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虛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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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回雨農路7–11牽機車的路上
「程毓梅的靈魂已經分裂成三個？」我喃喃地重覆這句話，腦子轉不過來。今晚發生
了太多事，超出我的腦容量負荷。
「你沒有聽過『三魂七魄』嗎？」「風爺」道。
「我聽過，但我從未去探究過它們指的是什麼意思。」我老實地說。
「『三魂』是指『天魂、地魂、人魂』，分別主掌人的自我認知、肉體行動、以及血
緣關係。『七魄』則是『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各有指涉肉體
的器官。」
相較於剛才在顧米晴故居裡，我同樣問問題，「風爺」不願意補充解說，現在兩人在
車上時，他卻打開了話匣子，或許他不想因為沒有對話，導致車上氣氛尷尬。
我一直有感覺，「風爺」其實對我保持著一定程度的距離。那是一種因內心的些微敵
意，而產生的防護機制。
察覺到這股些微敵意時，我當下是很難過的。我在哪裡得罪他了嗎？我暗忖。
不然，我很想藉這個機會，與「風爺」熟識。
雖然黎開山批評過他這位師兄法力不足，還被他倆的先師給逐出師門，但畢竟他剛剛
特別前來搭救我，我欠他一次恩情；勇君也推薦我找他除靈；而且他與程毓梅認識，租屋
處的結界還是他設的，動機似乎也是為了幫助程毓梅，怎麼看都像是個不錯的人。
想起陳教授，想起林教授，想起秦小姐，想起洪主任，想起耶穌與自行車，想起顧爸
爸，想起今天下班時，那位在電梯裡以為我偷看她胸部的OL，再看到「風爺」略有敵意的
態度，我難過地心想，或許我天生就長的一副惹人厭的樣子吧。
還是說，因為我只是個地方小報的記者，名不見經傳，沒有什麼過人的社經地位，所
以任何人對我都會自動興起疏遠之感呢？不是一開口，就想要壓在我頭上；就是不願與我
多談，彷彿我的存在令他們感到厭惡。
自從上台北唸博士班之後，似乎只有程毓梅和黎開山，能以平等的態度與我交談。
坐在副駕駛座，我的內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不過，至少這時，「風爺」還願意說話。
他一邊打方向燈，一邊繼續解說道：「『七魄』是隨著肉體產生的精魄，一旦肉體滅
亡，『七魄』就會消滅，只會剩下『三魂』存在這個世間。我們所謂的『魂飛魄散』，指
的就是這個意思——你所見到的程毓梅，就是只剩下『三魂』中的『天魂』。」
他最後一句話加重了語氣，像在下結論。
「要怎麼判斷？」我問。
「風爺」瞥了我一眼，道：「我聽程毓梅說，顧米晴的靈魂在你租屋處，有這回事？
」
「是。」
「既然你已經看過程毓梅的靈魂，也看過顧米晴的靈魂，兩者差異之處為何？」
我想了一下，道：「程毓梅的靈魂周身都發出螢光，但她的談吐應對，其實跟活人沒
什麼兩樣；可是顧米晴，就保持著她生前上吊的姿態，死氣沉沉，就是個鬼。」
「沒錯。」「風爺」道：「因為『天魂』是主掌人的自我認知，是人的靈性，所以它
能保有人生前的認知判斷力，它是主動的；『地魂』則主掌人的肉體行動，透過『天魂』
的認知判斷，操縱肉體進行或善或惡的行動；至於『人魂』，則掌管人與家人、宗族的血
緣關係，六親之間靈魂深處的聯繫，皆靠『人魂』彼此感應。後兩者都是被動的。
「所以人死之後，『七魄』散去，從引渡使者如牛頭馬面、或黑白無常那裡接過『鬼
牌』後，魂分成三。『天魂』歸天路，暫由各路主神看管；『地魂』下地府，接受陰司審
判，釐清此世因果報應；『人魂』則入神主，也就是家裡的神主牌，或是墓地的墓碑。直
到陰司判定該人下輩子將轉世為何物後，『三魂』方會在『奈河橋』畔聚魂，飲下孟婆湯
，渡橋而去，進入下一個生命旅程。
「因此，『天魂』的實體化形象，會是全身都發出螢光的靈體，蓋因它只是人生前認
知的集合體，不受世間任何有形體阻礙；『地魂』與『人魂』則會保持『生前最後的姿態
』，它們是被動的，仍會遭世間有形體束縛。而『三魂』若尚未分裂，靈魂亦是以『生前
最後的姿態』現身於世間，畢竟佔了三分之二，比例問題。
「所以你見到的程毓梅，扣掉全身發出螢光，她與活人無異，有自己的認知能力，因
為她只是『三魂』中的『天魂』；至於顧米晴，她的『三魂』還沒被一分成三，所以還保
持著『生前最後的姿態』，還是上吊自殺的模樣。」
「風爺」說話的口吻，非常像一位正在課堂上對學生授課的教授。最後他還不忘補上
一句：「我這麼講，你聽得懂嗎？」
雖然似懂非懂，但我從他的表情，判讀出他沒有耐性再進一步解說，只好應道：「瞭
解。」
「風爺」很滿意地扭轉著車子的方向盤。
但過了一陣子，我還是問了一個問題。
「『風爺』，什麼是『鬼牌』？」
一開口，我就後悔了。「風爺」嘴角不悅地一抿，顯然他剛才真的以為，他所說的一
切，我全都聽懂了。所以我現在又丟出問題，他頗感不耐煩。
我心裡有點委屈，早知道就不問了。其實我不是真的很想知道「鬼牌」是什麼，我只
是希望對話能持續進行，以免車裡的氣氛僵掉。
「風爺」道：「據我所知，那類似陰間的身分證，魂體從引渡使者那裡取得『鬼牌』
之後，就正式成為受陰間列管的鬼了。儘管領取『鬼牌』後，魂體會一分為三，但三個魂
體身上，都會有『鬼牌』，跟魂體一樣，三位一體。」
說到這裡，他聳聳肩道：「不過程毓梅並沒有持有這種東西，這就是我在你租屋處設
下『鎖魂陰陽陣』，不讓她接觸外界的原因。」
我思索著「風爺」話裡的意思，半晌才明白過來，我訝然道：「難道……您的意思是
指，程毓梅在還沒有從引渡使者那裡領到『鬼牌』前，靈魂就被一分為三了嗎？」
「沒錯。」
「為什麼會這樣？」
「風爺」又瞥了我一眼，「你不是有翻閱過舊新聞嗎？怎麼會研判不出原因呢？」
從副駕駛座望去，他那對英挺的劍眉下，帶著責怪的眼神，某些角度真的跟林教授很
像，當我在課堂上答不出林教授的話時，她就是用這種眼神在看我。
見我呆愣，「風爺」逕自道：「當初姜房東請我去收程毓梅，我和她對談後，上網去
翻閱了一下舊新聞，隨即就發現了這個蹊蹺。新聞報導說，程毓梅的前男友疑似懂得泰國
降頭術，所以殺了她之後，棄屍前，將她全身都脫個精光，以降頭術作法，避免她死後變
成厲鬼向他報復。我研判，程毓梅的前男友當時所使用，可能就是強行切割靈魂的泰國降
頭術。」
「強行切割靈魂？」我下意識地往後座望去，程毓梅藏身的九節金杖正放在後車箱，
我怕她聽到。畢竟剛剛「風爺」說，程毓梅根本也不知道自己的靈魂被分裂成三個了。
「她聽不到的。」「風爺」淡淡地說：「我的後車箱隔音很好。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敢
在車裡直接與你談這件事？不用擔心會刺激到她。」
於是我拋出心裡的疑問。
「強行切割靈魂有什麼意義？」
「怕鬼魂報復啊。」「風爺」啐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陰司是允許冤魂向謀害
自己的兇手索命。程毓梅的前男友肯定是有點道行的傢伙，他清楚如果在引渡使者前來授
予『鬼牌』前，將程毓梅的靈魂一分為三，並施法把她的『三魂』各自強行安置在別處，
這樣家屬就招不到魂，引渡使者也找不到程毓梅，無法列管，她就會成為我們所謂的孤魂
野鬼，也失去了報復的能力。」
「這人渣。」我忍不住怒道。程毓梅的那位廣姓前男友，比我想像中的還垃圾。
「現在明白我為什麼要在你租屋處設下『鎖魂陰陽陣』了嗎？」「風爺」道：「像她
這種不完全的靈體，因為沒有『鬼牌』，極易被外界的妖魔鬼怪吸收，或是遭有心人士利
用。為避免這種狀況發生，我只好不讓她與外界接觸。畢竟她是個可憐的女孩，生前遭遇
已經夠慘了，如果死後還遇到這種狀況，那只能真的說是蒼天已死了。」
我默然。原來程毓梅的情況，比我想像中的還來的複雜。
「風爺」又道：「我一直追查程毓梅的『地魂』與『人魂』到哪裡去了，可是至今依
舊沒有任何頭緒。」
我再次望向後座，如果程毓梅聽到了剛才這些話，不知會有何種反應。我想起那天，
我唸了網路舊新聞給她聽，她一聽到廣姓前男友被法官判免死的消息，幾近崩潰，一邊哭
，一邊踉踉蹌蹌地爬向牆壁，那令人感到心疼的畫面，不禁令我胸口一揪。
「從我再次有意識之後，我就一直在這裡了，別說牛頭馬面了，除了搬進來的房客，
另一個世界的同類，我一個也沒見到。」
我又想起程毓梅所說過的話。所以，在「風爺」找到她的「地魂」與「人魂」之前，
她就永遠只能這樣被禁錮在頂樓嗎？
「『風爺』。」
「嗯？」
「是不是只要『鎖魂陰陽陣』永遠存在著，程毓梅就出不去，別的靈體也會進不來？
」
「風爺」啐道：「你在質疑我的功力嗎？」
「我只是覺得，她這樣被永遠關著，很可憐。」
「風爺」長嘆一聲，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這麼做，要是有不知名的靈體入侵
，就不好了。」
我啞口無言。
「我知道你很同情她，就像我也很同情她一樣。」「風爺」說：「可是該怎麼做的事
還是要怎麼做，任何同情，都不能壞了最初想幫忙的真正目的，不然一切就沒意義了。」
我無語低頭，「風爺」的話，不是沒有道理。
望著車窗外深夜的景色，停止行駛的捷運站，呈現一片灰白，程毓梅蒼白的臉孔，又
浮現在我眼前。
「『風爺』。」
「嗯？」
「關於追查程毓梅『地魂』與『人魂』的事……」我吞了一口口水，道：「如果您有
任何需要，可以隨時聯絡我，我一定盡我最大的能力幫您。」
「喔。」「風爺」卻只敷衍地應了一聲，並沒有繼續問我的聯絡方式。
他的態度擺明並不在乎我幫不幫忙，甚至是不需要我幫忙。
我頗感愕然。
我是真的下了決心，希望能幫助程毓梅早日去投胎。這不單是因為同情她的遭遇，今
晚要不是有程毓梅，我還真不敢想像自己會被李維茵整治成什麼樣子；而且仔細一想，這
幾天，我都欠了程毓梅不少恩情，之前顧米晴的靈魂在租屋處現身時，要不是程毓梅從牆
裡急奔出來，對著顧米晴戟指叫罵，說不定那一次，我就要被背上那四條血痕給痛昏過去
了。
一想到這個，我不禁納悶起來，「風爺」指出，那四條血痕，是那頭「九尾化貓」的
傑作，那為什麼剛才在顧米晴故居裡，那頭「九尾化貓」卻似乎在呼喚著程毓梅，這是怎
麼回事？
程毓梅似乎藏著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跟顧米晴的命案一樣，我感到好奇。
所以我下了這個決心，釐清真相，並幫助「風爺」找到程毓梅的「地魂」與「人魂」
，幫助程毓梅早日去投胎。
可是沒想到「風爺」卻是這種愛理不理的態度，讓我頓時覺得自討沒趣。
或許如果不是因為程毓梅的關係，他根本不想理我這個人吧。
一陣沉默裡，「風爺」輕輕地敲打著方向盤，而我則在思索。
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風爺』。」
「嗯？」
「可是如果照您這麼說，顧米晴的靈魂，不就不可能出現在我的租屋處嗎？」我尋思
道。若按照「鎖魂陰陽陣」能杜絕與外界靈體一切聯繫的邏輯，顧米晴的靈魂怎麼可能進
得來？
「風爺」緊急踩了剎車，前面紅燈。
「不錯嘛，馮記者，很有問題意識。」「風爺」笑了，他瞥了我一眼，道：「那我順
便再告訴你另外一件事。」
我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幾個小時前，程毓梅激烈地衝撞『鎖魂陰陽陣』。於是我趕到你的租屋處。」「風
爺」道：「可是我根本沒看到顧米晴的靈魂在你屋內。」
這句話像炸彈似的引爆了我的腦袋。
「這……這怎麼可能？」我失聲驚呼。
「風爺」又瞥了我一眼，道：「你在懷疑我的話嗎？」
他的口氣有著不容質疑的意味。一片漆黑中，坐在駕駛座的他，眸子晶亮如星。
我沒有表明，但沒有否認。我與他對望，用視線挑戰他的權威。
「風爺」道：「信不信由你，但我確實沒有看到顧米晴，有的話，早一併收了，再轉
交給她爸媽就好。」
我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風爺」這麼說確實有道理，可是——可是——
於是我道：「『風爺』，顧米晴靈魂第一次在我租屋處現身的時間點，正好就是您在
招魂的時候。《水果日報》的勇君哥認為，或許就是因為顧米晴被困在我的租屋處，所以
您那天才會招魂失敗。」
「張勇豪這麼判斷嗎？」「風爺」又笑了，「你和他交情不錯？」
「是。」我決定騙「風爺」。因為「風爺」似乎與勇君頗熟稔，我怕若說出我和勇君
不熟的事，「風爺」有些話就不願意跟我說了。
「張勇豪的判斷是對的。」「風爺」說：「如果顧米晴那時正被困在『鎖魂陰陽陣』
裡，就能解釋我那天為何招不到她的魂。」
見我不語，「風爺」又道：「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麼。顧米晴的靈魂在你租屋處現過身
，不只你見過，程毓梅也見過，你們都沒有必要說謊，所以這是一個確切發生過的事實。
」
他頓了頓，斬釘截鐵地道：「可是我剛才在你的租屋處沒看到顧米晴的靈魂，也是事
實。」
他的態度非常堅決，不容我質疑他的專業。
車子這時已駛進雨農路，7–11的燈火依舊通明。
快要下車了，我趕緊繼續將心中的疑問丟出。
「那為什麼會這樣？」我委婉地問。
「我只能這麼研判。」「風爺」說：「你用了別的方法，將顧米晴的靈魂從她的租屋
處帶出來，再帶入你的租屋處，也就是『鎖魂陰陽陣』中，然後你又用了相同的方法，把
她帶出了『鎖魂陰陽陣』之外。」
「我哪有這種能力？」我匪夷所思地看著他。
「風爺」卻驀地冷笑起來。
他這不合時宜的舉動，令我愕然。
「那你怎麼解釋『九尾化貓』的事？」他冷冷地說：「你被牠附身，可是照理來說，
牠應該無法進入你的租屋處才對，甚至，你一回到租屋處，牠應該就此會被困在『鎖魂陰
陽陣』裡才對。那為什麼牠能跟著你，一起離開你的租屋處呢？」
我心頭一凜，察覺到「風爺」笑聲中的逼問之意。
甚至充滿敵意。
車子已經開到了雨農路的7–11，我的機車還停在那裡。
「風爺」停下車，打到P檔。
我想就此下車，逃離這種詭譎的氣氛。
「啊，『風爺』，今天真是太感謝您了。」
可是副駕駛座的車門還是鎖著的，「風爺」並沒有讓我下車的意思。
我不解地望著「風爺」，卻發現他正森然地望著我，一雙丹鳳眼目光如電。
「馮記者，我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老實回答我。」半晌，他緩緩道。
我示意他請問。同時心念數轉，琢磨著「風爺」想要問什麼。
「你是不是本門弟子？」
他這個問題超出了我的預料，我一下子會意不過來，愣愣地看著他。
他的表情嚴肅，不像在開玩笑。
於是我搖頭否認。我連「風爺」和黎開山是屬於道家的哪一門派，都還不清楚。
不料，「風爺」一對劍眉卻挑了起來，似是不信。
「那為何你體內會有本門的『太平真氣』呢？」他嚴峻地說。
「『太平真氣』？」我愕然，我體內有這種東西？我完全不知道啊！
「剛才在顧米晴的故居裡，若非有『太平真氣』護住你的魂魄，你的魂魄早已被那條
『九尾化貓』給撕成碎片了。」「風爺」正色道：「但此氣功乃本門不外傳之絕學，馮記
者既非本門弟子，是如何得到的呢？」
我大吃一驚，仔細回想，忙叫道：「難道是黎開山？今晚他曾經幫我消除背上那四條
血痕！難道是那時候他在我體內注入的嗎？」
沒想到此話一出，「風爺」臉上卻流露出凌厲的殺氣，猶如罩了一層寒霜。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森然道：「你跟那個雜碎……究竟是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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