蛋，李子跟雞蛋也差不了多少。
靖蒼看他沒有回話，似乎還思索著什麼，金色的眼眸流光百轉，像自己貼身戴的那塊
琥珀，上頭雕著粗糙的凶獸，也分辨不出來是什麼，只聽母親說過能保平安。
「大仙，你可以變成人嗎？」
白靈有些稀奇的看著他，覺得這個要求實在沒頭沒尾。
「小鬼，你要我變成人給你看嗎？那我有什麼好處？」
「我採一大籃李子給你朋友？」
「他吃不了這麼多。」
「我烤竹筍給你吃？」
「那有什麼好吃，不要。」
靖蒼想了一會兒，「那……我偷雞烤了給你吃？」
白靈認真打量著眼前的小孩，想不到小小年紀就學了這麼攻人軟肋的功力，實在太可
怕了！
靖蒼看白靈又沒了回應，鼓起勇氣又問了一次：「好嗎？」
白靈從鼻間重重地哼了一聲，撐起身子，尾巴翹的高高地，披覆白毛的身軀發出一陣
亮光，靖蒼反射性的閉起眼睛，等他再張開時，眼前已經沒有白色的狐狸，站著個一頭銀
髮，全身雪白，袖口與領口滾著白毛邊的公子。
「這樣你滿意了吧？」化成人形的白靈神情得意的轉了半圈，他寬大的袖袍與下襬旋
開一個弧，配在腰上的那些玉墜交錯叮鈴，絲質的緞反射著光，隱隱發亮。
靖蒼睜大了眼睛，幾乎就傻在那兒，過了很久才聽他啊了一聲，又挪動幾步往前，輕
聲說：「大仙，你……這衣服真美。」
「這是自然，我好歹也活了幾百年，小小一件衣服有什麼難！」白靈挺著胸膛，對靖
蒼愣在那像頭傻驢般的神情，很是滿意。
「大仙你的臉……也很美。」
然而好景不常，這句話一下讓白靈那張被稱為好看的臉垮了下來，還附帶一團黑氣，
幾乎是從嗓子眼裡吐出這句話。
「放屁！大爺這叫英俊！懂？」
※
夜晚的月亮圓的像玉盤，光輝灑在林梢，朦朧地泛著銀白的顏色。墨淵滑過層層的草
林，見到狐身的白靈仰頭望著月，金黃色的眼裡倒映著黃澄澄的圓月，看來像是一池平靜
的湖泊。
墨淵在草叢裡探頭看了一陣，眼前的狐狸絲毫沒有發現自己，而且還坐得直挺挺的，
半天都沒有動過。那條又肥又長的白尾就垂在腳邊，忽然墨淵心念一動，嘶嘶的吐了兩聲
蛇信，張開大大的嘴巴就往上一咬！
「什麼鬼東西！敢咬本爺！」白靈被嚇了一跳，全身的白毛都豎了起來，那條又大又
肥的尾巴上下起伏的搖晃，連帶著墨淵的蛇頭，狂拍附近的草地。
「停停！毛這麼厚咬一口又不痛，反應這麼大幹嘛？」墨淵被拍得一陣頭昏，鬆開口
後還覺得自己的下顎有些發酸，像是快脫臼了一般。
白靈低頭看見墨淵黑壓壓的頭挺得高高的，眼神像是對自己十分指責的模樣，不禁覺
得好氣又好笑，「你半夜偷偷摸摸咬我幹嘛，我還當是什麼不長眼睛的小輩，敢在太歲爺
上動土。」
「你曬月光曬得可專心了，連我爬到你後頭都沒發現。」他高高的昂頭一副錯不在我
，要怪就怪你沒發現的態度，氣燄十分張狂。
白靈用前爪搭著額前，金色的眼睛半瞇著，「我說你的惡趣味還敢不敢再多點？」
墨淵吐吐蛇信，「你每天也不下山，整天就對著月亮曬，要不是有我惡趣味，你怕是
會悶死。」
「你跟誰學的一嘴歪理？」白靈半瞇著的眼光這下全閉上了，一派很吃不消的樣子。
靜等一陣後卻忽然又張開，「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
「這什麼世道？明天要走山發大水嗎？你竟然有東西給我？」墨淵的臉上寫滿懷疑。
「哪！這是李子，聽說很好吃。」白靈稍微側著身體，讓身旁那籃李子露出一點，紅
通通的果實此刻看來已有些紫，熟得十分透了。
墨淵簌簌地滑過去，用尾巴捲起一個渾圓的果子，十分小心的聞了聞，「你說好吃，
你為什麼不吃？」
白靈被話噎了一下，撇過頭說，「我辟穀啊！這種凡間的食物不合我胃口！」
「我前天聽你說夢話的時候喊想吃燒雞！」那對黑溜溜的眼睛緊緊盯著他。
「我哪時有這樣說！」白靈抖了抖耳朵，語氣十分堅定。
「前天早上我來的時候就聽見你一邊打呼一邊說想吃燒雞！」
「你聽錯了那是磨牙的聲音！」白靈被搞得很尷尬，想不到自己睡得不醒人事沒發現
有『蛇』就算了，還被聽到夢話，實在有損顏面。
「喔──」墨淵仍然死死盯著他，拖著長長一聲的尾音，又轉頭看了看紫色的果子，
「你不會是想試試看毒蛇會不會被毒死吧？」
「誰這麼無聊！你要吃不吃，不吃我全部埋到樹下當施肥！」白靈被搞得沒辦法，有
些惱羞的丟下這句話，便不再開口。
墨淵見白靈轉過頭不看自己，又看著那顆果子一陣子，然後張大了嘴，咕嚕一下就將
紫紅色的果實吞了進去。
白靈訝異的轉回頭看著慢慢將果實吞下的墨淵，眼神中透著欽佩的敬意。
整顆果子都吞進肥肥的蛇腹後，墨淵吐著蛇信說：「還行。」
白色的腦袋點了點，前爪搭著籃子向前推，「這還有。」
「你真的不吃看看？」墨淵用尾巴又捲了一顆李子吞下。
白靈被說的有點心動，觀察墨淵臉上似乎也沒有出現什麼不好的神色，搭在籃子上的
前爪就想轉向也拿一個李子嘗嘗，可是又想起自己師傅說過，若吃了凡間的食物，那修行
便會倒退，倒時候就成不了仙。想到這裡，本來默默搭上李子的爪子又縮回來，鎮靜的搖
頭。
「不吃，你也別吃太多，小心吃多拉肚子。」
墨淵黑溜溜的眼睛裡波光瞬動，一下就捲了一顆李子往白靈嘴邊塞，這一下來的十分
突然，那對白色的爪子還來不及自保，李子便滑過喉嚨也咕嚕一聲的落到肚子裡了。
「墨淵！」他轉頭齜牙裂嘴的看著他。
墨淵的尾巴縮回身後慢慢的游著，黑色的身子一點點的向後退，「你不用謝我，我看
你想吃就幫你一把！」
「誰要你雞婆！你賠我修行來！」
墨淵的腦袋被吼的有點昏，但他還是盡量咧開那張看著就不討喜的嘴，企圖作出一個
微笑的表情，「修行什麼的，時間還很長的嘛！再說你師傅的說法一點根據都沒有，起碼
我從來沒有聽過！真的！」
白靈沒有說話。
「況且你上個月不是也吃了一隻雞嗎？」墨淵繼續討好的笑著。
白靈的嘴邊隱約露出磨牙的聲音，惹得墨淵又後退幾分。
「……要不你這個月別吃雞了？」
「閉嘴！」
林梢間低迴的吼聲，驚醒一樹飛鳥，騷動過去後萬籟俱寂，再也聽不見半點對話的聲
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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