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恩也知道，當這個週末過去，手腳的解剖將會結束，接著便來到
他們牙科的重頭戲，頭部的解剖。
想到此處，亞恩不由得偷偷焦躁起來，不單純因為上到重點部份，
他比原本更需要專注力，亦包含了他對下週跑台小考的煩惱。儘管
他之前修過口腔解剖學，但口解的區域跟整個腦袋比起來還是少了
不少，更何況時隔兩年，實在記得有些不清不楚。
為了增加他們這群暑修生，也就是『被當掉的傻孩子』的通過機率
。解剖科的老師們非常貼心地增加了不少加分的機會，也就是非常
多的小型測驗。雞蛋不放在同個籃子裡，減少一口氣全部砸光當掉
的風險，考試不只有一次，就減少他們被瞬間當掉秒殺的機率，但
也就表示若對小考成績太過大意，便會被當得不知不覺，怎麼死得
也不曉得。
接下來暑修時間便過半，這第五週起的小考分外重要，不論是針對
前半所學，更因為助教表示這次考試配分佔得比較重。
整個週末他都花在唸書上頭，讓亞恩幾乎忘了解剖室裡的小插曲。
速讀的感覺與慢讀是不同的，亞恩承認自己的英文其實不怎麼樣，
他可以迅速瀏覽整版中文書，速讀充滿英文與拉丁文的解剖學書籍
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用手覆蓋圖譜兩側的名稱，試著以填空的方
式背下一個又一個名詞。
再來便是在講義背後試著自己畫簡圖，但一定得小心簡圖別畫得過
細，否則寶貴的複習時間便全耗在畫畫上頭。
亞恩試著畫出手臂肌肉的分層，一層又一層相重疊的組織畫起來這
樣困難，即便以顏色和立體感區分，仍舊在到了第三層之後便融為
一體。就這樣畫完手臂畫大腿，畫完大腿畫小腿……畫著寫著，不
知喃喃念到第幾個名詞時，亞恩已沉入夢鄉。
黑水般的夢境朦朧，眼前依稀是那間位在六樓的寬廣實驗教室，亞
恩渾然不覺自己正在夢境當中，便習慣性地走進解剖室內。教室裡
面空空蕩蕩，僅有三張解剖床並排放置。亞恩走到位於第三台、自
己的大體老師身邊，熟練地戴上橡膠手套、將屍袋拉開，開始翻找
自己想看的部位。
依稀記得肋骨側邊有他們分離出來的肋間神經……亞恩回想著，手
指一路沿著肋骨邊緣探索。
『不。』
一道粗嘎的聲線鑽進亞恩的耳中，亞恩抬頭，對上那雙眼白污黃、
眼瞳白濁的眼睛。那雙屬於大體老師的眼睛。此刻的大體老師靈魂
沒有飄在空中，反而有如仍受重力影響般，隔著解剖台站在亞恩前
方。雙手交握於胸前，那張有些乾枯的臉孔表情僵硬，卻不知怎地
帶了點悲傷。
大……大體老師？亞恩張口，卻發覺自己沒有聲音，想說出的話如
同水底上浮的泡泡般，破裂消散於濁重的空氣中。
我在作夢嗎？還是在進行週末複習？
『不……。』大體老師口脣開闔，神態恍惚，不知道底在說些什麼
。
不對，他什麼時候聽得見大體老師說話了？亞恩不解，卻無法開口
問。夢境的潮水緩緩褪去，亞恩卻在將醒未醒時，猛地驚覺自己的
手腳都無法移動。
鬼壓床？亞恩驚愕地想著，他眨眨眼才發覺自己又回到租屋處的房
間內，正穩穩地躺在那張小小單人床上頭。藉由窗外的路燈透窗而
入所殘餘的幽光，亞恩看見自己的身上正飄著一個人影。
烏漆抹黑、沒有反光的人影，就這麼浮現在自己的身上，卻只有上
半身的輪廓。但若說祂坐在自己身上又不對，不如說這道黑影彷彿
從某處就這麼探出上身，就這樣浮在自己身上的半空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半夢半醒的亞恩只覺得整個思路都遲緩了，與
其他驚訝於被壓床，不如說驚訝於自己還可以被壓床這件事。在變
成活死人的『壞人』以前，亞恩的體質算是稍微有一丁點敏感的，
雖然看不見聽不見，但如果太累就會出現鬼壓床的現象。但打從成
為壞人至今有四年了吧？被魘住還是頭一遭。
原來『壞人』還可以被鬼壓床？明天應該可以打電話去問問副會長
。
不知是因為亞恩在鬼壓床過程中太過不專心，以致出手壓床的鬼魂
憤怒或什麼緣故，亞恩忽覺自己的頸項一緊，一雙冰冷潮濕的手掐
上他的脖頸。一股強烈的臭氣襲來，讓亞恩才正開始驚慌便是一怔
。
這氣味——腐臭中混雜刺人眼鼻的腥甜怪味，這不是福馬林混著石
炭酸的味道嗎？莫非……
亞恩奮力地睜大眼，想瞧瞧呈現急救姿勢卻雙手掐著受害者脖子的
鬼影究竟是什麼模樣，無奈光線不足，兼之黑影整個暗抹抹地，怎
樣也看不清。視線開始有些模糊，亞恩想起師父所說，儘管壞人對
氧氣並沒有需求，但呼吸的動作與肌肉運動正是摧動他們血管裡所
流動的靈氣——也就是代替血液的非物質存在——的動力。
無法呼吸，同時頸部血管遭受壓迫，便代表『血液』停止流動的風
險正慢慢爬升。
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朦朧，亞恩滿腦子只想著自己怎樣也不想靈氣『
中風』，這一定會被李明魁嘲笑到死，而且搞不好會被這個瘋狂婦
產科醫師以風涎名義開腦。這置之死地的強烈動力讓年輕的壞人猛
地一掙，居然稍微掙出了那雙魔掌。亞恩迅速地護住自己的頭頸，
下意識地一蹬牆想閃離鬼影，不料出力過大，下一秒便碰地摔在地
上，而那道鬼影也追著他移動，仍舊維持看著亞恩的方向，只是這
回祂的全身都出現了，飄浮半空而離得稍微遠了些。
脫離床舖的位置，落地窗透入的光線又更亮了些，亞恩終於稍微看
清鬼影的模樣。
乾枯內凹的臉頰，黝黑乾燥、有如皮革的皮膚，水淋林地有如剛從
傾盆大雨中走進室內，與潮濕糾結的凌亂髮絲……莫非他真的不小
心把大體老師給帶回家了？
老師，祢不在實驗室在我家幹什麼呢？亞恩想開口，卻因為頸部的
靈氣重新回流而開始咳嗽。
咳嗽聲中，只見大體老師的鬼影忽然颼地飛速湊近，在亞恩來不及
閃開的同時，猛地湊到了他的耳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聲尖利的、卻不存在於人世慘嚎
穿透了亞恩的耳膜，伴隨著某種難以言喻，強烈的情緒如水般灌進
亞恩心底。
「啊啊啊啊啊！！」被忽然的這麼一嚇，亞恩終於隨著繃斷的神經
線，跟鬼魂一起發出尖利的慘叫。
可惜人類只聽得見後者的尖叫聲，亞恩被同樓樓友貼公告欄公幹，
逼他自掏腰包請整樓的人喝飲料……等等。
除了不明白為何會做這種莫名其妙的夢、不明白為何會被壓床之外
，亞恩也不明白那隨著尖叫衝進心底的情緒。那樣強烈，空洞、狂
躁卻又悲傷恐慌，彷彿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事物，卻想不起那是什麼
，連說都說不出來心口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