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小時候夏休時的事情，但對我而言，彷彿就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事情，令人難忘。這
也是我最後一次與他相會，與那位戴著白狐面具的，屬於霧裡的孩子。直到最近，我才終
於有辦法再回到這回憶之地。
我一邊躺在熟悉的草地上，一邊懷想：那年暑假，我被忙碌的父母扔到鄉下務農的奶奶家
，除卻無法照顧我的疑慮之外，也是認為我在鄉下無法作出甚麼壞事。幼小的我極為喜歡
奶奶和爺爺，便也沒有異議地住了下來，接受父母親的安排。
童年時的我與現今同樣喜歡躺臥在秘密基地的草堆上，感受鄉下特有的泥土香氣和農作物
的豐收味道，任炎熱的太陽微微刺痛著皮膚，享受暖風一陣陣地吹來清爽的空氣，愜意地
欣賞天空裡雲多變的流動和時而遮掩、時而露出的調皮太陽。
和他初識是在小六升入中一的暑假。那時我一襲無袖的紅色洋裝四處奔跑，宛如一朵飛揚
的紅花，難得地在鄉下地方看見站在田邊的孩子而停下欣喜的腳步。
與我身高相仿的他，穿著一身純白、滾著紅邊的夏日浴衣，臉上戴著白色的狐狸面具，手
裡拿著一隻任風吹得呼呼轉動的手工風車，腳上則是一雙藍帶的木屐。男孩像是在欣賞風
景，又像是在注視著我。面具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直覺感受他正在微笑。
我忍不住對他呼喊：「要一起玩嗎──」我沒有多加思索他奇特的打扮，玩伴是當時的我
最為渴望的。我見他似乎輕輕點頭，便毫不猶豫地朝他狂奔而去。
我們陪伴彼此玩耍，摘樹上的果子或抓地上的蟲。偶爾也在外頭吃我奶奶的拿手點心，因
為他從來不肯答應和我回家，我只好妥協將食物拿到他身旁一同品嘗。
快樂的時光伴隨著他的笑容充實整個暑假，而我從來沒辦法看見面具下他的眼睛，頂多是
下半臉他微笑時嘴角的弧度。
我喊他小狸，以狐狸面具為發想，他也沒有反對，誰叫他連名字都不想告訴我。儘管我們
經常聊天，小狸卻鮮少提及私事，但他異常熱愛聽我的故事，不論是那些學校裡無聊的瑣
事，還是關於都市的種種，對小狸來說都像是第一次聽到的事情，新鮮非常。
跟小狸在一起很愉快，但每段相遇都會有必須分離的時候，儘管如此，我卻不想輕易讓這
段關係告一段落。
「吶，我可以去你那的祭典看看嗎？」「小狸不是說就在這附近而已嗎？」我在即將回都
市的前幾天央求他，而小狸猶豫著緊抿雙唇。
「我就要回去都市了，要再見就是明年的事情了吶。」我朝小狸撒嬌，使出苦肉計。終於
小狸為之所動：「那妳要答應我幾件事情，絕對不可以違反。」我聞言，用力點頭，舉雙
手發誓。「小狸說的我絕對會聽的啦！」我喜孜孜地回答。
小狸給我的注意事項有以下幾點，據說是村裡對外人的規矩，要我好好遵守：
一、 不可以吃村裡的食物。
二、 絕對不可以拿下面具。
三、 要遵守他的指示。
四、 要一直牽著他的手，不能放開。
「咦？這都是村裡的傳統嗎？」我聽到第四點，詫異地詢問小狸。他有點結巴地害羞回應
：「是啊。妳要遵守，不然就不帶由美妳去村裡。」我忍不住也紅起臉，默默點頭。
於是，小狸答應我要帶我去他們村裡參觀一輪。「我會在夜裡去接妳，動作要快喔。」「
咦？為甚麼是半夜啊？」「這也是村裡的規矩，村外參訪者要在夜裡才能進入村裡。」那
時幼小的我並沒有過多幻想，只一味覺得「啊──規定好多喔──」，不過因為當時的我
實在太喜歡小狸，所以不論他說甚麼我都照單全收。
那夜就寢，眼見窗外一輪明月高高照著，恰好是月圓之日，為這刺激緊張的夜晚增添了不
少氣氛，我躺在塌塌米上的床鋪，細細聽著窗外蛙鳴。然後，叩叩兩聲：「快──點──
」外頭傳來我盼望已久的小狸所壓低的聲音。
搭搭、搭搭，兩人的腳步在地上發出聲音，而我始終追隨著小狸純白的身影。我此時佇立
在迷濛的田間，腳上穿著隨意套入的拖鞋，連式樣都不同，身上則是輕薄的睡衣，不顧深
夜的寒風呼呼地刮人，我忍不住哆嗦。他轉身，在一片朦朧中站在更深沈濃厚的白霧之前
。如我熟悉的帶著一面白狐狸的面具，看得見面具尖尖的耳，以及面具下小狸微笑的弧線
。
我不知何時喜歡上小狸，也許是他的神祕吸引了幼小的我也說不定，所以我才會隨其腳步
在深夜來到這裡，才會忍不住去握住那隻冰冷而柔軟的手，戴上小狸準備的白貓面具，與
他一同走入霧中。
我想這走過霧的感受，是很多人曾經體驗過的：感覺濕涼，甚至有些悶感迎面撲來，如同
穿過一朵雲那樣沉重。
一片黑暗中，我漸漸聽見有節奏地擊鼓的聲響。我疑惑看向小狸，但他只是溫柔拉著我穿
過霧之道。鼓聲像是在慶祝甚麼一般，一直沒有停下，咚咚、咚咚地敲著，還有些人群吆
喝的聲音──就像祭典那樣。
「要記得我們的約定喔。」小狸的聲音像水一樣流過這個空間傳入我耳中，我點頭，握著
他的手忍不住發燙起來。「那麼，我們到了。」小狸微笑著宣布。
穿過霧，是一條掛著許多大白燈籠的老舊街道，燈籠上不一寫著「霧」字，就像是在告訴
來者這裡是屬於霧的村子一樣。街道以許多石磚堆砌而成，石磚上有些青苔覆蓋，復古味
道甚濃。路上的行人全數都像小狸一樣帶著各種動物的面具，有兔子、老鼠、狗、羊、猴
……幾乎你能想像得到的動物，都能在這裡看到。村民也都和小狸一樣穿著夏日的浴衣，
更為莊重的甚至穿著標準式樣的和服。霧之村裡雖然涼爽，但並無濃霧覆蓋，我猜想霧就
像村子對外的屏障一樣，使得村民安居樂業，不為外界輕易侵擾，也因而保持著舊有的傳
統。
「哎呀，是白狐家的孩子還有……？」一位戴著虎面具的婦人牽著兩隻「小虎」問候我們
。小狸搶先回答：「是白貓家的孩子。」我聽從小狸的指示，溫順點頭。「喔呀喔呀，這
樣子啊。這陣子是村裡難得的祭典，可要玩得開心啊。」虎太太格格笑著慢慢走開。
小狸鬆一口氣，向我解釋村裡對於外界人物是非常嚴苛的，甚至可說是到了厭惡的地步，
在霧之村裡的所有人都是因為憎恨外界才逃進來的。「所以說，這裡是小狸你們的世外桃
源囉？」小狸淺笑，「是啊，或許吧。」「我們都是外界所不容的存在。」我聞言，忿忿
不平道：「怎麼會，我……！」話未完，我便忽然害臊起來，不想繼續說下去，而小狸看
看我，只是寵溺地摸摸我的頭，也不多問，帶我逛起祭典中的村莊。
祭典中有各式各樣好吃、好玩的，香味飄散、歡聲四傳，但我遵守著和小狸的約定，只管
用眼睛記錄下來這份難得的經驗。途中亦有很多人招呼著我們，對於「白貓家」的孩子深
信不疑。只是突然一個聲響傳來，幾乎要戳破這份謊言。
「咦？白貓家的小姐姐和白狐家的？小姐姐不是不舒服在家休息嗎？」戴著三花貓面具的
幼小孩子朝我們發言，周邊的大人聞言也紛紛望向我們這邊，而最一開始與我們搭話的虎
太太也在一旁，大聲地說：「我就覺得那白貓孩子有點古怪呢！」刺人的視線聚集而來。
「抓起來問問吧。」不知道是誰這麼發言，連忙碌的攤販和等待的客人也紛紛放下手邊的
事情。
他們的面具彷彿正在發怒，因為情緒又青又紅而漸漸變得猙獰，有的人露出獠牙，肌膚上
長出野獸的毛髮，有的指甲似乎為了正欲展開的狩獵而伸長，放到嘴邊舔舐起來。
小狸悄聲對我說：「由美，要跑囉。」小狸的手握緊我已沁汗的手，拉起我便往霧牆狂奔
，但孩子的步伐怎能比得過大人的腳步呢？小狸的神情變得堅定，空氣彷彿凝結，只聽小
狸大喊：「快跑！」便拿走我的面具重複戴上，自己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我看著小狸的身影因為遠去而變小，人群亦朝他的方向分散而去，眼淚不知何時已爬滿整
張臉，害怕失去小狸與恐懼村民的情緒夾雜著，卻又不願辜負和小狸的約定，只好繼續跑
、繼續跑，直到闖過眼前的濃霧──
再睜開眼，外頭已是白天，炎日高照，蟬聲唧唧。淚流滿面的我傻傻地站在田中央，發現
我的人奇蹟似地叫喊：「喂！找到囉！」接著紅腫著眼的爺爺奶奶便遙遙跑了過來。原來
全村的人還有因為失蹤人口而來的警察都在搜索著我。此時已是離家三天後的正午時分，
對我而言像是只有經過三小時。關於經歷的種種即便我怎麼解釋，都沒有人相信。唯有村
裡最為年邁的老人無奈搖頭，直說被「那裡」給帶走了能回來是我的福氣，過去的人消失
後從沒有再回來的。「霧之村，也就是誤之村啊。」「是錯誤的、不該存在的村子。」耆
老忍不住顫抖，雙眼緊閉、不敢回視我欲哭的眼神。
據說，在上百年的過去，村裡與似人的妖獸勉強共存，他們力大無窮、智力過人，雖然起
初相處融洽，為村裡幫上不少忙，但微妙的平衡最終由於天災的飢荒而開始變調。
人類一方原就害怕妖獸的逆襲，因此變本加厲，強烈厭惡起食量較大的妖獸，於是在偶然
的機緣下決定透過秘傳的咒術將其通通封印，任妖獸自生自滅而人類度過一劫，然而作為
忘恩負義的報復，妖獸不時會來抓走村裡的小孩、女子，以償還人們犯下的錯誤......我
流
下眼淚，只是想念起和小狸一同玩耍的時光。
小狸，錯的是我們，不是你。
那次是我最後一回與小狸相見，算得上是永別。畢竟從那之後，父母一直不願再讓我回到
鄉下，直到成年後的最近，我才終於再次來到這裡，在與當時相同的時節回歸此地。我始
終希望自己能和小狸再次相見，為過去先人的錯誤向他道歉。
我躺臥在熟悉的秘密基地的草地上，彷彿又看見小狸手中的風車呼呼地轉動，像是光陰的
輪不知要往何處滾去。
咦？
「由美。」
聽見熟悉的呼喊，我坐臥起來，回頭往聲音的方向望去，不由得驚喜──那是一名戴著白
狐面具，身著夏天浴衣的高大男子，同時，也是我最為思念的夏日回憶。
我忍不住幸福地笑了起來。
～完～
一樣是狐狸，我也喜歡動物方城市裡面的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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